曾国藩 第二部 野焚





  曾国藩越哭越厉害,引得围观者嗟叹不已,在杨国栋、彭寿颐等人竭力劝说下,好不容易才止住。
  夜里,曾国藩为温甫设了一个简朴的灵堂。湘勇将领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唁,曾国藩对着温甫的神主诵读了哀词。并从第二天起,为六弟吃七天斋。到了第八天清晨,贞干带着二十多个勇丁,护送温甫灵柩回湘乡,曾国藩亲自送到盱江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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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八 李鸿章给恩师献上皖省八府五州详图 

  正当建昌军营因三河之变而士气沮丧的时候,围攻两年多的吉安城,终于被曾国荃的吉字营攻克。接着,鲍超趁陈玉成部返回天京附近、李秀成部再度经营苏南的时机,在皖南连打几次胜仗,站稳了脚跟。紧接着,李元度部又挫败从福建过来的太平军。这些胜利,使士气重新振作起来。曾国藩从吉安之胜中,看出了九弟倔强不屈的性格和带勇打仗的才能,认定他是个可当大任的人物。恰好康福这时又从老家跋山涉水来到了建昌。去年,曾国藩回籍不久,康福也请假回沅江去了。曾国藩赏给他的三百亩水田,王矮爹替他经营得兴旺。一到家,王矮爹又为他张罗着娶了一房妻子。康福将田产分为两半。一半归于弟弟康禄的名下。康福不愿意作个财主终老,他要建功立业,光耀康氏先祖,接到曾国藩的信后,便匆匆赶来了。曾国藩派他前往吉安,代他奖赏吉字营。国荃将吉字营安置后,便和康福一同来到建昌。 
  曾国荃送给大哥的战利品是一部《欧阳文忠公文集》。曾国藩轻轻地翻着这部已发黄发黑的文集,惊喜地问:〃这是南宋庆元年间刻的,是欧阳子文集的最早刻本,你是怎么得来的?〃
  〃吉安是欧阳修的故乡,大哥不是要我留意他的遗墨吗?〃
  曾国荃得意地说,〃打下吉安后,我也不管是不是欧阳修的后人,凡姓欧阳的,我统统把他抓了起来,要他们交出遗墨来,否则杀头。〃
  〃你怎么能这样做?〃曾国藩没有想到九弟用这种手段来搜集遗墨,倘若欧阳修九泉有知,岂不愤怒至极!
  〃不这样做,怎么可能得到它?〃曾国荃指了指大哥手中的文集,〃这样,几百个姓欧阳的互相商议,逼得那些欧阳修的后人无法,实在找不出遗墨,便以这部供在祠堂里的宋本来充数。〃
  〃沅甫,你给我送回吉安去!〃曾国藩生气了,板着面孔命令弟弟。
  〃大哥,这样的珍本到哪里去找?你若过意不去,我给他们三百两银子算了。〃曾国荃不服气。
  〃九弟!〃曾国藩严肃地说,〃咸丰三年练勇之初,我便对你们说过,长毛毁孔孟、焚书籍,得罪了天下读书人。我们就是要抓住这一点,把读书人争取过来。在《讨粤匪檄》中,我将维护中国数千年的礼义人伦、诗书典籍昭告天下,也是为了得读书人的心。这些年来朝廷失政,老百姓易被长毛笼络,只有读书人才是我们依靠的力量。你以杀头的手法,逼一代文宗的后人交出他们的传族之宝,此事传扬出去,岂不冷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九弟,你要明白此中的利害!〃
  大哥的话有理,曾国荃不作声了。曾国藩把文集仔仔细细翻了一遍,递了回去,曾国荃默默地收下。
  〃沅甫,乘这次攻破吉安的好机会,你回家去一次,招募几千人,将吉字营扩大到一万人。看来,温甫收复皖中的未竟事业,要由你来担负了。〃
  大哥的话太合国荃的心意了。这次在吉安得的大量金银,正要运回家去买田起屋,为今后自立门户作准备,至于募勇扩建,更是他多年的心愿。
  〃大哥,无论为国为家,我都要和长毛血战到底!〃曾国荃慷慨激昂地表示。在建昌小住几天后,便匆匆回荷叶塘去了。
  不久,石达开率部离开福建,经江西、湖南向西开拔。朝廷分析石达开有可能入四川,急调曾国藩入川剿堵。一旦入川,则远离江宁,今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下它。这是曾国藩极不情愿的事。他上奏皇上,请求让他进兵皖中,为三河之役报仇。奏折刚拜发,荆七送来一封信。原来,这信是李鸿章从五里外的县城里,托人捎来的。信上说,咸丰二年六月与恩师在京分别后,第二年正月,便随同工部侍郎吕贤基回籍办团练,与长毛、捻子作战。这些年来,巡抚福济不明事理,钦差大臣胜保多方猜忌排挤,在安徽很不得意,欲投奔恩师,不知肯收留否?
  曾国藩览毕微微一笑,对于这个年家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道光二十五年,李鸿章遵父命晋京,投奔曾国藩门下,拜他为师。曾国藩见李鸿章长得身材修长,五官俊美,言谈文雅,举止倜傥,心中甚是高兴,更兼李鸿章有人所不及的乖觉,过目不忘的记性,深为曾国藩所赏识。道光二十七年,李鸿章与郭嵩焘一起中进士,入词馆,时年二十五岁。真个是少年高第,春风得意。曾国藩将他、郭嵩焘及同年入翰苑的陈鼐、帅远燡视为丁未年四君子。但李鸿章心气高傲,性格疏懒,为人不够实在,细节上不大检点,这些方面,与曾国藩脾性不合。李文安曾给曾国藩讲过他儿子小时候的一个故事:李家以前养过一缸好金鱼。李文安一日偶与家人戏言,如今年金鱼产子多,则门徒中进学的多。后果然这一年产子很多,李文安扳着指头,数着这个可进学,那个可进学,又说长子瀚章今年也可进学。第二天,一缸金鱼全部死尽。文安奇怪,问家人,鸿章坦然承认。文安问何以害鱼。鸿章说:这么多人进学,唯独我不进,此鱼不可留。文安笑道:你今年只有十一岁,怎能进学?鸿章不语。李文安从这件事上,知儿子虽心高志大,但胸襟未免太狭窄,手段也太刻毒了。
  这几年李鸿章在安徽打胜仗少,打败仗多,曾国藩也知道些。他甚至还听到过有人以〃翰林变绿林〃的刻薄话来挖苦李鸿章。曾国藩将来信锁进柜子,既不复函,也不派人传话,他有意要挫挫这个高足的锋芒。
  十天过去了,没有动静,曾国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馆查看。回报说,李鸿章在旅馆读书写字。又过十天,曾国藩再派人去窥视李鸿章。回报说,李鸿章仍在读书写字,并无回安徽的表示。当天,曾国藩传令叫李鸿章来军营相见。
  李鸿章一进军营,便急趋向前,走到曾国藩身边,行门生叩拜大礼。曾国藩凝然端坐,并不起身。待李鸿章行完礼,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见了,李鸿章已步入中年,战火奔波,使他面色黧黑,而腰板却显得比过去在书斋时硬朗多了。
  近来常感右目痒痛、精力不支的曾国藩,看到眼前这个踔厉风发的门生,又是喜欢,又是羡慕。
  〃少荃,这些年来你干了不少大事,人也发福了,官也做大了,现在是道员衔,还是按察使衔?〃曾国藩充当过多次乡试主考和会试阅卷大臣,且诗文为一时之冠,故而门生甚多,但真正经他指教过的受业生,仅李鸿章一人。对李鸿章,他有一种父兄对子弟的情感。早就盼望李鸿章来了,但直到在安徽混不下去了才来投靠,曾国藩心里不太满意,二十天不理不问,也含有这层原因。
  〃恩师取笑了!门生早就想投奔恩师帐下,并托家兄转达过此意,怎奈福中丞执意挽留。福中丞是门生的座师,门生亦不好强违。这次我不管他肯不肯,下决心离开了他,追随恩师左右。门生虽蒙圣恩赏加按察使衔,但在恩师面前,门生永远只是个小学生。〃
  李鸿章的话提醒了曾国藩。的确,李瀚章曾跟他说起过老二要投奔的事,且二十天未见,李鸿章不以冷落为意,仍这样谦恭有礼,恍如十多年前碾儿胡同里的恂恂学子。曾国藩心中的一丝不快消失了。
  〃少荃,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你既与胜保不和,何不回翰林院供职去?〃曾国藩望着李鸿章笑着,三角眼里射出的是慈爱的光芒。
  〃恩师,〃李鸿章认真地说,〃你老从来教导门生,男儿立身,不在高官厚禄,更不应贪图个人享受,当为君分忧,为国出力。目前逆贼肆虐,四海鼎沸,门生岂能违背恩师教导,视国难民危不顾,而回翰苑享清福呢?〃
  真是本性难移。多年的挫折,并没有打磨掉他的棱角,说起话来,仍是这般大言荦荦,但曾国藩喜欢听。他心里暗暗赞许,脸上却无特别的表示。
  〃这几年,门生在家乡东撞西突,前后追随过吕侍郎、福中丞,均茫然无指归;现在又遇了个胜保,心中无点滴才学,偏又目空一切,视汉员如同仇人一般。门生冷眼观察过许久,无论福中丞,还是何制台,以及和春、张国梁,都不是戡乱之才,更不要说胜保之流了。东南半壁浊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实只恩师一人,万望恩师收留门生,日后也好附恩师骥尾光宗耀祖,这也是家父临终时的遗言。〃李鸿章说到这里颇为动情。
  〃少荃,你来我这里,是想自己带勇,还是作参赞?〃曾国藩不再盘马弯弓了,直接问。
  〃门生虽出身词臣,但这几年也曾几十次亲历沙场,略懂一点打仗的道理,门生想在恩师帐下作一名偏俾将佐。〃李鸿章答得也直截了当。
  〃哦,你想带勇,那好哇!〃曾国藩边说边思考,略停一会说,〃不过,我身边暂缺一个办文书的人,先委屈你帮帮忙,掌几天书记文案如何?〃
  在曾国藩看来,安徽的团练办得一团糟,李鸿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带到湘勇中来,必须先在他的身边跟着学习一段时期再说。
  〃好!门生正要跟着恩师学习起草奏折哩!〃绝顶聪明的李鸿章将失望藏起,装出一副满心喜悦的样子,〃家兄曾跟我说过,筠仙有次起草奏折,中有’屡战屡败’四字。恩师看后,将’战”败’二字互换位置,变为’屡败屡战’。家兄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位置一换,满篇精神大变。门生在安徽时,听福中丞说,恩师奏折,当今无双。门生过去跟恩师学古文时不用心,现在要补上这一课。〃
  李鸿章此时提起这件往事,真是恰到好处。曾国藩开心地笑笑说:〃好吧,你今天回旅馆去结帐,明日一早到军营来。〃
  几天下来,李鸿章在建昌军营办事顺利。他留心观察幕府一切事务,觉得也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从书启到赞画都可胜任,惟一难以适应的,便是天未明就吃早饭这件事。
  湘勇规矩,天未明就得吃罢早饭,有仗打仗,无仗操练,不容许睡懒觉。幕府跟军营一样。曾国藩自己以身作则,每天和幕僚们一起吃早饭。吃饭时,他说古论今,谈笑风生。饭桌上,他不再是一个严厉的统帅,而是幕僚们极随和的朋友。
  李鸿章却有睡懒觉的习惯。平素在家乡,他要团勇们清早起床操练,自己则总是日上三竿才大梦方觉。
  这几天凌晨,天还是漆黑漆黑的,军营便放炮吃饭了。一会儿,亲兵便来敲门叫起床,李鸿章正睡得香甜,哪里愿意出被窝!他借故不起。一连三天,曾国藩看在眼里不作声。第四天天未亮,亲兵又来敲门了。李鸿章烦躁地喊:〃我病了,不吃饭!〃
  过一会,一幕僚来敲,李鸿章仍不起。又过一会,康福来了:〃李翰林,请起床吃早饭!〃
  〃告诉你们我病了,为什么三番两次总来喊?〃
  〃曾大人说,有病也得起来,大家等你去后再用餐。〃
  李鸿章一听,心里发毛了,赶紧披衣,踉踉跄跄地奔进餐厅。曾国藩瞟了李鸿章一眼,端起碗吃饭,幕僚们跟着端起碗来。曾国藩面色峻厉,一言不发。吃完饭后,他放下碗筷,一字一句地说:〃少荃,既到我这里来,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此间所尚的,惟一诚字而已!〃
  说罢,起身走出餐厅,看也不看李鸿章一眼。李鸿章惊呆在板凳上,半天作不得声。
  从那天起,李鸿章一改过去骄懒的文人习气,虚心学习周围的一切,这才发觉恩师所带的湘勇,与自己过去所带的团练确有许多不同之处,愈加从心里佩服。这天晚上,他对曾国藩说:〃门生这次给恩师带来了一件小小的东西。〃
  说罢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来,曾国藩认得这是大内珍藏的特制棉纸。
  〃恩师请看。〃李鸿章微笑着展开,竟是一幅皖省全图。曾国藩拨亮灯,仔细查看。图上画着安徽全省大的山川和府县界线,都标有名字。图下边还注明图与实地的比例关系。图虽画得精工,但并无特别之处。这样的地图,曾国藩手头有,他微笑着没有作声。
  〃恩师,这是几幅安徽分府地图,请你老过目。〃李鸿章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打开第一张,图上方标明〃凤阳府〃三字。只见这张地图大异刚才那一张,图上密密麻麻地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