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两排工区之间的那株未经嫁接的毛桃树,似乎也不乏人照料,被侍弄得叶子都黑绿着。桃花纷落一时稀,可惜我没有注意,如今是一瓣残红也没有剩了。又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的诗句来,不觉发了些穷酸的感慨,想这里人来人往,不过是个垃圾中转站,收进来,搅拌一下,又送回去,然后再收进来,周而复始,不知所终,人面更迭,人心惘测,年年只有“桃花依旧”。
恍惚间有种身在墙外的感觉,不觉望那天,正巧是蓝蓝的,想起施展的信来:“哪怕夜再深,自由的天空总是光明广阔的”。我想真正需要这鼓励的,恰恰是施展自己吧,他要走到高墙脚下,跨出冰冷的铁门,毕竟还有常人不堪忍耐的漫长,而这天,这澄明的蓝,离我已经迫近,似乎触手可及了。
广澜跑过来嚷嚷:“知道了吗?刘晓庆这个月2号给刑拘了,偷税。还有那个唱歌的红豆,猥亵小男孩儿,也进去了。”二龙那里又个小收音机,消息自然灵通。
大家都很兴奋,疤瘌五不平地说:“操,人家进来也不会下线干活啊,直接就进教育科、文艺队的了,照样摇!”
“哎!有钱人坐牢就是舒服,天津那个禹作敏,还有一个什么……倒飞机那个?”周法宏望着我。
“牟其中。”我说。
“对,牟其中。人家进来了能干活?”
刘大畅说:“这里面还有一种有钱人为的是另一种舒坦——监狱让他有安全感——在外面几乎天天被债主追杀,进来了,反而给保护起来啦!”
“有道理。”疤瘌五点头道。我看一眼疤瘌五身边,剩下的网子至少还有一大半,疤瘌五算是又掉泥坑里了。
我笑道:“五哥这活儿今天费劲啊。”
“我没压力。”疤瘌五笑着一抬头:“我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
周法宏不屑地说:“吹什么牛逼,那是二层,要是二十层,我不信你敢跳。”
“嘿,跟我黑嘴是吗?有本事咱哥俩抽一签!”
周法宏笑道:“什么年代了,还抽签?那是老刘他们那时候干的,现在再看见抽签的,都是二百五。”
刘大畅说:“这话没错。我们那时候,没现在的人这么多花活,谁行谁不行,就讲究真刀真枪的比划。在劳改队里,有不含糊的,就玩抽签的,一般是砸手指豆,有刀子的就讲究剁!谁抽上了,喀嚓一下,你算牛逼,叫有‘签’;稍微一含糊,得,以后甭提‘混’这个字。现在看,那时候人都是傻逼。”
李双喜凑过来插了个段子:“知道这规矩从谁给破的吗?以前市里有个死鬼玩闹叫天井的,挺牛逼,也有脑子,有个家伙不含糊,找他家里玩签去了,也不说话,先一刀把自己手指剁下一个去,然后说:‘天井,我不想跟你如何,就是让你看看哥们儿有没有签儿,想跟你交个朋友’——天井绝啊,跳起来抢过菜刀,抓住那小子手,卡一下就又给剁下一手指来:‘你不是牛逼吗,今儿我帮你剁’!那小子一下就尿了,搂着手狼嚎着跑啦!”
我们笑着,李双喜总结说:“从那以后,抽签时代就结束了,大家开始玩脑系!”
“够欢的啊!”冷不丁二龙喊了一声,大家立刻不言语了。
二龙不知什么时候溜达过来,手里拎了根花线编的大鞭子,一路走,一路“啪啪”地在案子上抽,搅得流水线上的犯人胆战心惊,生怕他手底下没根,让鞭梢扫到谁脸上。
二龙溜到疤瘌五身边,拿鞭梢划拉了一下他的脸,用探讨的语气问:“是不是心气还挺高啊?砸完小杰该砸谁了?”
疤瘌五躲了一下,赔笑道:“结束了,结束了。”
“我早上给你说的话,给我记好了啊——重复一遍?”
疤瘌五看着二龙说:“夹着尾巴做人,龙哥,是这话吧,我记着哪。”
二龙往回走,不满地对小杰说:“你他妈干得了吗?干不了快说话,工区这么乱,看不见?眼瘸了,耳朵也耷拉了?”
我们忍着笑,听小杰连连说:“干得了,干得了,我管管他们。”
二龙一句多余的话不跟他讲,转悠了半圈,又想起了老三。拿着鞭子把老三赶得围着检验台转圈,象一头拉磨的驴,老三一边跑,一边笑着抱怨:“龙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刚给你编的玩意,你就给我使,你不让我寒心嘛。”
*
早上起来去厕所洗漱,看见楼道里堆满了昨天犯人们带回来干的网子,疤瘌五正坐墙边穿着,脚下还有一大堆没干的。
“干了一宿?”我问。
疤瘌五一抬头,笑道:“我傻疯了?困了就睡,早上刚接茬干,操,左右干不完,我还不急了,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霍来清正经过,仰慕地说:“老五就是牛!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啊。”
疤瘌五笑道:“弟弟,还记得刚来五大时候,咱坐墙边等华子收人的时候,老哥跟你说过什么吗?该现就得现一把!”
“龙哥怎么教导你的,睡一觉就忘了?”我笑着说过,赶紧去厕所了。
到了工区,我到库房领料,二龙躺在铺上给黑猫拔着胡子,顺嘴问我:“疤瘌五把活儿剩回来了?”
我说是,三十来套。黑猫在二龙怀里嗷地怪叫一声,被弄疼了。
林子笑道:“我们五弟比我睡得还早,这傻逼是想开啦。”
二龙笑道:“行。我还就怕人想不开。”
日本儿笑问:“今天还140?”
“一个也不能少啊——你想什么哪?”林子横了日本儿一眼,日本儿献媚地回送了一个笑脸,忙着给我配货。
我回到生产线上,疤瘌五正宽宏大量地嚷嚷着:“发,发吧!谁干不了都往我这里扔啊,我给你们兜底!”
小杰冷笑一声,走开了。
疤瘌五不紧不慢地把周围清理干净了,拿起一根白丝仔细研究了几眼,才慢悠悠穿起来,刚穿了没几目,二龙就拎着鞭子过来了,二话不说,从后面就是一下!
“啪!”
疤瘌五穿了个短袖囚服,小鞭子从后背缠咬了半遭,电击一般!疤瘌五当时“嗷”地一声怪叫,带着凳子飞起来。
刚要破口,看见是穿着大裤衩子的二龙,立刻咬牙忍着痛,委屈地问:“龙哥我怎么了?”
二龙看了他一眼:“还不知道是不?”甩手又是一下,疤瘌五本能地向后跳去,还是被鞭梢扫在胳膊上,当时疼得乱吸一溜气儿。
“知道为嘛不?”二龙抖着手里的鞭子问。
疤瘌五气馁地探讨:“活儿没干完?”
“还问我?!”二龙马上轮起鞭子,从上到下劈去,疤瘌五一抱头,向后急遁,鞭尖“丝”地一声扫在肩膀上,二龙连连进步,一条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把疤瘌五逼得最后蹲在墙角,一边被抽得哇哇乱叫,一边凄厉地求饶。
广澜、老三他们都走了过来,好歹劝一下,二龙顺势也收了手。疤瘌五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檩子,脖子上也给暗红地抹了一下,他惶惑地望着二龙,嘴里“哎哎”着,说不出整句话来。
二龙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地一声脆响,眼瞅着疤瘌五猛地哆嗦一下。何永不禁“咯咯”乐了两声。二龙冲疤瘌五说:“实话告诉你,从入监组我就盯上你了,我跟自己说:要是将来跟你分到一块,象你这操行的,我一辈子不叫你翻身!给你讲了没有——夹着尾巴做人?”
“讲了讲了,龙哥,我这回真记住啦!”疤瘌五痛心疾首。
“我跟你说每一句话,都是给你机会呢,怎么着?放着人道你不走,非钻牲口棚不可?从今天开始,我放开量让你折腾,看你能蹿过我肚脐眼去!”
疤瘌五连连表示不蹿了。
林子走上去,狠狠地踹了疤瘌五一脚:“晚上啊,给我滚别的屋去!没人要你就睡厕所去!”
二龙说:“搬家,晚上搬老三屋里去。”回头冲老三笑道:“以后这样的精华都归你管理啊。”老三苦笑道:“龙哥你真看得起我。”二龙一扬鞭子:“有意见说话。”老三笑着跑开了。
晚上疤瘌五一搬过来,老三就跟他说:“老五,我说句落底话,不管你爱不爱听啊。”
“三哥你说,我都这样了,有什么爱不爱听。”
老三纠正说:“你哪样我不管,我老三眼里,大家都是来改造的,没有高低贵贱。所以不管是谁,到了这个屋里,都不能出斜的歪的。”
“那是,三哥这你放心。”
“再说句实话,老三这意思你也看得出来,在队里混得挺尴尬,不上不下中间卡着,大伙在我屋里,不守规矩就是诚心给我老三釜底抽薪,我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容忍——老五,你是进来过的,老三这么说话不算口冷吧?”
“实话,三哥你这是大实话。”
“还有呢,我说话不掖不盖,是什么说什么,现在这形势你也看了,你想折腾也没你空间,死活得干这网子了,不如就夹起尾巴来,糊弄一消停日子——别人都怎么活呢,你就不能活?”
疤瘌五感慨道:“三哥我是彻底倒牌子了,从今往后我就灰网里眯了。”
老三笑道:“这就对了五弟。话说回来,我还是把你当自己哥们看的,你到我这里以后,只要任屁闲事不掺乎,从龙哥那看从主任那看,也算我老三一项管理成绩不是?你让我舒服了,我能不在福利上照顾你?到时候,你还不是舒坦?——你闹来闹去,不就求一舒坦么?”
疤瘌五释然道:“说了半天,三哥你说我心坎上了,回头你看看五弟是不是够板!”说完,先忙着出去干活了。
老三自足地笑着,对我说:“疤瘌五这种人,其实是个顺毛驴,给他几句好话,再来点小恩小惠,就搞定了,还用鞭子?”
我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没有网子压着,还好说,这要是天天熬鹰,我看早晚他还得撩蹶子。”
李双喜站起来看一眼窗外,笑着说:“这种人,就得龙哥那样的恶人治他!”
“光靠鞭子和拳头,那是笨法子,古代有个军事家说这两国交兵,最高的境界叫……不战……不战而取(屈)人之兵啊,用的就是谋略,是手段,咱管那叫脑系啊。”老三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说得李双喜不敢反驳了,只暧昧地笑着,看出心里很无所谓。
疤瘌五半夜进来喝了缸子凉水,又套了件衣服,重新出去干活儿了。
转天起床号令一起,老三睁眼就问:“疤瘌五呢?”
我看疤瘌五的铺空着,就笑道:“可能还干呢吧。”
老三扒了一下头,敲着窗户招呼疤瘌五,疤瘌五惺忪着眼进来报告:“还有几套就穿完了……三哥,要是龙哥问起来,你替我垫句好话,就说我一宿没合眼地干哪。”
连续几天,疤瘌五加快了进度,白天也不跟何永他们穷白话了,可他住院这几个月,真的把业务全荒废了,怎么也追不上大伙啦,每天都往回带活儿,每天都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渐渐地话又多起来,坐在座位上说自己没法活了。
何永笑道:“你当初跳楼那精神来呢?我来的晚,老听他们说你,特仰慕,一见面,敢情就这操行呀——见了松人搂不住火,见了强人直不起腰哎。”
疤瘌五愤愤道:“操,你还别看不起五哥,等把我逼急了,我给你现一把看看,看你老哥是不是够胆。”
第十三节 庇护
正说着,缝合线上突然闹起来,居然是小伟起了脾气。小伟指着旁边一个犯人骂道:“操你妈的你甭装孙子,我那个梭子有记号!”
那个犯人是个老头儿,可能开始还好言好语跟他解释,最后也满嘴跑杂碎了:“你他妈牛逼什么?没有龙哥,你连个鸡巴也算不上啊!我的梭子也有记号,你看着眼熟你喊它啊,它要答应……”
“答应你妈的白毛逼啊,你给不给吧!”小伟毫无顾忌地威胁着旁边那位。
“我给你个勺子!滚远点啊,别耽误我干活。”
小伟上去就抢,赵兵也在旁边帮腔,小杰看那边日本儿探了下头儿,立刻冲上去,踹出了被疤瘌五打倒以后的第一脚,把跟小伟争抢梭子的老头儿踢倒在地:“妈的,不长眼是嘛——龙哥屋里的人你也敢打?”
乱着,二龙已经出来了,广澜也跟了过来,崔明达从线上先到一步,不问因果,一拳就把那个刚爬起来的犯人打趴下了,嘴里恶狠狠地说:“疯了是吗?”
二龙到近前问:“怎么回事?”
小伟气呼呼地告状:“他把我的梭子给偷换了。”
“有使的不得了吗?”二龙不满地说。
“不行啊,我那把梭子都使顺手了,换了他那把,老挂网子。”小伟解释道。
那边崔明达又给了老头儿一个嘴巴:“到里边了还?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