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还凑合,这两天我看他戴着链儿不太利落,就没给他豆子。”我顺嘴胡说着,同时想赶紧回去进厕所扎旮旯抽自己嘴巴。
“一点别给他少分!白天干不完让他晚上熬,他挂个镣子还有功了怎么的?”
卢管把我送回号房,又提走了新来的老耙子。
我进去就跟姜小娄学了刚才我跟卢管说的话:“我可替你美言到家了,以后要再给我惹病,就不够意思啦?卢管说你是死狗扶不不上墙,我说我就不信姜小娄没有一点上进心!”后一句是我即兴编造的,为了刺激姜小娄。
姜小娄已经把镣子锁好。
“麦哥你这就看对人了,我今就开始捡豆子,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让他们谁也说不出话来,以后只要你一挥手,我就是傻逼青年壮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姜小娄气宇轩昂地表忠心,我心里美呀——终于用软刀子剔掉了这块臭骨头,我对自己的管理水平更加有信心了。这种智商不理想的人专吃这套,拿对把了,就是一顺毛驴。
姜小娄说到做到,当场就趿拉着镣子凑我跟前捡起豆子来,总算开始了形象工程的第一步。
一会儿卢管把老耙子送了回来,白愣我一眼,然后叫姜小娄,姜小娄站起来提起链儿刚要往外走,卢管又说你先等会,雷刚来!
缸子屁颠屁颠跟了去,我看见老耙子诡秘地和缸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缸子挤咕着眼笑了一下,豁牙子露出来,空虚的黑洞里隐约有什么阴谋。
缸子回来得很快,卢管咣当把门拍上,大叫一声“姜小娄”,姜小娄一激灵站起来,起的急了,脚下有些不稳。
“疯了你了!敢自己把镣子弄开!这里装不下你了是吧!等会给你换个地儿!”卢管喝毕,风风火火走了。
我当时有些蒙。
姜小娄环顾左右,绝望地呻吟:“好呀,把我给谍了。”
缸子义愤填膺地站起来,脸朝门申诉道:“嘿,卢管真会玩呀,提讯完我就弄这手,这不明摆着给我下套儿嘛!好像我给姜小娄使坏似的。”
老耙子也附和道:“这下三烂的手段都是劳改犯用的,帽花也玩得挺熟啊。我这还冤着呢,你说刚才就提了咱们几个人,我跟小娄前两天又有过节,这黑锅不得让我先背嘛,操他妈的,玩人呀!”
我发现姜小娄看我的眼神异样了。我的心悠忽冷起来,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缸子和老耙子这两个混蛋,借整姜小娄的机会把我捎带着一块给阴了。
我当时要是跟缸子老耙子一样为自己开脱,就成闹剧了,也显得自己特没水准。所以我只真诚的对姜小娄说:“弟弟你也甭多想,没用,以后时间长着呢,什么事都有露头的时候。”
姜小娄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哎,我算看透了,谁跟谁好呀,鸡巴跟蛋仔近吧,干活的时候还把蛋子甩外头呢,都是假的。”
缸子说:“阎王爷操小鬼,舒坦一会是一会,说别的都没用,想想下步咋办吧。”
老耙子安慰他说:“弟弟,孩子都掉井里了,你也甭心疼那小棉袄啦,惹事就得搪事,才象个爷们。”
姜小娄把脖子一横:“我怕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爷们儿也不眨下眼!”然后哗棱棱提着脚镣,进里面等死了。
阿英轻笑着,跟缸子说:“这下真要冒泡了。”
缸子说了句活该,就不再多言语了。我们都不说话,各自心不在焉地捡着豆子,我只在心里不停地说:缸子呀缸子,你小子也跟我玩这一套啊。同时也猜测着姜小娄下一步会受到什么惩罚,显然,卢管对这么严重的违纪现象不会简单地用两个嘴巴就了结了。
果然,时间不长,卢管回来就给姜小娄下了脚镣,边说:“你威风是吧,关你几天狗笼子,瞧你还充好汉不?”说完,让旁边的“劳动号”把脚镣提走了,回头吩咐姜小娄:“走!”
铁门一关,缸子立刻说:“这下姜小娄彻底沉底儿了。”
我说狗笼子是什么啊?
阿英笑道:“就是一小铁笼子,一米半高,把人双手往顶子上一铐,门一关,操,要蹲蹲不下,想站站不直,从脖子、腰到膝盖总得有个地方弯着,操,多牛逼的汉子关进去,也得尿!就姜小娄那德行的,俩钟头就得喊娘。”
“喊姥姥也没人理你。”缸子接着说:“这帮帽花心里有根,知道多长时间关不死人,随便你叫唤,就是不管你,一次非治服了你不可!”
“在什么地方啊?我没注意过。”
马甲过来说:“就在西边大墙底下,收豆子时候,你探头一看就看见了。”
半个小时以后,隐约听到几声大喊,马甲耳贼,立刻说:“姜小娄。”
仔细听,果然是姜小娄,似乎在大声哀求管教放他出去,没有任何回应。
姜小娄一直在喊,知道最后变成号啕大哭。那哭声很绝望,象一只狼崽子在旷野里号叫,听起来凄凉、绝望并且遥远。
我有些心冷时,听到周围一片“活该活该”的评论。
晚饭后,姜小娄被值班管教带了回来,进门时身体还不能挺立,表情委靡。
管教吩咐他收拾东西,调号。我们都不出声,看他默默地、动作迟缓地打点着行李。姜小娄抱起背包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句:“小娄,带两盒烟吧,到别的号好好混。”
姜小娄看着我把两盒烟塞进他口袋,没有说话,我心里突然有些懊恼和别扭:这小子会不会还在以为我谍了他,送烟恰恰是内疚的表象?
姜小娄扫视了大家一眼,有些凄惨地笑一下,眼睛微微发红,肯定不是依恋。姜小娄不死心啊。直到离开这号房,他或许也没弄懂自己怎么混到这一步。
缸子说:“看着吧,这小子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号里,立马就直眼,到时候就想念咱哥们儿当初捧他时的小日子多淤了。”“淤”,用外面的话说,基本就是“舒服”的意思吧。
老耙子分析:“这种人来疯饱了横的主儿,从开始就不能给他阳光,一炮先干沉底了,以后怎么使怎么有,让他趴着他不敢躺着,让他蹶着他不敢腆着。”
我说你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第七节 黄坎肩
卸载了姜小娄,号房里显得清净许多,强奸等人的压力恐怕也减轻一大块吧,加上我的平民化思路,号房里的民主气氛比以前浓厚了,“靠厕所那边的”人偶尔也试着跟“前铺的”开一两句玩笑,以前遗留下来的紧张空气渐渐被稀释着,我觉得这样挺好。
缸子可不这样以为。
他说不能给那些鸟屁好脸,混疲塌了就不好管了。老耙子虽然还睡边上,但在心理上可能觉得已经是贵族了,也怂恿我要树立当老大的权威,不能跟“他们”嘻嘻哈哈,就得有点“狠茬儿”,否则在这里面混不出来。我说平时谁跟我嘻嘻哈哈都行,遇到正事要是给我拉拉胯掉链子,我也真拉的下脸来。我是诚心说给老耙子听的,几个照面过来,我就觉得这老头做人很伪劣,质量不高。
日子长了,倒是对阿英的好感多起来。这小子就是嘎,爱拿别人找乐,把自己的欢乐直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过没有阴谋诡计,不会耍两面三刀,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用费脑子琢磨他举措的细节,没什么深意,就是他已经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虽然一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英坏得“单纯”,坏在表面,坏得叫人“放心”。缸子和老耙子就显得阴险许多,经过姜小娄这一件事,我就对他们失去了起码的信赖,尤其对缸子,更多了几分心冷。
但表面上,大家还得拼命维持着虚伪的和睦,盒饭来了,我必定要和阿英、缸子共享,谁谁的情书也好家信也罢依旧写得心忙,阿英和缸子的“工作”也搞得很认真,帮我把劳动、纪律和内务维护得很好,我也乐得清闲,在他们对其他人动作过火的时候,我也总是充当那个唱红脸的。
“好人都叫你做了”,阿英说。
可有时候做“好人”实在无趣—— 那天下午,卢管塞进来两件崭新的黄马甲,告诉我看守所的管理更加规范化了,以后开庭时都要穿着有标志的坎肩。我说那好呀。卢管说你呆会把坎肩的工本费收上来,一共一百六。
靠,我找谁收去,一帮贫下中农。据我掌握的情况,除了我和肖遥是大户以外,只有四川上次寄来的50块钱还剩15,老耙子带进来三十来块,前天花了25购物,缸子老婆昨天倒是新给他送进来50,可人家凭什么给你扶贫呀?这思想工作可不好做,你要给人家减刑还成,就跟企业家捐款扣税似的。
按我的胸怀,办法倒有一个,就是有钱的交上自己的那份,没钱的老哥给垫上吧,亏谁也不能亏政府呀。
我宣布这个高风亮节的决定时,那些人的表情让我抑止不住甩了几句闲街。除了强奸和蒋顺志,那几个特困户都表现得很无所谓,一脸麻木,好像说你爱垫不垫,反正我没钱,穷有理。靠!
我看见老耙子跟鬼螃蟹嘀嘀咕咕的,一看就没好事,当时就气乎乎吆喝他:“老耙子你又教唆什么呢?”
老耙子立刻禁声,鬼螃蟹也不安地看我一眼。
进来快一个月了,还没跟鬼螃蟹正式聊过,不过乍看还算老实,也是一穷人家孩子,为了快速致富把田里的变压器拆走卖了,他平常总跟大伙强调那个变压器是“不带电”的,因为缸子说过,盗窃带电的电力设备判得比较重。
也巧,转天鬼螃蟹就成了第一个穿黄坎肩的人,鬼螃蟹边扣扣子边紧张地抱怨:“怎么开庭也不提前说一声?”
※ ※ ※
下午鬼螃蟹一回来,先两眼放光地说:“操,外面妞比以前水灵多了。”
缸子说你那是憋的,坐牢三年,看野狗赛貂禅。
老耙子不甘寂寞地在不远处答茬:“看老母猪全是双眼皮啦。”
缸子豁牙子一呲道:“关关!”老耙子没趣地咂一下嘴,走了。
“什么鸡巴玩意,也不掂掂自己分量,鸭子嘴老想往鸟食罐里钻。”缸子朝着老耙子的背影鄙夷地说。
鬼螃蟹不太服气地说:“你说我这个怎么不打个盗窃呢?听说3000块钱才判一年,那变压器我统共就卖了600。”
缸子说你别光屁股追贼胆大不嫌寒碜了,谁叫你不学法呀,偷啥也别偷电力,抢谁也别抢银行啊,看老耙子了么,别瞅长那逊德行,经验比你多海啦。偷行,让人发现了就跑,逮住了认揍别还手,一还手,弄不好就打成抢劫,法律就这么定的,偷轻抢重沾花要命,在论的。
一会我就听鬼螃蟹在那边吓唬蒋顺志:“上午法官说了,破坏电力可轻不了,我判完了,就是你!让你出来不好好打工,这下老婆孩子全成别人的了。”
看着将顺治一脸迷惘的样子,我说鬼螃蟹你再扰乱军心就正法了你。
※ ※ ※
为了安抚人心,晚上我把蒋顺志叫过来:“给花儿写封信吧。”
花儿是蒋顺志的媳妇。
蒋顺志说他这是第一次到W市打工。缸子说别糊弄傻子了,打鸡巴工呀,你们安徽的都在这里拾破烂,顺手逮什么偷什么,有一回我找一个安徽的给我弄一个高压锅,那小子让我等着,后来端来一个,忙头食火地拿钱就跑了,我一摸那锅还热乎的,打开一看,里面还炖只鸡呢,敢情从人家灶上现牵来的!
蒋顺志局促地笑着,说是有好多人偷,可我不敢。阿英说那你怎么进来的,卖屁股?
蒋顺志说我是叫河南人给骗了,那俩人说你这样打工能挣几个?不如跟我们去割电线卖铝芯,你就给我们把风拎包,回来三七三二一。那天在车上让人看出不对劲,查的时候,那俩人跳窗户跑了,我拎着包哪,给摁住了。在派出所他们让我说那俩人是谁,我光知道他们外号,住哪可不知道,他们就打我,把镐把都抡折了,还拿电话摇我。
阿英立刻兴冲冲地让蒋顺志表演了一下被电的情形,蒋顺志坐在铺边上抽了几下筋,把我们逗得好个笑。
“有一回我手指上的线掉了,他们还在那嗡嗡摇呢,说我还蛮有牙口。”蒋顺志好了伤疤忘了疼,象说别人故事似的回忆,惹得我们又笑起来。
乐过了,我说这信你打算咋写?
他说你给帮忙吧,就是告诉我老婆我挺好的,让我儿子好好学习。我说你就甭管了,一会想起什么来再告诉我。
阿英笑着撺掇他:“你先打个草稿呀。”旁边的人都笑起来,说“打草稿打草稿”,蒋顺志红了脸,谦虚地说“我真的不会写。”
阿英是诚心拿人家涮,蒋顺志上次在铺角自己吭哧了一封信,拿过来让我审阅的时候把我逗乐了,当时阿英抢过去大声朗读道:“亲爱的花:你还有钱花吗?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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