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我的心突突疾跳了几下,但没怎么考虑就笑着谢绝了:“不用了,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减刑顺利的话,春节前后就可以回去了,好感觉都攒着吧,不提前消费了。再说,住过的人回来都开玩笑啊……”
看我笑着住口了,老耿笑问:“开什么玩笑?”
“他们说那是花钱嫖自己老婆,欢乐并别扭着。”
“呵呵,那些人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耿、温两人都笑起来。
临走,老耿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困难,不方便找我的,就直接跟温大队说。”然后和温大队交换了一下目光:“最好不要听底下那些人乱出主意。”
我不知道这个“底下那些人”指的是老朴他们还是犯人。
因为这一个月的忙乱,11月的接见来得很快似的,在老耿的安排下,我第一次走进了一楼的接见室。原来这里也是分档次的,一些人在大厅里和家属见面,还有一些人可以到单独的接见室里,和亲属做更近距离的接触。
我进的就是那些单独接见室的一间。仿佛饭店里的雅间。
老耿没有亲自出面,一路由郎大乱带着我进去。琳婧带着女儿,和游平、藏天爱已经等在里面,挤坐在桌的一侧。看我进来,他们立刻活跃起来,脸上都笑开了花。
按规定,我单独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和他们面对着。我伸手把女儿先抱了过来,女儿很顽强地抗争了几下,眼里汪起泪来,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的样子,琳婧赶紧把孩子接了回去。我心里空落落的。
藏天爱浅笑道:“你再不回家,闺女真的不要认你了。”
郎大乱说:“你们聊吧,我在门口抽支烟,别搞框外的事儿啊,出了毛病,耿科长我们俩都不好说话。”
游平听说他要出去抽烟,立刻塞给郎大乱一盒三五:“抽这个吧。”
郎大乱小小客气一下,就接了,边走边说:“接见室里面不许吸烟啊。”
我看郎大乱站在大玻璃窗外抽起烟来,扭回头对藏天爱笑道:“这个家伙拍你姐夫马屁啊,大巴掌抡得山响,刚提拔的大队长。”
当着琳婧的面,我约束了一下自己,没有跟藏天爱开“咱姐夫”一类的玩笑。
一开始聊,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减刑的消息告诉他们,琳婧说他们已经先知道了,我笑道:“老耿够把闲儿的,这个惊喜应该留给我自己传达啊。”
藏天爱笑起来:“哎,你不是拐弯骂我嘛,还不是我急着问他,又急着让游平告诉你家里?”
一边说笑着,琳婧突然想起什么来,问我:“前些天有个老头去咱家了,说是从你们队里刚释放的,他说你叫他去的,是么?”
“谁呀?我不知道这事儿。”
琳婧愤愤地说:“那人戴副眼镜,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到咱家说跟你关系特别好,在里面他总照顾你,说你受一个叫老三的人的欺负,那个老三不接见,每个月都敲诈你……”
“哪的事儿!他叫什么啊?肯定是日本儿那个杂种!”我气愤地说:“他就为说这些跑C区转一遭?”
琳婧笑道:“他还说你没钱了,最近又得了点小病,他说转天正好要托关系进来看朋友,问家里跟你有没有事儿办。”
“骗钱啊,没上当吧。”
“我看他就象骗子,而且里面出来的人,我能信他么,就是真有那事儿,也用不着找他呀,我说我这就给耿大队打个电话问问,他一听,赶紧打岔走了。”
琳婧说完,我赞扬道:“高,一个电话就把他唬跑了。”
琳婧说:“你以为我光为吓唬他啊,听他那么一白话,我也担心你,宁信其有吧,还是赶紧给耿大队打了电话,他说他也正想找你呢,就叫我等回音,那一个来小时真把我急死,连爸妈他们我都没敢告诉,生怕你真有什么事儿。”
我这才想起前几天老耿问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不觉对着游平恨恨地笑道:“这是一个惯骗,鸡鸣狗盗的水平。琳婧没有经验,要是我,我肯定顺手就把他再塞回监狱来。”
游平笑道:“人家又没拿到钱,凭几句话就拘?你也太黑。”
“他不就是为钱去的吗?我让他拿到钱啊,我给他造成诈骗事实,同时安排报案不就得了,对这种混帐就得使用非常手段。”
藏天爱笑道:“越听你越象我们单位领导了。”
我谦虚了两句后告诉琳婧:“减刑时候是关键,不管怎么样,人家老耿没沾过咱,回头让游平跟天爱安排一下,送点象样的礼物吧。”
藏天爱责怪道:“不用那么市侩吧,我姐夫肯定不会收的,再来个弄巧成拙就坏了。”
游平笑道:“坏不了,官不打送礼的,实在不行,就撺掇咱姐跟他闹呗。”
我强调说:“他收不收,咱送不送都放一边,关键是先把这个意思渗透过去,让他别觉得咱不把这事儿当事儿,让他心里先安慰一下不好么?”
藏天爱笑道:“敢情跟我姐夫玩虚的呀!”
说笑一阵,游平问我还要不要“现的”,我一作揖说:“打住。”
郎大乱敲了下玻璃,很快进来说:“有话快说啊,时间差不离了。”
琳婧和藏天爱一起把脚下的东西给我挪过来,又说了些天气渐凉注意身体的话,我对郎大乱说:“郎队你检查一下东西吧。”
郎大乱很随意地问:“没违禁的吧。”
琳婧说:“除了吃的就是穿的。”
“那行,跟我后边直接带进去吧。”郎大乱毫不负责地说完,我也站起来,跟大家告别。
楼上的一拨犯人也正下来,“傻狗”一路走一路骂着:“我操他妈的日本儿,跑我们家骗钱去啦!”
已经从下面购物出来的霍来清立刻大叫:“什么,那老杂毛也去你们家了?骗了多少?”
“让逼的白跑一遭,还查点让我哥哥他们给揍了!”
“操,我妈多弱智,楞给了他400块钱,还托他跟队长说好话哪!我操他妈的,等我出去了,非剔了杂种做的!”霍来清破口大骂。
郎大乱楞楞着眼喊:“咋呼什么咋呼什么?!吃春药儿了是吗?”
※ ※ ※
接见回来后,“五大一”的言论主题就是“控诉日本儿宫景糜烂六鬼子六王八蛋”。
粗略统计了一下,日本儿回归自由社会后短短十来天里疯狂做案,连掏了十几个“狱友”的老窝儿,我们给他算了一个经济帐,包括郊县在内,他的差旅费应该不高于100元,取得的战果是共骗取了三个犯人家属的信任,获得赃款900元,还在老三的二姐家里混了顿小酒喝,最大的惊险就是差点被傻狗的无赖哥哥狂抽。总的来说,还是有收获的。
听小杰在那边嚷嚷着,控诉日本从他家里骗走了200块钱,方卓懊恼地说,他家里也给日本儿上了300块的贡,因为日本儿说他跟大队长很熟,可以帮打通关节:“日本儿说我在里面受罪受大了,这倒不假,我家里问我,我说哪有的事儿呀,里面挺不错的,我不能让家里再替我担心了,我出这事儿,就够给家里添堵了。”
疤瘌五感慨道:“方卓是个好孩子啊。”
“坏人堆里挑出来的。”周法宏补充说明。
霍来清听说只有他家里受灾情况最严重,不禁愤怒而羞愧了:“我妈就是智商低,这点儿事儿都看不出来!”
我笑道:“这严重说明了你妈妈多么关心你,宁肯上当也不放过一个给儿子找出路的机会。”
霍来清就快咬指头发誓了:“我后半生不干别的了,万水千山我就找日本儿啦!耗子窝我全掏,蚂蚁洞我全灌!非扒了老逼的皮不可!”
傻狗叫道:“哥哥算我一个!”
何永笑道:“对,带着傻狗,傻狗鼻子灵。”
他们这里吵闹着,老三更是恨得牙根疼,他告诉我:“我二姐说,那天去了一西装革履的小老头,戴副眼镜,跟我二姐夫一通侉侃,说他在里面是跟我一伙吃饭的,平时没少接济我,我操死他妈的!”
我笑道:“日本儿那嘴是镶了金口啊,不过二姐没给他钱算明智。”
“嘿,差点就冲动了。不过留老逼喝了一顿儿。”
我说:“他这么搞,看来是不打算在W市呆了,等这帮弟兄出去了,不红了眼找他?”
老三道:“反正是别让我碰上!就是十年八年过去了,我也得让他把那顿酒给我吐出来。”宫景的行为,对老三来说,不仅是蔑视和挑战,也是蓄谋的报复,老三更坚信上个月的接见信是在日本儿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看犯人们乱乱地都在议论,知道消息的朴主任笑道:“行了,别吵了,还有不放心的,给家里写封信,看见宫景去了就送派出所不得了吗?你们在这里闹心管什么?”
周法宏说:“就是,在大墙里面,就是看着墙外头自己家着火,你都干着急没有用。”
傻狗还在那边咋咋呼呼地说着歼灭日本儿的事,李双喜喝道:“关!赶紧他妈干活!天天这条线儿就你剩活多!”
“遵命李哥!”傻狗喊道。因为二龙把他作为蹂躏取乐的专利了,傻狗的地位反而比一般的犯人要高一点点似的,而且李双喜还拉了他如伙,傻狗家里是每个月都要来送些小钱的。
李双喜让老三极度地蔑视,他让我注意看李双喜亲近的那些人,凡是二龙周围的,不管是弟兄、走狗还是使唤丫头,他都巴结,这是其一,其二,就是他利诱拉拢那帮新收里的小不点跟他入伙,把他养起来了。老三用四个字总结李双喜:“什么东西!”
李双喜一边催促大家抓紧干活,一边溜达过来,给了关之洲一脚:“你他妈没接见,怎么比人家接见的还干得少?”
关之洲挪了一下屁股说:“我没接见,这心也跟他们去接见楼了。”
李双喜说“你死不死”?顺手拍了一下邵林的肩膀:“看我们弟弟,小手跟机器似的。”
方卓在旁嗽了一下嗓子,立刻被李双喜扇了一个大脖搂儿:“吃鸡巴毛啦?快干!”
看着站在管教室门口和二龙聊天的朴主任,我暗笑李双喜,估计这家伙也跟老三当初一样,是拼力要靠卖苦力的表现赢得领导好感了。
李双喜往旁边走两步,鼓励了一句疤瘌五,然后又开始吆喝烧花线的几位,门三太少不了先吃一脚,高则崇也被不冷不热地督促了几句。
高则崇正应诺着,朴主任在那边喊他,高则崇赶忙起身过去。二龙看一眼工区,回了库房,朴主任也转身进了屋。
周法宏说:“老高的门子也该给他使使劲了。”
疤瘌五鄙夷地说:“死狗扶不上墙啦,要真是硬磕的,早进不来了,没有给他真使劲的人啊,顶多就是走一过场——官场上这些狗娘养的,你一倒霉,全恨不得离你远点儿,怕沾上晦气啊。再说,这当官和做生意的不一样,老高将来出去也是平民百姓了,谁跟他套乎?”
闲聊着,不觉话题又溜出十万八千里去,反正一切都不是我们所真正关心的,信口说来,无非解闷,老高的死活,和外面的一只麻雀、一个葫芦或者恐怖老头本·拉登的命运一样,与其他人无关痛痒,所有他人的苦乐、世界的悲欢,眼不见为净,见了,就权当看个热闹,凑份谈资。大家改变不了什么,包括自己的命运,仿佛一只鸟被规矩在笼子里,时间久了,它对天空的感觉也将麻木。
老高回来了,迈着与我们无关的轻盈的步伐,很舒服地咳嗽一声,落下宽大的屁股,干起活来也显得气度非凡了。
门三太笑问:“老高,什么好事儿啊?”
“在这里能有什么好事?发奖金轮不到咱。”高则崇兴致勃勃地说。
门三太笑着:“环境不同,人的要求也不同了嘛,这叫到哪说哪话儿,入乡随俗,进巷跟弯,饿得眼蓝的时候,你给我半拉窝头我都往上蹿。在外面啊,看见减刑票我都不拣,擦屁股我还怕他掉色哪,可在这里行吗?”
何永在这边笑道:“就是就是,老三哥说得透亮。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坏事?我要拉泡屎,您不稀罕,他有稀罕的不是?老高啊,你也甭跟大伙玩深沉了,是不是门子给鼓劲儿了?放心,没人抢你那口饭,说出来大伙也替你高兴一把,别闷肚子里馊掉了。”
高则崇素着脸说:“没事,好事坏事都没有。”
“那主任叫你干什么?”
“这事儿恐怕没必要跟你汇报吧。”
周法宏冲何永笑起来:“就是,你以为你克格勃还是居委会大妈?”
“我‘阳痿会’大哥还不成么?”何永拧着鼻子说:“我自己找抽还不行么?现在这世道,自己家孩子的事儿都不跟大人商量了,我咋那么爱操心哪!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