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当然。”向迎天道:“手中羞涩,欲济穷图。”
“欲售多少银子?”董小宛问。
“识此货者分文不取。”
“何谓识此货?”冒辟疆问。
“知其来历者当奉送。”
董小宛笑道:“比画乃当年沈周赠某启蒙老师之作,其师姓陈名宽。此画乃寓其品格高
贵,为人所仰视。不知对不对?”
“宛君见识广阔,此画非你莫属。”
董小宛也不客气,将画收下,欲赠向迎天一些银两。向公子坚辞不受。这时,单妈奉上
茶来,三人闲谈。言及国事,向迎天长叹不止。说起闯贼攻打北京时的气象,顿时觉得明朝
回天无术了。原来,向迎天当时也登上城楼,看见贼兵全穿黄衣,历史上称为:“黄云蔽
日。”因而放弃了力战的主意,跑回家略略整顿便混在难民中逃出了京师。
董小宛和向迎天并肩沿着一道斜坡走下去。冒辟疆看着他们的背影,后悔不该应允向迎
天的请求,他要求和董小宛单独说几句话。鬼知道他俩说些什么?
山坡上开了许多花,色彩驳杂,生机盎然。有几条隐约的细小泉水在叮咚作响。她和他
走过之处,灌木中总有惊鸟飞起,飞掠到不远的绿叶中,偶尔有野兔从脚前没命似地逃走。
春光正浓。
向迎天道:“知道我为什么到南方来吗?”
她说:“鬼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想到秦淮河上见你一面。”
“是吗?”
“这几年来,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个纯洁的形象,是一种安慰。”
他看看她,她则盯着一只红蜻蜓。他继续说道:“身为人臣,本该随君以身殉国,然心
中有宿愿未了,所以才苟活到今日。”
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未开口。向公子道:“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有这样的归宿,
也该满足了。我也死了心。”
董小宛道:“向公子应该多虑国事,何苦系一念于小妇人。”
“的确。”向迎天话锋一转:“春光无限好。你瞧那座山峦,青秀逼人。如果我死了,
就埋在那里。但愿有人插两朵美丽的花。”
董小宛会心一笑,只当这只是臭文人即景乱发的感慨。何况此刻向迎天脸上还荡着一丝
幸福。
他说:“我走了。”
向迎天说完,转身朝官道上走。董小宛有点诧异,站在原地没动。他正迎着阳光走去,
阳光耀目,她只看见一条瘦长的黑影,仿佛正消融于光芒之中。倾斜的坡使他显得更高一
些。她听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向迎天上了官道,跳过几洼积水。挑路中一块宽敞干燥的地面,仔细度量几步。大家都
不知何故,怔怔地看着他。他也视若不见。径去棚屋中取一扫帚,扫去路面上的灰尘,又取
一瓢清泉水,用口喷洒其上,那块路面乃清爽起来,宛若刚下一场滋润的雨。
董小宛从斜坡下走上来,鼻尖上尽是细密的香汗珠,阳光分外光明。她喘着气,看见向
迎天从腰间拔出宝剑,剑穗如一条金色蛇缠住他的手腕。
但见他仰天一声尖啸,其音凄烈,令看着他的人心里一震,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古怪的事
件要发生。他朝天空又一声叹息,随后喊叫一声:“吾来矣!”字字如钢珠般硬朗恳切。
董小宛只来得及叫一声:“向公子。”就看见他手腕一抖,剑一横,朝脖子一抹,分明
是以身许国的架势。血喷涌而出,人竟未倒!冒辟疆、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几个汉子,大惊
之下,欲来阻止,刚跑出两三步。恰见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血喷涌更猛。这一次刎着要
害。先是宝剑“哐噹”一声掉在地上,随之整个血肉之躯轰隆委地,没扬起一粒灰尘。
冒辟疆、李元旦奔到尸体边,但见他死不瞑目,余光早已散尽。正这时,周围的人又一
阵轰闹。众人看时,又惊呆了。
原来,就在向迎天自刎的当儿,从北边驶来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一位白须老者,他是京
城御史台的成大人。他远远看见向迎天举剑自刎,谅他必是尽忠殉国追随皇上去了。不禁感
慨道:“年轻人都不惜身家性命,我辈老朽却偷安苟活,负了皇天厚恩。惭愧!惭愧!”
成大人气血冲动,左脚踢左边的随从,右脚踢右边的随从。两奴才正看向迎天,冷不防
屁股上挨了一脚,站立不稳,摔下车来,滚了一身灰。成大人拔剑在手,也不言语,使劲朝
脖子上一抹,抹个正着。自刎都数年纪大的人老练,血如花飞溅,人仰面倒在车上。那马却
未停脚步,拉着车径直闯来,路人纷纷逃避,眼看要践踏滚压向迎天的尸体。李元旦纵身一
跃扭住缰绳,顺势旁边一拉,那匹马收束不住,拉着车撞在路旁的棚屋上。马儿一声嘶叫之
后,棚屋“轰隆”一声塌下来,灰尘如雾弥漫。李元旦早已两个鹞子翻身式跳到一边了。
出了这样惨烈的事情,董小宛和冒辟疆只得多呆几天。如此忠烈之士总得妥善掩埋。董
小宛心里佩服,沉默不语。冒辟疆走过来抚住她的肩,她握住他的手,手越握越紧。
李元旦带领十二个家丁西去十二里的汤同镇采买棺木。
由于没有大路,小路又不熟,在丛林里迷了路。幸亏一采药老人利用罗盘指明方向,他
们才披荆斩棘走了出来。李元旦赏给老人十二两银子。
因为在丛林里了误了两三天行程,李元旦一进汤同镇便急急地采买了两口黑森森的杉木
棺,稍息一夜,便启程返回。
无奈老天不作美,下起了凶猛的暴雨,大河小溪都发了洪水,四下里汪洋一片。就在他
们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时,一条河汹涌地挡在面前。
看不清路了。一个当地人戴着斗笠告诉李元旦:“朝下游走二三里有座木桥,不知被水
冲走没有?”
李元旦决定往下游走。
完全看不清路了。大车在齐腰深的水里歪来歪去,空棺材发出空洞的响声,不得不由几
个人在旁边扶稳。河水在车辐和马匹的腿根间汩汩地流着,黄浊,浮漂着垃圾和稠厚的泡
沫。为了抄近路,人、马、车被迫通过一处灌木丛。在穿过灌木丛时,河水发出了一种幽怨
沉思的声音。李元旦铁青着脸摧动坐骑,他把这当作一场战斗。松开的蔓藤和灌木立在水
中,像有一股风在吹,它们摇摇晃晃,但没有倒影。一切都在水面上矗立。灌木没有根,
人、马没有脚,与土地隔绝,周围一片广漠的白茫茫的水的世界。空气中响彻着哀怨的水
声。
“这儿好像是路。”走在前边的一个汉子从紧咬的腮邦挤出这句话来。人们都默认了。
远远看到河中间有三个石桥礅,像河水的牙齿竖在那里。显然,桥已经不复存在了,李
元旦知道此刻只有涉水过河了。
李元旦大声说道:“跟我来。”便抢先催马踏进急流。马有些退缩,打着颤,鼻息粗
重。他猛抽了两鞭,马继续向前。
后面有人紧紧跟上。有人看见上游漂来一根木头,慢吞吞地旋转着,悬浮了好一会儿,
水流在它后面击起一道厚厚的浪,把它压下去,它又蹿上来,翻滚着朝下游冲来。有人说:
“可能是个危险家伙。”
李元旦道:“别管它。它冲来时,我们已经过了河。快过去两个人,牵绳子拉大车。”
绳子很快就绷紧了,大车也吃力地横穿过河流。第一辆大车还算好,经过几下歪斜便跨
过了急流,靠到对面岸边可能是路的地方。有人在忙着将歪斜的空棺木重新捆紧。
第二辆大车遇到了麻烦。谁也没注意,那根木头突然出现在两个浪峰之间。它猛烈地一
撞,正撞在拉车的马上,马跌倒在急流中,车辕“咔嚓”两声断了。马消失了。车跷了起
来,断裂的辕木像雪亮的剑刀指向天空。
“快,抓紧绳子。快,扶稳棺木。”
“顶住车。”其实不用叫喊,车周围的几条汉子已经紧紧地将车支撑住了。急流打在他
们周围,哗啦哗啦地响着。那匹马的脑袋在水面露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它扭头看了他们
一眼,发出一声几乎像人的叫声,随之又消失了。
他们用七八条绳子拉紧破车,让马匹牵引,大多数人又跳下水去,大叫大喊着推车,让
它破浪朝岸边而来。李元旦又看见那匹马出现在波峰之间,它在水上翻滚,四脚朝天,直僵
僵地叉开着,任意翻滚,无依无靠。
破车终于被拉过了河,几个强壮的汉子伏在车上大口喘气。他们需要放松一下,从来没
有一天这么紧张过。
他们将棺材装在一辆车上,用绳子捆牢,丢了破车。一行人摸索着朝目的地走去。李元
旦浑身泥浆,心里有胜利的喜悦。跟随他的人也是浑身泥浆,一路上唱着下流的歌。他瞅着
那两具棺木,觉得自己像庞德一样正走在向关云长挑战的途中。
冒辟疆用扇子扇着风,驱赶着两具尸体发出的恶臭味。他一抬头,便看见董小宛在他一
生中所能看见的唯一一次失态。
她突然跳离椅子,发疯般冲出棚屋,门口一截木片像刀一样割下她的一片衣裳,那片碎
绸布如云彩般轻轻飘落,她的雪白肌肤从腰部露出一大块。她也顾不得了,心中憋得太急。
她几步跑到别人弃掉的棚屋堆上,呕吐不止。她实在不能再忍受那死亡的气息了,虽然是两
个刚烈的人的尸体。
头两天,热得残酷。停放尸体的棚屋中渐渐充满了气味。
虽然尸体都洗净了血迹,但依旧不能阻止肉体的变质。人们用土办法洒了许多石灰,向
迎天和成大人都变白了,但也无济于事。
更难以忍受的是那些苍蝇。尸体的存在似乎加剧了它们的繁殖,它们疯狂地交配,产下
金色的卵,然后变成幼虫,又迅速变成苍蝇,然后又迅速地交配。它们置身于时光之外进入
了忘乎所以的恶性循环。虽然有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嘴用扇子驱赶它们,它们还是疯狂地朝尸
体上扑,到处都是。
天上出现了秃鹰,盘旋着。单妈数了,共十九只。后来更多,却没人数了。有天夜里甚
至出现了几只狼的绿眼睛,就在附近。吓得所有人都提起了武器,极本能地只想保护自己。
如果狼扑过来,尸体就是它们的。为了驱赶狼群,便把那些推倒的棚屋点燃,四五堆熊
熊大火映红了周围的山岗。
后来的几天下起了疯狂的暴雨。山坳的低处都积水成潭了。董小宛再也没进过停尸的棚
屋。单妈陪着她。她有时看单妈烧灵符纸钱之类解闷。有时,她也远眺李元旦等人的来路,
希望他们早点出现。这天,大雨刚刚停歇,她便看见远远地走来一串泥人,瞧他们赶着的大
车上是漆黑的棺木,她便断定是李元旦来了。
看见他们回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仿佛卸下极沉重的担子。大家也不休息,七手八脚
将尸体弄进棺木。趁大伙忙着,李元旦对冒辟疆叙说了路途的艰险,更大的收获是他精神上
的满足。
当天夜里,由两个过路的道士和一个和尚给死者做了简单的法事。第二天一早便按照董
小宛的指点,将尸体运到向迎天死亡之前说的那座山岗上。掘了两个坑,将棺木放入,便掩
埋了。山岗上添了两个新鲜的土馒头。由于秃鹰还在空中盘旋,周围连一只鸟也没有。
在登山的途中,董小宛边走边采着大把的野花。待到达山顶,她已经编成两只漂亮的花
环。她将花环扣在坟的顶端。
下得山来,人人都没有久留的意思,便打点行装。收购的物品装了满满一车。冒辟疆和
李元旦骑马走在前边,董小宛和单妈坐在车中,其余的人跟在周围,打起火把,趁着夜
色踏上回家之路。
为了解闷,有人唱起了一首歌谣,就是那首有名的《浪子归家》。音调唱得不够准确,
但却另有一种质朴、忧伤的风情。董小宛在单妈的臂弯里睡着了。
董小宛 》》 第十九章 留都党狱
第十九章 留都党狱
晨雾从门缝漏进来是一种隐秘的奇观,淡淡的,宛若戏台上的烟云,若有若无,普通人
家也因此具有了仙境的气氛。
欣赏这样一种柔和的美,需要好心情,也需要点胆量。它看上去太神秘,胆怯者认为是
鬼魂来临的先兆。这时,门外的街上有人边走边打喷嚏,告诉门里睡眼惺忪的人天快亮了。
嗜睡者依旧不愿醒来,转身背向,管它花开花落。
街上走着的这个人是个消瘦的公子。晨雾让他清醒一些,脸颊上有冰凉的感觉,但没改
变胸上因为熬夜和宿醉而变得蜡黄的颜色。他边走边摸着下巴,胡茬有点扎手。每次熬夜它
都比平时长得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