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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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哇啦一下哭起来,三个哥哥森、林、木,却在一边赤裸裸地笑。于是,他哭得更加厉害了,恨不得把嗓子哭出血,吐在他们面前把他们的笑都给吓回去。可是,他终是没能哭出血,只是把门后蛛网上睡熟的蜘蛛哭醒来,在网上手忙脚乱地跑动着。看见那惊慌了的蜘蛛,他忽然想把哭声截下来,过去把那蜘蛛从墙上赶下地,可又模糊觉得突然停住哭唤,似乎是一件不应该的事。就这个时候父亲司马笑笑说话了,说没有看见你娘又要生了嘛,我还以为你这孩娃真的自小就比你三个哥哥懂事哩。 




  就不再哭了。果然地懂事了。他发现母亲的肚子和麦场上的石磙一样儿。他奇怪母亲的肚子是从哪一天开始鼓胀起来的,想自己每天、每夜都爬到母亲的肚上吃那两颗红枣儿,只感到母亲的奶水由稠到稀,由浓腥烈甜到了寡淡如水,可从未发现过母亲的肚子在不知不觉间大到骇人的田地里。他也就因此明白,他的断奶是因为母亲的肚子大起来。明白那肚子大到不能再大时,他家里就要添人增口了,他就要和那两粒枣儿永永远远分手了。 




  也就终是无奈地分手了。 



  盯着老槐树下的欢天喜地,粘稠的猪奶味白浓浓地扑过来。他咽了口水,手上生出一层想去抚弄猪奶的汗,把那汗水往自己裤上擦了擦,他果然朝那母猪走过去,蹲下来用手试着去碰那母猪的奶头儿。 




  猪奶头儿又热又硬,像娘在锅里煮的热红薯。他轻轻捏了一下最靠后的猪奶头,那两个小猪和母猪都若无其事地看他一下,眯闭着眼睛了。老的似睡非睡的模样儿,享受得呼吸声匀称而又悠长,小的拱着奶子,吃完这个换那个,查数儿样,从这头吃到那头,又从那头吃回到了这头来。司马蓝感到小手痒得仿佛被蚊虫叮了样,他把手在膝头搓一下,将蕴藏在嘴里的口水咕咚到肚里去开始大胆地用手去抓猪后腿边上小猪不屑再吃的红奶儿。他没想到小猪不吃的奶儿也有那么多的白汁水,他一捏那奶水就呖呖啦啦流出来,把他的小手全湿了。 




  他舔了舔手,那奶水比母亲的奶水还要甜,他开始不停地咽自己的自己的口水了,喉咙里好像有虫子在上下爬动着,肚里也隆隆地响起来。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娘的奶水了。 



  猪奶水的甜味从四面八方朝他袭过来,使他不得不把蹲着的双膝跪下来,不能不去噙那奶头了。可在他和那两个小猪并排儿爬下吃了一阵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唤。 



  他把嘴唇僵在那粒大枣红奶上,有几根猪毛在他的鼻尖上扫动着,还有猪腿上的一片毛儿像冬天他睡过的狗皮褥子样铺在他脸上。 



  ──你是司马笑笑家的老四吧?你过来。 



  他回过了头。 



  ──你过来。 



  他看见四十的母亲坐在他家墙后的一块石头上,怀里抱着几个月的蓝四十,把衣服扣子解开了。她说你过来呀,你娘快要生了吧。然后她把左边的奶头儿塞进四十的嘴,把右边的奶头朝他的摇了摇。 




  他听见了她摇的奶袋里,奶汁如半桶水样咣咚咣咚响。就丢掉那猪的奶儿朝她走过去。 



  ──吃吧。 



  他怯怯跪在她面前,小心地用手抚着那奶儿,瞟着不足一岁的蓝四十。他知道那两个奶袋属于她。他看她的时候,目光就像一个崽儿想要去吃另一个崽儿的食,可怜得悲天戚地,连抚在那奶上的手,也仅仅是用指尖在轻轻碰动儿。 




  可是,她对他笑了笑。这是她那一生对他的第一次笑,笑得无声无息,就象一辫初绽的红花浮在她那水嫩的嘴角上。 



  于是,他们相识了,开始了他们情爱最初的行程。他含着她母亲的右奶,她噙着左奶,两个人的一只手都在那双奶的缝间游动着,像一对爬动在一片暄虚的土地上的多脚虫。他们的余光相互打量着,两只手爬到一起时,他们的目光就带着奶香的甜味碰响在奶前的半空里,如两股清泉在日光中流到一起,积成一潭,闪出了明净的光辉。这当儿,他们的手在那片胸前的空地上相互触摸着,就像他们彼此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发现了还有对方样新奇而又欣喜,都感到那已经开始稀释了的奶水甜得无边无际,把眼角外的山坡、村落、房舍、树木、猪狗都染得甜腻腻的了。他们不言不语,她才刚刚学会叫娘。而他早已会叫爹娘、哥叔、猫狗、羊牛。除了知道奶水的重要,他也早已明白了伙伴的重要,明洞了猪和狗的区别,树和房的区别,大人和孩娃的区别,哥哥和弟弟的区别。他握着她的手就像捏着几粒煮熟了的豆,奶水从他长齐的牙缝里流进去,在他舌头卷出的一个小窝里停一下,然后他把舌尖用力向上一翘,伸一下脖子,待那口白糊糊的奶水便轰隆一响滑进了肚子里,留下满嘴云雾一样的香味,将那香味在嘴里淡了那么一丁点,他又赶忙猛地一吸,从他的牙缝又流了一口奶。他感到了他和四十每吸一口奶,那个最终生了七个女儿的身子都要跟着缩一下。可他们不管那身子缩不缩,就那儿舒展如云地一口一口吮吸着,相互瞟着,动着手,彼此的笑挂在脸上如挂在窗上的两方红绸布。从身后照过来的日光,把四十娘一侧的脸映成紫红色,她的头发在那紫红中又黑又亮。司马蓝瞟了一眼那紫红,悄然间发现那紫红消失了。 




  她的整个人都被一块阴影遮住了。 



  她扭回了头。 



  是司马笑笑立在她身后。日光像被关在城门外边一般不见了。 



  他说,半年老四是在这儿呀。 



  她说,刚刚他在拱吃猪奶哩。 



  馋哩,他说,他娘又快生娃了。 



  会生女孩娃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八成又是男孩娃。 



  这是司马蓝一生中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叹气声,像从窗缝透过的风样从他耳边悠冷地吹过去。他看了一眼父亲,见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子上,吸着旱烟,目光落在蓝四十那已经半扎长的头发上,仿佛为家里又将生一个男娃忧伤得无以言说样。他把咽进肚里的烟吐在面前,那烟就把他的脸熏成黄白了。 




  ──我家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 



  他把目光搁在她肚子上。 



  ──没怀上? 



  ──还没哩。 



  ──四十不小了,快会走路了,你该怀上了。 



  ──怕再生一个女娃哩,她拍了拍四十的头,一年一个,这是六妮了。 



  然后他们就静默下来。日光从他们头上、肩上滑过去。有狗和鸡在他们周围晃动着。司马蓝和蓝四十的吸奶声,像溪流样在静默中响得温馨而流畅。司马笑笑磕了烟灰,又装上一锅,说你的奶水可真足呀。她说多喝汤水奶水就多了。这时候从村那头传来了一声长而又长的唤,叫着爹──爹──你在哪?我娘生了娃儿啦。就从胡同里回传出劈柴一样的话──让她生嘛,叫我干啥──已经生了哩,生在灶房的锅台边──真的生了吗?──是个小弟呢──回去吧,先让你娘给娃喂着奶,说走完这盘石子棋我就回去了。 




  那个唤话的男孩就欢颠颠地回家了。 



  ──是村东杜根家的吧, 



  ──杜根正和人走四步儿棋。 



  ──昨天村西生了两家,今早我蓝家叔伯哥一胎生了三个,加上这一个,两天村里就添了六口人。 



  ──村长就是让人口像结柿子样,往世界上添的嘛。 



  ──都快把女人们生死了。 



  ──要我当村长,我就让女人歇歇肚,想法儿让村人活过四十岁,村落就在这世上一辈不绝了。 



  ──你当呀。 



  ──眼下村长我年龄大,又是我妹的公公哩,我昨等着他死了再当呀。 



  从村中央走来了骂骂咧咧的脚步声,骂着说早上就听到乌鸦叫,没想到果然倒了霉,下了五盘棋输了五盘棋,把我的半斤油烟叶全输光了。说有两个男娃了,又他妈添一个,将来看他们弟兄三个拿啥娶媳妇。这样说着,还把路边的石头踢到了谁家墙上,又把一个瓦片踢到了一堆柴禾上,就往胡同尽头走去了。 




  司马笑笑和梅梅都把目光从杜根身上收回来。 



  梅梅又说,叫我生个男娃就好了。 



  司马笑笑说,生男娃怕是藏着法儿哩,不然我家怎么都是男娃儿,杜根家也都是男娃儿,我两家孩娃的生日都是春秋天的上半个,没有一个生在下半月。 



  梅梅的眼睛睁大了,目光噼叭一声亮起来,说我家女娃的生日都是下半月,说是不是生男娃来红在来在上弦月,床上的事要做在下弦月?说完等着司马笑笑答话时,她男人蓝百岁却从司马笑笑家门前急急脑地走过来,看见他们便可着嗓子叫,你们没完没了的在说啥呀,我弟媳妇从早上到现在,生娃儿先生出一只脚,村长在各家忙着生头胎的新媳妇,你不回家照看你在这儿闲死呀。 




  梅梅扭过头,说我给笑笑家老四喂喂奶。 



  司马笑笑歉意地从地上坐起来。 



  蓝百岁对着司马笑笑说,我弟媳妇就是生不出娃儿的头。 



  司马笑笑说,我去找我妹夫让他快些去。 



  梅梅把司马蓝和四十的头从她胸前推开了。 



  日光砰地一声照在了司马蓝的眼睛上。蓝四十的小手从他的手里像几根绳头样抽走了。他眼前立马一片甜味淡淡的哀伤,感到了嘴里空空荡荡,手里也空空荡荡。一个世界都空空荡荡了。他望着被母亲抱走的蓝四十,蓝四十也睁大眼睛望着他。四十娘的脚步就如船一样朝蓝百岁那儿划过去,把他和父亲留在了身后的河岸上。 




  他立在父亲身边,就如栽在那儿的一棵不结实的小桐树。 



  ──你家老四叫啥呀? 



  ──还没起下好名哩。 



  ──叫蓝吧,我们蓝家好生女娃儿,不定他一叫蓝,就给你家唤出来一个女娃呢。 



  他们就到蓝百岁的身边了,一家失急慌忙地往那先生了脚的弟媳妇家里走去了。父亲司马笑就去村里找接生的姑夫村长了。司马蓝独自立在那片空地上,看见前崖下的那两个猪崽还在拱奶吃,那母猪还是闭着眼,一脸红的受活在脸浮动着。这时候,从村里十字路口的碾盘上又一次传来了红汪汪的叫。 




  ──村长,你在谁家忙呢,我媳妇说你不在床前立着,她就是不知道咋样才能把孩娃生出来────村长──拐子叔──你在谁家呀── 



  第五十五章 



  阎连科 



  葬埋村长那天天气格外好,冬日的阳光把黑棺材照得又黑又暖。 



  抬杠的村人们把穿了一冬的棉袄都脱了。 



  第五十六章 



  阎连科 



  拐子村长杜桑的脚步在三、四月间忙得满街响。他提着他那一兜白亮的镊子、钳子、剪子和不断地兑着开水、烧酒的酒精瓶,紫药水,从这家出来又拐到那一家。他那把又细又长的剪子似乎从来没干过,剪脐带时擦上去的药水和脐带上的羊水在剪面上留下的暗黄,一天到晚散发着青白的酒气和枯黄的羊水味。树木发芽了,村落里汪下了深绿色。榆树上的榆钱儿,一串串地在天空闪着银白。泡桐在没长的叶子时,就把蒙了尘灰的葡萄似的桐骨朵举在枝头上,三朝两日之后,嗽叭一样粉淡的花儿就乐呵呵地把天空塞满了。柳树和杨树,把灰白色的絮儿飘得到处都是。到了夜深人静,能听到一团团絮球在窗前溜着墙跟的滚动声。而在白天,村落的宽胡同狭巷,则流动的冬雾一样流着白色的杨花柳絮。你走在路上,柳絮杨花便飞进你的鼻子、眼睛和耳朵。你正要张嘴说话,告诉对面的来人说谁谁家女人生了,谁谁家女人难产,谁谁家生了一个怪胎,谁谁都过了生日半月连肚子还没痛,可话还未及出口,一团絮花就飞进了你的喉咙了。村长的裤管上总是沾满着尘土和柳絮,接生的双手上腥气扑鼻,指甲缝里的子宫血整日间红红润润。这是生育的好季节。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