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每天,回了号筒,小杰都免不了带些活儿,忙完了,如果不过子夜,就要到李双喜或者胖子那里去报到,接受他们那个临时委员会的批斗。我有幸观摩了几次,前一次看见何永兴冲冲地让他交代“兔子问题”,并且被扒光了衣服,让他展览背后的“龙羊”,展览屁眼,展览鸡巴,我看见小杰的背上已经被打得青紫缭乱,而且有不少破烂的伤口,这种伤痕虽不够惨不忍睹的等级,但我的心也软了一下,觉得即使对小杰这种人,这样不依不饶的惩罚也有些过分了。
最近一次的“批斗”,又是在胖子屋里,我是被何永强烈邀请过去的,到里面才知道,何永叫我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一句玩笑,说要给小杰搞一份正规的审判记录,霍来清提议让我来做书记员,我当然没那个兴致,谦虚了几句好歹推辞了,他们本来是玩笑,也就不强求。我不好掉脸就走,被龚小可一招呼,顺路坐过去抽烟。
这边小杰象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蹲在胖子铺前,胖子坐在铺上,把一只脚搭在小杰肩上,让他按摩着,一边有板有眼地陈述道:“谍报的问题,兔子的问题,违反生产章程的问题,我们都帮你解决的差不离了,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帮哥。”现在小杰不敢叫“胖子”了,而改口喊“帮哥”了,小杰说:“帮哥,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
胖子一脚丫子蹬在小杰脸上,小杰一屁股坐在地上,马上又条件反射般起来蹲好,唯唯诺诺地叫着“帮哥”。
何永拎着根胶皮管儿“帮帮帮”在小杰的头上敲着:“你欺压老百姓的事儿就算了?门三太、傻柱子、眼镜儿,那血海深仇就一笔勾销了?”
霍来清“扑”地喷了一口热茶上脸,跟着一脚,控诉道:“当初跟我叫号儿的事儿也不提了?”
小杰抹着脸央求道:“弟弟弟弟,当初我不懂事儿,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操你妈吧!水仙不开花,现在你跟我装蒜来了,当初那精神头儿哪?”
李双喜站起来,照小杰软肋踢了一脚说:“哥几个甭跟他讲道理,改造灵魂就得从改造肉体开始,你们先开着课,我放放水去。”说着,出门奔了厕所那边。
何永“啪”地抽了小杰一下,小杰机灵一下挺直了腰杆,霍来清跑门口叫了五六个在号筒里干活的人进来,咋咋呼呼地吩咐道:“打,一人打屁眼一顿,报当初被他压迫的仇!”
立刻有个犯人飞起一脚,把小杰踢翻,旁边一个跟他一起上去,“批扑”地踹了一番,满意地走了,门三太也上去啐了一口,在小杰腿上踩几下,嘴里说着:“你也有今天啊!”小杰只“哎呦哎呦”叫着,并不申辩。他已经被打疲塌了。
霍来清踹了一脚楞在一边的周传柱:“打呀!”
周传柱木呐地笑着,在小杰屁股上腼腆地踢了一下:“呵呵,没打过人哦。”
方卓看这场面,扭头就走,被何永拉住:“操,眼镜儿你还不打是么?是不是你跟屁眼杰也有一水,舍不得?”
方卓嘟囔道:“他都这样了,我还计较那个干什么?再说,他再不是人,当初也是政府给他的任务啊,他不管也不行,现在老李上来了,不还是一样?我谁也不恨,就怨我自己。”
胖子勃然变色,光脚就下了铺,一拳把方卓打倒在对面铺上:“你个瞎逼,戴个鸡巴眼镜跟我这里臭拽什么?行,你不谁也不怨吗?那以后不练屁眼小杰了,天天练你狗日的,我非鼓捣神经你不可!”
我注意到小杰庆幸地笑了起来,立刻气愤地揭发道:“小杰你是人吗?刚才眼镜儿替你说话的时候,我看你眼里还感动了一下,现在一听说人家成了你替身,你又北京萝卜心里美了?连我都恨不得下地抽你!”
何永笑道:“屁眼大亨要是把老师都惹急了,那可就说明你真不是人了!”
我顺口劝胖子坐下,打发方卓干活去了,我说:“知识分子就这德行,你没看我刚来时候哪,比他不以下,呆得长了,自然适应,你跟这种人较真,让人笑话。”
胖子愤愤地说:“我就听他说话来气,一点儿他妈的阶级观念没有!”
门一开,李双喜端着个玻璃杯子回来了,里面装了多半下清水。何永笑道:“上厕所打水了?”
“去你妈的。”李双喜骂过,把杯子放桌上了,坐下来问:“到什么阶段了?”
“刚发动完群众。”胖子说。
李双喜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头安排小杰弟弟洗了冷水澡,醒醒脑。”
小杰一听,先打个冷战:“李哥,谢谢了,11月啊,冷。”
霍来清立刻掏出裤裆里那物来,拎着过去笑道:“想洗热的,我给你。”说话间,真的就喷射出来一股清黄的液体,直浇到小杰脸上。胖子笑骂道:“烂货你他妈弄我一地!”
本来坐在地上的小杰叫着跳起来,扑扑地喷着嘴边的液体,李双喜端起桌上的杯子,冷不丁过去倒进小杰脖领子,小杰立刻惊叫起来,呲牙咧嘴地大喊“硫酸啊硫酸!”
胖子笑问李双喜:“什么啊?”
“盐水。”李双喜笑道:“给他消消毒,这叫人道主义。”
我心里骂了声“混蛋”,起身和龚小可告别,路过小杰身边,我拍了下他的脑壳,语重心长地说:“有什么问题,抓紧交代清了,李哥还是有礼有面儿的人,别扛着了,人民专政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早给他讲了。”何永笑着说。
小杰苦涩地望着我,孙子似的答应着:“哎,老师,我都交代了呀,现在我就想好好干活,什么也不掺乎了。”
第十二节 引火烧身
工区,小杰望着面前的烛火发着呆,门三太一边在自己的蜡块儿上方烤着手,一边敦促道:“相面哪,别浪费蜡啊。”
小杰麻木地“哦”了一声,抄起花线凑上去热烤。
柱子一边跺着脚驱寒,一边笑着鼓励他:“快干吧,今年的模范就是你了。”
立秋后已经是尜尜天,两头凉中间暖,何况现在已经快到小雪节了,柱子的单片鞋嚣张地露着脚趾,肯定不会爽的。据说入冬前工区要装暖气,现在还不见动静,好多人已经开始骂娘或者姥姥了。
高则崇溜达过来,很随意地跟小杰说:“来啦。”小杰马上回头,我看见朴主任正从工区的大门走进小杰的眼里。
小杰看了老高一眼,老高抿着嘴唇走开了。小杰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站起来,跟着朴主任追过去,朴主任警觉地一回头:“干嘛?”小杰说:“跟您聊聊。”朴主任脸色很不耐烦:“回头再说吧。”
小杰惆怅地退了回来。何永挖苦道:“干嘛?想谍报还是奉献?我们主任不好那一撇啊!”小杰无言。
李双喜警惕地过来问:“小杰,找主任干什么?”
“没事儿。”
“操你妈的,没事儿往官身边凑?想袭警怎么着?”
“我……我想让主任给往家里寄封信。”
李双喜踹了他一脚:“瞎话张嘴就来啊——信呢?拿出来我看看!”
小杰窘迫得不敢说话了,李双喜狠狠地又给了他一脚:“跟我玩玄乎套?”
何永得意地说:“李哥先甭理他,晚上你就看节目吧!”
李双喜走开了,我说何永:“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是不是有点没完没了啊。”
“斩草除根,这叫斩草除根。”何永笑着,一脸空虚的无赖。
疤瘌五道:“其实屁眼也让你们折腾成老烟叶——够戗了,那天我听他一个劲喊服了,还不够啊,小心兔子急了咬人啊。”
我笑道:“五哥这是经验之谈,所谓穷寇莫追,就是这个道理。”
周法宏说:“这里不讲道理,好多人被逼得敢自杀自残,也不敢咬人。”
“切,死都不怕,他还怕什么?”
周法宏咬牙切齿地说:“怕生不如死。”
我震动了一下,我知道他说的没错。
正说着,小杰突然腾地站起来,冲向管教室,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我望着他的背影说:“进门第一句话:草民有冤!”
何永愣一下,马上不屑地一笑:“主任准得告诉他:你死不死?”
霍来清喊道:“胖哥,屁眼告状去了!”
胖子说:“巴掌大一汪水,他能翻起浪来?”
门三太在那边小声嘀咕道:“准有人给他开了方子,要不他不敢乱抓药。”
何永叫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是什么变的,把官场那套挪劳改队里使唤来,操,鸡巴给你倒腾屁眼里去!有本事你直接为民请命去呀!”
这里说着,朴主任在管教室门口突然大喝一声:“李双喜!”
我们马上收了声,齐看着李双喜奔了管教室,我拐眼看了高则崇一眼,高则崇若无其事地溜达着,象个在疗养院林荫路上散心的老干部。
很快,胖子、何永和霍来清就都被请进了管教室,小杰先出来了,一脸的委屈里夹杂着破罐破摔般的得意,广澜笑骂一句:“你这一蹶屁股,还想翻腾出花来啊!”边说,边去了库房,应该是跟二龙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去了。
周法宏看小杰坐下,笑着说:“这砖儿垫得够狠啊,一路鞭光你拿下一批。”
小杰负气地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疤瘌五骂道:“别你妈张家门口说李家话啦,不是你当初欺负别人时候了?”
关之洲说:“哼,要都能推己及人就好了。”方卓也感慨地叹息。
棍儿阴森森地说:“及什么人?是人就进不来,进来就不是人。”
“打去吧,人头打出狗脑子才热闹,别溅我身上血就成。”周法宏笑着说,一边转头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不是赞成他。
我笑笑,还没答腔,二龙已经怒冲冲过来了,飞起一脚就把小杰踹翻了,嘴里骂道:“你个没屁眼的,找主任放烟雾弹去啦?”
小杰爬起来,张皇地说:“龙哥,我,我让他们打得受不了……”
“啪!”二龙狠狠地抽了小杰一个嘴巴,义正词严地喊道:“你他妈懂点人事吗?知不知道有问题先跟杂役反映的规矩?诚心越过我,拿我不当菜是吧?”
周法宏冲我暧昧地笑了一下。
小杰的智商显然不够用了,急着辩解,二龙哪容他解释,冷着脸又是一脚,小杰登登向后退去,这工夫,管教室的门开了,朴主任喊道:“杭天龙,你又撒什么疯!”
二龙说:“这屁眼净给您找麻烦,这小问题直接告诉我,我不就解决了吗?”
“行了行了,放什么空炮?你先过来!”
二龙冲小杰说:“你给我好好琢磨琢磨!”抬脚向管教室走去,那边,除了李双喜,其他三个“凶手”都回来了,路过小杰身边时,三个人都骂骂咧咧的,许诺将来要让小杰坐轮椅出去。
傻狗兴奋地叫着:“哎,哥几个,定的啥罪?”
何永坐下来就笑:“写检查,写检查。”然后冲小杰大笑道:“写检查啊!”
周法宏说:“判得太轻,搁外面这就是寻衅滋事,弄你三两年没脾气。”
“操,这傻逼真不嫌寒碜,给主任脱衣服展览啊,你猜主任说什么?——你这龙咋没有角?哈哈哈!”
我扑哧笑了一下,继续埋头干我的活儿。过几天要考《规范》了,我得抓紧把手里的网子弄完,腾出更多的时间温习功课,用龚小可的话说:“越熟越不嫌熟。”
朴主任锁门的声音传过来,大家都不说话了,认真改造起来。李双喜走到小杰身边,咳嗽一声,小杰木木地停止了烧花线的动作,目光空洞地望着案子面儿,一动不动。李双喜轻蔑地笑一下,走了过去。
高则崇迎上正往外走的朴主任,递过一个信封去:“主任,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您看看能不能发,您要没时间,我让温大队帮忙也成。”
朴主任背对这我这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了句“我先看看吧”,接过信出去了。
何永感叹:“操,牛逼带闪电啊。”
“小心碰上高压线。”周法宏笑道。
朴主任走远了,胖子冷笑着踱过小杰身边去,情意绵绵地抚摩这小杰的光头:“瓜熟了没有,晚上打开看看。”
小杰似乎烦躁似乎胆怯地晃了下头,胖子的大手立刻用了力,狠狠地抓着他的头顶,象乔丹倒攥着一个篮球模型,嘴里执拗地威胁着:“想跑?”
“九阴白骨爪,绝对九阴白骨爪!”何永很内行地分析。
小杰艰苦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胖子对自己首脑的控制,胖子怪笑着,把“前生产杂役”抓捕在手心里,浑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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