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老耙子说:“一个小鸟屁,拿我当白菜!”
看来两个人都低估对方了,之所以必须开战,就是觉得不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那样以后就不好混了。
我先以哥们儿的身份训斥姜小娄给我添堵,又以政府特派安全员的角色教训老耙子“不省事”。缸子上去给了老耙子一脚:“你怎么进来就现!”
正乱乎着,后面窗口传来一声咆哮:“谁打架啦!活腻歪了?”
回头一看,是大史。现在已经知道,大史是看守所里有名的三大杀手之一,以前是派出所的所长,因为把一个偷牛的打残了,被“下放”到这里来。在看守所里,依旧恶习不改,张口就骂街,抬手就打人,我们全喊他“流氓管教”,不过流氓管教管起流氓来,还是有些威力的,大家一听到他咳嗽,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生怕哪点动静惹他老人家不爽,给自己找不自在。
“操奶奶的,我看会电视都不消停!那个光屁股的,小逼给我过来!”大史用手一点姜小娄。没注意姜小娄什么时候已套上一条三角裤。
姜小娄趿拉着鞋,突拉突拉跑到窗口前,买好地叫一声“史管”。
“你在监控里给我放三级是吧?”我们偷偷乐起来。
大史接着说:“不许裸睡,知道不?”
“知道,史管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还是我错啦,没错抓你进来干嘛?谁是安全员?”
我赶紧过去陪笑,并且希望他没有认出我来,毕竟现在剃了光头,在形象上应该和刚进来时候有不小差别。
“你怎么管的号儿?”大史对我的态度倒比跟姜小娄好些。
“突发事件。”我说。
“别你妈跟我拽词,大学生吧?今晚上也有你责任,一会你看着他们俩,两个班以后再让他们睡,给我好好背监规……你,把裤衩脱了,不是爱光眼子嘛,就光着站墙边背!”
我们忙不迭答应,只盼着大史快滚。没想到老耙子突然谗笑着开口道:“史管,您还没退哪。”
大史略低一下头,看清了老耙子的脸:“操,老耙子呀,又你妈回来了,多大啦?”
“63啦。”
“还是盗窃?”
“教唆这回。”
“老逼你是想死监狱里呀。”大史直起腰杆,咳嗽一声,走了。
老耙子还笑呵呵的站在那里,似乎为证实了自己的沧桑阅历而骄傲着。
第五节 “挂”了姜小娄
当晚陪姜小娄和老耙子熬了两个小时,为了不造成人力资源的浪费,我把头两个夜班的人撤了,让他们睡觉,跟后来我遇到的很多犯人头领比起来,我当时的做法真的算极有人味儿了。
你不能怜悯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这话是缸子告诉我的,他说监狱这种地方才真正锻炼人,能够让人无坚不摧也坚不可摧。人一有怜悯心,就会形成自己的弱点,就容易被利用和攻击,当你倒霉的时候,就会发现你怜悯过的那些人正在看你的笑话。我开始对他的话并不以为然,我依旧坚信着同情心是一种美德。
后来我安排老耙子插姜小娄和安徽中间睡了。老耙子因为不知道姜小娄是哪路神仙,只是觉得终于睡在他的“里面”了,是一种名分上的优胜,所以躺下时满足地“哎”了一声,诚心给姜小娄听。
姜小娄警告老耙子不要压他的被子,老耙子不屑地扫他一眼,狠劲往强奸那边挤了挤,强奸不满地挪了下身子,没有出声。
我只是觉得他们挺可笑,又有些可怜。很困了,也懒得管许多,先睡下。
转天傍午,卢管气汹汹来了,进门就提昨晚的事情,指着鼻子骂姜小娄:“我一猜就是你!整个一牲口蛋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姜小娄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屁股,态度没上次那么强硬了,蔫蔫的不说话。
“你也不是好油!”卢管又把枪口转向老耙子:“刚进来就闹妖,可惜你那一大把年纪!”
老耙子一脸悔意:“卢管,是我不对,不该给您惹麻烦。那小兄弟虽然棱了点,可我这岁数的,怎么也该忍呀,我不对,我不对。”够阴险的,顺便还不忘了捎上一状,不愧是老油条。
卢管果然听出了老耙子的弦外之音,立刻眼里不揉沙子地追究姜小娄昨天的劣迹。姜小娄越是给自己搪塞,卢管越是来气。最后转头向我核证,我说我当时在看电视,不知他们怎么就滚一块去了,接着我强调我很快就控制了事态。
卢管一看,猜测我是不愿意揭发姜小娄,于是怒火更加猛烈:“麦麦,你不是也不愿惹他吗,我非把这难剃的头给弄平了不可!”言毕去也。
姜小娄神情迷惘,故做镇静地坐下:“操,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豁出去了。”
大家都在等卢管回来,心情各异。
卢管回来时,带着“劳动号”的两个人,提了一挂铁镣:“上次算你便宜,这回给你补上,我叫你强烈要求!”
卢管一摆手,劳动号的人立刻蹲在姜小娄脚下,给他套上脚镣,喀哒一响,卡环处用一把将军锁咬死。姜小娄的表情很木然,似乎有点发傻,那意思象在说:值当的吗?
“什么时候摘链儿,看你表现,不行就让你一直戴着,开庭那天,你家里看了是什么心情?好好琢磨琢磨!”卢管绷着脸说完,带着队伍走了。
姜小娄倒故做潇洒地笑了,泛泛地骂一句娘,雄赳赳往前迈步,才知道很吃力,弄一个趔趄,忙伸手撑在墙上。
缸子说:“挂链儿是个学问,你这样走路,用不了一天,脚脖子就磨破了。撕点布条,把链缠上,再拴个提手,用手拎着走,自己轻松,别人也不烦,要不整天哗啦哗啦地,谁受得了?”
姜小娄说我就哗啦哗啦,越到晚上越哗啦,我不好受,你们谁也甭舒服。
说归说,最后还是乖乖地找条破秋裤,撕了好多布条,把铁镣一圈圈缠起,又在镣子中间挽了条长线,姜小娄走路时就提了线,把脚镣悬离地面:“——嘿,是舒服多了。”
姜小娄挂了链儿,自我感觉突然良好起来,以为又挣了一个资本,以为比别人更流氓了,前面被杀下去的威风似乎又高涨起来,整天提着脚镣,来回溜达,咋咋呼呼,好像号房里要盛不下他了。
缸子背后说:“还是栽的不够。”
老耙子也扇乎说:“那还不容易?抓空给他上一课呗。”
我说你们都省省吧。
※ ※ ※
晚上睡觉时,姜小娄就遇到难题了,这裤子怎么脱呀?开始两天,大家研究了半天,都说没辙。姜小娄苦恼地合衣而卧,晚上不停地翻身,脚底下一个劲地响动。
缸子偷偷跟我说:“戴链儿也能把裤子脱下来,就是不教给他。”
我躺被窝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把裤子从两个脚环里褪出来,看来是个技术活啊。
这天缸子突然又假惺惺跟姜小娄说:“嗨,我琢磨出来啦,你这裤子能脱下来了!”姜小娄不信,缸子就热情地帮他把裤子在脚环里左绕右绕地,魔术一般,突然就出来了,姜小娄那个美呀,赶紧自己动手脱里面的秋裤,却怎么也绕不出来,缸子又耐心地辅导了一番,终于成功。转天早上,姜小娄却又穿不上裤子啦,缸子马上跳过去指导,姜小娄对这项新技能非常满意。
缸子给姜小娄帮忙时,老耙子在一旁不时指点一下,姜小娄也没反感,事后跟老耙子也开始过话,老耙子大度地说:“什么事过去就过去了,别记毒,都是老爷们嘛。”一老一少笑泯恩仇。
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小娄正无聊地溜达着,老耙子跟缸子说:“那些老犯儿多油啊,象那镣子鼓捣两下就开了,根本锁不住人家。”老耙子的音量拿捏得适度,刚好够旁边的姜小娄听到。
姜小娄果然来了精神儿,问老耙子怎么开链儿。老耙子紧张兮兮地摆手,说我可不弄那玩意啊,本来就已经打上教唆了。
缸子说开锁你老本行嘛。老耙子说那是,什么锁到我手里都跟一团泥似的,怎么捏巴怎么是。姜小娄兴致盎然地说老耙子你给我来来,来来吧。老耙子说什么也不干,最后姜小娄气鼓鼓地说一句“牛逼什么?”转身进屋了。
阿英赶紧起来趴窗户窥探,然后兴奋地向我们汇报:“找铁丝呢,拆笤帚呢。”
缸子和老耙子相视一笑:“傻逼。”
我说缸子你又使什么坏门儿呢?
缸子说你就等着瞧好吧。然后凑我耳朵边上嘀咕:“想法把这小子从号里弄走啊。”我没说什么,心想姜小娄这块料要真的走了,我会感觉轻松不少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默认了他们的阴谋。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吧,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哈哈,你个老逼,不管我?有什么呀!”伴随着一阵喜悦的铁镣声,姜小娄唱着跑掉的“什么事都难不倒”蹦达出来。镣子的一头还套在脚踝上,另一头却赫然拎在手中!
缸子咋呼道说:“你把锁给捅开啦,本事大啦!”
“你以为都跟你赛的,比基多耳!”
“你削耳赛基!”缸子笑着反击。
我说姜小娄你小心点,让“帽花”一眼打上可不是好玩的,姜小娄说只要你们不给我上眼药就行了。
我问缸子想给人家姜小娄下什么绊子,缸子说其实是逗他玩呢,没想到他还真给弄开了,往后让管教知道了,吃了还是兜着就是他自己的事了。然后缸子诡秘地对我说:“你是安全员,这事你还得多个心眼,卢管要是知道了,你也跑不了啊。”
我笑笑,没有说话。缸子的意思我明白,我要自保,就只有选择两条路,一是马上制止姜小娄继续违纪,二是积极举报。举报的事我做不出来,劝姜小娄好自为之大概会有效果,他还不至于混蛋到不知好歹,但从根本上杜绝他的显示心却不太可能,姜小娄开镣子,最主要的追求不是“自由”,而是向大家显示他有多厉害,显示他具有和管教对抗的无与伦比的勇气。
其实我挺同情这孩子的,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就象缸子他们背后给他下的结论一样:说流氓不流氓,说傻逼不傻逼。
缸子说:姜小娄这样的,到劳改队里,叫“怪鸟”。
(7天前读写网首发)
第六节 坏门儿
由于近来号里表现不佳,工作负责的卢管开始找我们谈心。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
卢管开门时,姜小娄的脚链儿还开着一头,当时吓得他脸都走色了,抱腿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象一只冬眠的蛤蟆。
在拘押室门外不远处有个临时值班室,卢管挺和蔼地让我坐下。先聊了两句家常,我得到暗示,明白家里已经针对我的事情做了不少“工作”,并且通过关系直接找过他,希望得到关照。我心里变得很塌实了。
然后开始谈号里的事,卢管说:“你跟他们不一样,那都是些什么人啊,狗烂儿!狐臭儿!让你管号儿是我的一个实验,我一直不满意流氓管理流氓那一套作风,到这里还轮上他们牛啦?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听说这卢管是个大学生,警校的,这些进入监管系统的大学毕业生,跟那些转业军人和犯错误被下放的警察相比,似乎多了些同情心和恰当的正气,管理手段也相对文明;后者往往态度粗恶,甚至暴虐,少有拿犯人当人的。那个火药铜子大史就是明证。
卢管一问,我赶紧说:“还可以,大家都给面子,缸子这样的多次犯也挺维护我的,倒是我自己有时候跟他们拉不下脸来。”
卢管马上说:“跟他们甭太温柔,都是蹬鼻子就上脸的主儿。有不服气的就告诉我,咱通过正规渠道修理他!”
给我打完气,很自然就提起姜小娄来。我先摸着卢管的脉贬了几句,说这小子最混了,整个一野狗,然后又婉转地说了些他的好处,说这孩子多少也有点人心,见了他爸来信里写到“一斤菠菜5分钱”的时候还掉了眼泪。我说他就是岁数小,在外面可能被宠坏了,进来后又没遇到好人,给带歪了,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可以把他转化到正确的道路上来的。
卢管沉吟着点了一下头,看来对我的思想觉悟很满意。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对他们不要大意,这里的人复杂得很,不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说是呀,还是您经验丰富,看的透彻。
卢管有些满意地问:“这两天姜小娄情绪咋样?”
“老实多了,刚才还跟我说,让我跟您求求情,早点给他摘链儿呢。”
“平时他干活还可以吗?耍不耍滑?”
“还凑合,这两天我看他戴着链儿不太利落,就没给他豆子。”我顺嘴胡说着,同时想赶紧回去进厕所扎旮旯抽自己嘴巴。
“一点别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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