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有使的不得了吗?”二龙不满地说。
“不行啊,我那把梭子都使顺手了,换了他那把,老挂网子。”小伟解释道。
那边崔明达又给了老头儿一个嘴巴:“到里边了还手脚不干净?”
“达哥我真的没换他梭子……”老头儿没辩解完,就让崔明达踹倒了。
二龙不管那边,指着小伟的鼻子说:“小伟我告诉你,以后这样的事儿给我免!再仗着我的架子充老鹰,我就放手不管你了,看你能折腾成疤瘌五那样?在底下我怎么跟你说的?全就着馒头吃了?想当流氓是吗,先过我这关!”
小伟脸红得象猴子屁股,低着头不敢吭气。
“还有你!”二龙踢了赵兵一脚:“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管着点小伟,你他妈就这么管是嘛?帮着他打架、欺负老头儿?……操你们小屁股的,不是流氓的苗子就别给我瞎鸡巴鬼混!……小伟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看见你不走人道,别怪我抽你!抽你你还得感谢我,你死鬼老爸也得感谢我!你的任务就一个——老老实实改造两年,一根毫毛不少地回家,好好孝敬你老妈去!听见了没有!?”二龙狠狠地踹了小伟一脚,小伟扑地爬在案子上,又赶紧站起来,吧嗒着眼泪说:“听见了,龙伯。”
二龙又转向别人说:“广澜,明达,以后你们也都别惯着他,你们也他妈没一个好油子,以后我得禁止小伟和你们说话了。”广澜和崔明达无辜地笑着。
“还有你啊,王老三——”
老三摆出一副更无辜的表情说:“龙哥我咋的啦?”
“你别以为我就会在库房里睡觉,你他妈背后跟小伟瞎煽乎什么,我不知道?还你妈鼓捣小伟去纹条蟒缠身,你缺德不缺德?”
“哎呦冤枉啊,我那是跟孩子闹着玩呢。”
“闹着玩也不行,一个蓝小姐还不够你玩的?”
大家哄笑起来,二龙看一眼蔫立在那里的小伟,转身回库房了,林子正拿着一把扑克看着这边笑。
*
天气渐热了,车间顶棚的石棉瓦象一整张太阳能片,把屋里变成了一个大烤箱,我们这个车间,队部的头目们基本不来光顾,朴主任也不很要求,犯人们 的著装开始随便起来。收提工的路上,还是规矩的,进了工区,立刻就纷纷换上短打扮,家里没有送夏装的犯人,干脆就把旧囚裤从膝盖上面来一剪子,改成了大裤衩——当然绝对不能让监狱里那些“把嫌儿”的管教看见。“58条”里有“不准私自改变囚服样式”的明确规定,裤子改裤衩,这动作是大了点儿,蹿出一“假正经”的领导管你一顿还真没办法。
中午,有条件休息的,还可以睡上一个半小时,就躺在案子或者地上,铺几片蛇皮袋子。说“条件”,就是指自己估计能完活儿,不然中午睡了,晚上回去还得在号筒里把时间补回来。很多人,包括疤瘌五在内,自然是不符合“条件”的。
库房的上下铺,是林子和二龙的专区,日本儿和龚小可吃了午饭就抱着一堆空袋子出来,在库房的墙根下面眯起来。
老三从七大的木料场里寻了些材料,钉了个简易的木床,被广澜连抢带求地要了去,老三说:“得,算哥哥做贡献了,明达,回头我再钉俩,咱哥俩一人一个。”
刚寻了料来,还没等他动手呢,二龙就撒神经,指使赵兵把广澜睡的架子床给砸了,破木板子扔得满工区都是,还限令老三在半分钟之内清理干净。老三惹他不起,满脸笑容地逃了。
广澜笑着嚷嚷:“你也给我留个睡觉地儿呀。”
二龙一指墙根:“弄几片木版铺地上,就乎吧——现在是改造呢,回头你比老朴过得还舒服了,他能不惦记你?”
“得了吧龙哥……”广澜笑道:“就你那床,弄得跟席梦思似的,我也没看老朴跟你换地儿呀?”
二龙也笑,回头说:“反正你们把工区给我改成家具场不行——尤其那个王老三,你管着他他还玩手工业哪,你们再陪他一起疯,他还不欢洋啦!工区成他们家作坊啦。”
老三在窗户外面看二龙回了库房,才溜回来,广澜笑道:“龙哥说你不是好鸟。”
“你别胡说啦,我在外面听着哪。”老三似乎被二龙骂得很舒服,因为有广澜陪着。
我被他们一闹,也没了睡意,干脆溜达工区外面抽烟去了。看那葫芦秧,真是越长越好了,已经爬了满架,在窗户前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凉棚,葫芦花星子般开放着,仔细看,有的蔓上已经长出花生大小的幼葫芦,青青地顶着白色的星子花。
葫芦好啊,对它们来讲,只要有空气、阳光和土壤,不论生长在什么地方,大墙内或者大墙外,都是一样的。……其实,葫芦自由么,它们也不自由,它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依照别人设计好的路线攀缘生长——呵呵,葫芦也不自由哦,我被自己刻薄的想法逗得笑起来。
不过,葫芦是幸福的啊。它们没有太多的欲望,只要空气、阳光和土壤就够了。现在,它们得到了。而我们,还有太多的缺失。
第十四节 三哥,我又歇啦
“我操,喘口气吧。”
——我正在葫芦架下面乘凉,疤瘌五也溜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窗根下面,随手掐了一根香菜,塞进嘴里嚼着,我笑笑,扔给他一支烟。
二龙要是看见他吃香菜,准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
“老师,我快撑不下去了,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不瞒你说,在外面我没别的本事,就是出名的懒,在外面要照现在这么干,我早发啦。”
我笑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
疤瘌五犹豫了一下,把刚要伸向香菜的手缩了回去:“人就是没有记性的东西,还不如畜生,多少人一进来就后悔,就发誓,出去喝上二两猫尿,就什么都忘了——操,我在号筒里熬鹰的时候,就常琢磨这些事儿,发誓以后再不进来了,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我笑道:“出去以后,二两酒下肚儿,又忘后脑勺去了。”
疤瘌五一副玩世不恭的哲学家姿态,冲空中喷了一口烟道:“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是不相信自己啊,出去也就这德行了。人就跟这葫芦似的,种的是葫芦就长不成人参果,当初我爹妈载我这苗子的时候就没用心,现在想改路子,晚啦!狗到什么时候都是吃屎的货。”
看着谦虚到妄自菲薄的疤瘌五,我哭笑不得地说:“你忘了大伙常说的: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赖父母了?终归还得靠自己啊。”
“对,靠自己。”疤瘌五说完又转折道:“不过这再怎么折腾,葫芦也变不成人参果呀!”
我笑道:“长不成人参果,还有让人当酒葫芦、当水瓢使的不同嘛,要是让太上老君装了仙丹,这葫芦也厉害啦。”
随便扯了几句闲话,我先回去了。疤瘌五趴着窗户叫我:“老师,再来棵烟啊。”
我抓一下兜口,把烟盒扔了出去,里面大概还剩三五根儿吧。
下午起了觉,大家已经干了一段时间,我才感觉出疤瘌五还没有回来,急忙扒窗户一看,好,哥们儿靠墙睡得正美哪。我“咳咳”地喊了两声,疤瘌五睡眼惺忪地一拨头。
“开工啦。”我说。
第二天早上,疤瘌五散了架似的从门外进来,告诉老三:“受不了了,干了一整宿,还剩好几片。”
“怎么越来越回旋儿啦。”老三皱眉道:“前些天不是熬到一两点就完活了吗?”
疤瘌五狠劲晃一下脑袋:“头都大了,木了……三哥你甭管了,回头我跟二龙说去,不行就找主任,这么下去,我非死里边不可,还三年多哪!”
老三警告道:“说什么说,老实干你活儿,别给我添腻。”
疤瘌五说:“行了三哥,大家帮不了我,也得让我自己想想道儿吧?”
老三又给疤瘌五苦口婆心做了半天工作,直到提工,疤瘌五才勉强答应不找二龙,也不找主任了。
走在路上,疤瘌五跑了几回斜,有一回还晃荡队伍外面去了。——“走着路都要睡着了。”疤瘌五抱怨。
广澜笑道:“疤瘌五又剩活儿了?到工区跟龙哥好好交流交流吧,哈。”
二龙不说话,在队伍后面默默地走着,象个赶着羊群的老牧民。
到工区,疤瘌五把网子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下来,直愣着眼说:“不干了,左右是往死路上逼我。”
我看他一眼,暗叹一声,招呼邵林、关之洲跟我去库房领料。
发完料,疤瘌五爱搭不理地穿了几个网子,就来早饭了。小佬出去打了面粥,先给老三我们几个分了,然后喊组里的人过来把盆端走。
疤瘌五意外地勤谨,只穿一件露着乱洞的跨栏背心,跑过来接了粥盆,走两步,突然当间一立,高喊一声:“哥几个对不起,今天早饭老五用啦!”说着,已经举起盆,劈头往自己身上倒去,在大伙的惊呼中,疤瘌五五内俱焚般激昂地惨叫一声,扔下盆乱蹦起来。
没想到疤瘌五玩这手儿。
谁也吃不下饭了,工区里一片沸腾,好象那盆粥不是浇在疤瘌五一个人身上,而是被凌空泼洒下来似的。
管教们都还没上班,二龙倒是不急,一边让老三闯警戒线去楼里找值班队长,一边破口鼓舞疤瘌五:“有种你去跳一大的炼钢炉!跟我面前玩这套下三烂的活儿,不顶用!”二龙四顾问道:“哪个组的粥还没分下去?给他端过来!让他接着浇!操你瘸妈的,糟蹋大伙福利是吗?!我管你够!”
我跟小佬把拉货倒垃圾的二轮车推了过去,停在边上。疤瘌五蹲在地上,身上全是粥渣滓,裸露的皮肤红红地起着热气,正痛苦地来回伸展着双臂,嘴里“啊啊”地运着气,缓解着疼痛。
二龙踢了他一脚:“上车!住院回来接着干!跟我玩签儿我陪着——你他妈也叫流氓?你连地痞都算不上!滚车上去!”
疤瘌五没有反对,小心翼翼地上了车。二龙说:“林子你去吧,带着麦麦跟小佬。”
“还等队长么。”林子笑着问。
“等他们来了,疤瘌五早熟透了,楞往医院闯吧,你再赌一把。”二龙笑着。
林子大手一挥:“弟兄们,冲!伤员要紧!”
我和小佬推着车就往外跑,过铁门槛的时候也没减速,颠得疤瘌五怪叫一声,惹得后面乱笑起来。
郎大乱跟老三正从办公楼里快步出来,见我们赶过去,就停下来等着,郎大乱望着蹲在铁皮车里的疤瘌五破口骂道:“操你死妈的,活腻了是吧——赶我班上添乱!”
车到跟前,郎大乱忿忿地指挥我们:“直接推一大车间,扔炼钢炉里!”
我们笑着,违抗了他的命令,一路向小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老三庆幸道:“郎队你不知道,成天这个粥啊,炊厂都给往里面兑水,路上再一耽搁,还凉了好多哪,要不,疤瘌五现场就变糖葫芦了。”
把疤瘌五安置好,我们跟郎大乱一起回来。疤瘌五临别时跟老三惨然一笑:“三哥,我又歇啦。”
第十五节 花落林家
疤瘌五“点水”,跟上次“跳楼”一样,除了朴主任感觉头疼外,对其他人都没什么冲击,一些看好这个契机,窃喜可以让朴主任给大家减载的人,慢慢也失望了。官方给疤瘌五的定性很明确,就是“反改造”。
耿大队和朱教导来车间转了一圈,给大家简短地说了几句,一是安抚人心,二是表扬了一下二龙处理问题的及时,很好地控制了事态的发展,并着重提了一下林子:“据朴主任反应,林光耀最近的表现很突出,不仅对政府的处理没有抵触情绪,而且在正确认识自己错误的基础上,认真参加劳动,积极协助杂役和政府工作……上次就是这个王福川吧,对杂役大打出手,结果被林光耀果断地制止了,很好地压制了反改造分子的嚣张气焰。这一次,王福川再次以自残的愚蠢方式挑战改造,林光耀也是积极地配合杂役组织大家及时地报告政府、送医治疗,这说明了什么?不仅体现了改造政策的感召力量,体现了管教干部的教育作用,也看出了这个犯人的觉悟还是可圈可点的,有他值得肯定和让大家学习的地方。……对王福川这样屡教不改的反改造分子,我们尚且能够表现极大的耐心去教育挽救,对林光耀这样知错能改、追求进步的罪犯,我们更是要鼓励!”
旁边的朱教导接着说:“党委已经研究了,准备把林光耀的情况向监狱领导专门反应一下,我们的意见是,希望监狱领导能够充分考虑鼓舞罪犯积极改造的因素,争取在年前为林光耀重新申报减刑!希望林光耀学员珍惜现在的改造成绩,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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