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美女董小宛?”
    她瞧着他脸上微微抽动的肌肉感到恶心,也不回答。那人旁边一位师爷上前打圆场介绍
说:“这位是京城有名的吴大公子吴应熊。今天看上董大小姐,请小姐同游梅林如何?”
    董小宛一听是吴应熊,更觉难受。赏花的雅兴烟消云散。
    她朗声说道:“不论‘无’公子还是有公子,本小姐今天没兴趣。”
    吴应熊面色变得阴沉沉的。董小宛也不理会,扭头就走。
    吴应熊在京城里可没受过这般顶撞,不禁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他一纵身从后面将小宛
一把抱住,小宛声尖呼救,一边就拼尽全力朝后一肘击去,正中吴应熊的脸颊。吴应熊伸手
一掌打得董小宛滚在地上,嘴角迸出血来。血滴在雪上,滴出红色的小孔。
    梅林中众人拥上来,七嘴八舌指责吴应熊。一人难犯众怒,他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董小宛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却一滴泪都没有掉。吴应熊这一掌还含着另一层
沉重的份量,它打痛了董小宛的心,董小宛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在青楼好梦中养成
的矜持和骄傲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值,她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人生结局。
    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异常寂寞。她想到了嫁人。而正在融化的雪在她前面铺开一
条苍茫的无尽之路。归途是漫长的,回归本真的自我之路更加漫长。马车沿秦淮河走着,她
听见一条画舫上有人唱道:

    寂寞红尘,万卷波浪可怜人儿,前程渺茫……

    回到家中,陈大娘见她那张憔悴的脸和出去时判若两人,便心痛地问道:“乖女,发生
什么事啦?”董小宛也不答话,径直朝屋里走,走到门边,扭头对陈大娘说:“娘,从今天
起,凡是来求见的人都回说身体不舒服。”说完便使劲关上门。陈大娘望着门上晃荡的锁
扣,难过得流下泪来。什么样的命运可以拯救宝贝女儿呢?

 






董小宛 》》 第四章 李香君与侯朝忠

        第四章 李香君与侯朝忠


            巷子里零零星星炸响几颗鞭炮,春节就快临近了。随着鞭炮声越来越密集,空气中的喜
气越来越浓。仿佛很久以前就订下约似的,春联刚贴上院门,那稠密的米浆还没干,红纸缝
边还渗出几丝白色的流痕,春节便挟带着浓郁的气息来到每扇欢乐的门前,它也躲藏在鞭炮
炸响后的火药味和硝烟中随风飘进秦淮河上的画舫中。
    远来的商旅都纷纷回到了故乡,本地的狎客浪子也有自己的家室要眷顾。秦淮河上的姑
娘们都挂帘谢客,脸上浮现出属于自己的笑容。
    偶尔也有落伍的孤雁尖唳着奋力飞过秦淮河上空。此刻,沿着秦淮河游荡的人群中,有
一位仿佛落伍孤雁似的少年,骑着一匹瘦马,脸上现出孤独和寂寞的神色。他沿河询问每一
条画舫是否破例迎接像他这样的异乡人,姑娘们都笑哈哈地叫他过了元宵节再来,到时让他
玩个够。他暗暗叹息,连妓女都有自己的幸福,只有他是唯一孤单的人。忧郁和悲伤使他眼
中噙满泪水,他不得不用衣袖去拭一拭眼角。就在衣袖离开眼角的一刹那,他看见不远处有
位美丽姑娘正在看他,她旁边那个丫环正在玩一杆纸扎的小风车。他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
耻,便双腿一夹,鞭子一扬,打马朝远处奔去。
    那个姑娘正是董小宛,她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像一粒黑点在远处抖了一
下就消失在空气中。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觉得那个少年仿佛哪里见过。惜惜走在她身边,
嫌风车转得不够快,就鼓起腮帮用劲去吹,纸风车沙沙沙乱响,直到觉得脸颊有点痛。这时
发觉小宛不在身边,忙回头去看,只见董小宛在慢慢地走着,正思虑着什么。她已完全沉入
自己的想象,忘记了自己正置身于市井人群之中。惜惜看见她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惜惜走过去使劲摇她的手,她才猛然从冥想中探出头来,自己吓了自己一跳。她为自己
的走神而窘迫。那个少年有什么吸引了她呢?她仿佛认识那双孤独而凄凉的眼睛。
    从那天起,董小宛夜夜都要梦见骑瘦马的孤独少年。每天的梦都会在前一天的基础上增
加一些内容。那一瞥之间的瘦俏形象就在梦境的堆砌之下逐渐丰满起来,成为她梦中的幸福
伴侣。她抱住少年的腰,穿过苍茫的时光越过辽阔的荒野突然出现在白雪皑皑的山下,雪光
刺激着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眼睑上闪烁白点,她就醒了。她看见冬天懒懒的阳光透过窗
户投射在自己的脸上。
    梦境越来越沉重,沉重得使她睡梦中的呼吸绵长而深沉。
    睡在她身边的惜惜常常惊醒过来,欠起身来看看她,她脸色红扑扑的,依旧像一个婴
儿。惜惜看不见她的梦,便帮她掖掖被子,又翻身睡去。那梦中的少年依旧一言不发,似乎
永远在挣扎着要摆脱什么。她的梦也就常常在奔跑之中。终于有天晚上,梦中的少年扔掉了
他的瘦马,那匹马像一张落叶似的飘入蓝悠悠的深谷。少年站在她的前面,脱去上衣,露出
瘦弱的脊背,她看见那根脊骨一节一节地竖立着,像命运的鞭子抽打出来的印痕一样,骨节
的凹陷处有一块惨淡的阴影。她从梦中悠悠醒来,她睁大眼睛盯着书案上那支将熄的微弱烛
光,听见极远处隐约有女人的哭声,但也像梦一样不真实。当她再次沉入梦乡,少年又隐隐
地在远处游动,且慢慢地走过来。她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抱住了,她使劲挣扎,那双手却越抱
越紧。她猛然醒来,寒夜还很长,夜雾正在窗棂上擦着自己漆黑的嘴唇和身躯。
    大概是很久没接客的缘故吧,她因此在梦中渴望着男人。
    她这样想。
    天亮以后,惜惜侍候她沐浴,换了干净的衣裳,便叫惜惜下楼去问有没有求见的名帖。
    惜惜回来说道:“有留都兵部侍郎陈影昭陈大人的名贴,请小姐去他府上陪酒。”董小
宛一边对镜描着眉毛一边答道:“好吧,你收拾一下,吃过午饭我们就去。”惜惜忙下楼告
诉陈大娘。陈大娘听说小宛又要开门迎客,心下欢喜。自从小宛在梅林挨了吴应熊的耳光,
她已好久没应客了,白白损失了许多银子,陈大娘为她焦透了心。
    此刻她想这乖女没白养,便嘱咐单妈准备午饭,她自己则踮着小脚急忙到陈府回话去
了,一路上还回忆着年少时的风流时光。
    一袭香轿将董小宛和惜惜送到陈府大门前。董小宛正给轿夫赏钱时,惜惜已经抓住大红
木门上的铜环叩了三下。她听见三声清脆的声响在里面大院里回荡,心想,好大的院子。
    门开处,管家伸出头来,见是两位女人,便问:“来人可是董小宛董大小姐?”惜惜
说:“这就是我家董小姐。”
    管家慌忙打开院门,点头哈腰道:“小姐请进,我家老爷和夫人恭候多时。”
    院子果然很大,董小宛跟着管家进了三个门庭才到了内院。内院的花圃中还残留着一团
团的雪,像一只只静止的没长脚的白鸽。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漂亮孕妇正在狠命抽打跪在她面
前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男孩背脊上遍布血红的鞭痕,他苦苦哀求道:“夫人,我错了,
我再不敢了。”董小宛想起童年时自己被苏氏鞭打的情景,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全身起了
鸡皮疙瘩,心里一阵阵痛。
    管家上前道:“夫人。董小宛小姐来了。”
    孕妇扔了鞭子,上上下下将董小宛审视了一遍,心想:小妖精,比我还美。董小宛看见
她嘴角有一丝醋意的冷笑。孕妇定定神,满脸堆笑地牵住董小宛,一边回头叫丫环上茶。
    董小宛刚在客厅里坐定,丫环便奉上茶来。她看见厅外有两个丫环正扶着男孩走过,便
问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夫人刚端起茶杯,听她一问,重重地放下茶杯,气鼓鼓地说道:
    “还不是我家老爷做的好事。你瞧瞧,我挺着个大肚子在床上怎能让他如意?偏偏他又
是个猴急的饿老虎。老娘看他可怜,让这府上十几个丫头去陪他睡过了,他还不知足。昨天
晚上他竟和书僮在书房里干那男女勾当,被我撞着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小蛮童真可
恶,老娘恨不得将他屁眼塞起来。”
    董小宛听得陈夫人如此这般自揭家丑,脸上就热乎乎的,替她感到害羞。陈夫人却面不
改色,一边扭头吩咐丫头去请老爷,一边又回过头来恳求小宛道:“我请小姐来,就是想请
小姐帮我一次,代行夫妻之事。只要让他知足了,我这里有大把赏银奉上。”
    “能行吗?”小宛想借故推迟。
    “一定能行。”陈夫人道:“你是秦淮河有名的角儿,人又年轻漂亮,我担心你把他迷
住呢!”
    “我今天身体有点不方便,做不得那事。夫人,既然府上没有陪酒的事,那我就告辞
了。”董小宛说完站起来要走。陈夫人急忙将她拖住。小宛又道:“秦淮河上多的是姑娘,
何不叫陈大人去画舫上欢喜欢喜呢!”
    陈夫人哀求道:“不行,不行。我就怕他被画舫上的妖精迷住了心,才允许他在府上风
流,这样我也心头有数。小姐一定要帮帮我。”
    董小宛执意要走,陈夫人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哭了起来。董小宛瞧着她满脸滚动的
泪珠子,心一软,便应承下来。
    陈夫人如获至宝,喜笑颜开地站起来,脸上的胭脂被泪水流出一道道浅浅的花印,拉着
董小宛再次入座。董小宛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满嘴香气。陈夫人一边用手绢擦着脸,一
边说道:“这是有名的庐山雾。”
    董小宛刚要借题发挥谈一通茶经,陈夫人忽然从座垫下取出几张图画,她诡秘地冲小宛
笑了笑,并将图画递了过来。
    小宛接过来一看,却是几张“春宫图”。她不知何意,陈夫人悄声问道:“你是秦淮河
有名的美人,见多识广。我想问问:这图上的动作是不是真的做得成?”
    董小宛又好气又好笑,便说道:“夫人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夫人把脸一唬,正色说道:“我是正经人家的小姐,读的是圣贤书,哪里能干这种不
合规矩有失体统的事儿呢!”
    董小宛心里一痛,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正想拿话刺她一下,门庭里跑进一个丫环来
报信道:“夫人,老爷回来啦。”
    陈夫人慌忙从小宛手中抢过图片朝座垫下塞,显然这些图画是她个人消遣的小秘密。
    陈影昭陈大人不愧是兵部侍郎,有一幅魁武的身板和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陈夫人迎他
进来。他伸开大手摸着她的肚子说道:“夫人,我那宝贝儿子没踢你肚子吧?”
    董小宛道了个万福。“贱婢董小宛这厢有礼。”陈大人笑哈哈托住她说道:“免礼,免
礼。”小宛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
    各自落座之后,陈大人一口喝干了一杯茶,嚷着再泡一杯。他对小宛道:“刚才有些军
务要办,耽误了。让董小姐久等了。”
    “天下事国事为先,大人日夜操劳太辛苦了。”董小宛说道:“江南太平之地应该没紧
急军情吧?”
    “唉!江南虽然太平,可逆贼纵横中原,剿抚俱不奏功,江南又岂能不受波及。何况北
方满清铁骑时时南下,皇都紧急呢。”
    “如果皇都不保,这金陵大概能抵抗吗?”
    “哈哈哈,真是妇人之见。江北有左良玉部五百里连营,扬州有史可法、郑成功部百万
之师,金陵何惧之有?”
    董小宛一时接不上话,便低头假意品起茶来。陈夫人凑趣道:“我家老爷也是有名的陈
大刀,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皇上如派我家老爷带兵打仗,可能早就割下成李
自成的脑袋。”
    陈大人瞪了夫人几眼,道:“放你娘狗屁。你以为老子不想去剿贼吗?我要真去了,看
你不哭成个泪人才怪。”陈夫人讨了个没趣,一边诺诺连声,一边就吩咐丫环们快摆上酒菜
来,准备开饭了。
    吃罢晚饭,陈影昭到书房小睡。陈夫人说这是他十几年来的坏习惯,董小宛便得独自到
客厅等候。惜惜先告辞而去,西斜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从台阶上延伸进厅堂中,
董小宛看着余晕在厅中一寸寸移动,终于爬到一张大案桌的桌腿边,淡淡的一丝光线轻轻地
晃了晃就消失了。天于是黑了。董小宛不禁有点欣喜,她终于看见天是怎么黑的了。多少
次,她蹲在苏昆生的家门前,仔细察看日光细密的脚,却一次次失望,她多么想看见天是怎
么黑下来的,可是总未能觉察,日光怎样完全消失的呢?此刻无意之间她瞥见了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