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底下开始有人无病呻吟地咳嗽,教育科的“眼镜”出来维护秩序:“大家安静!出监教育很重要,好好听白主任讲。”
白主任看一眼他说:“韩东林在最后一个月里,将协助政府负责出监队的管理,两个月以后,他也开放啦。”看来“眼镜”叫韩东林。韩东林幸福地笑着,把白主任面前的课桌摆得更端正了。
白主任把小本子摊开在面前,眼睛并不往上面看,扫视着我们说:“一个月之内,大家就要走出大墙,跨入社会,但是,到目前为止,你们的身份依然是罪犯,希望大家清楚这一点,继续遵守监狱的一切规章制度,不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前车之鉴举手可得,每年总有几个忘乎所以的人,以为马上就要开放了,狐狸尾巴就包不住了,一些被压抑或者精心掩藏起来的恶习就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来,最后因为严重违纪,被关了独居,最终从独居里开放回家,还大言不惭地宣称:劳改一回,连独居都没进过,说出去让人笑话!我看这是恬不知耻!”
我旁边一个尖脑壳的中年汉子低声嘀咕:“人家说的没错。”旁边几个人窃笑起来。
白主任顿了一下,很威严地凝视着刚才说话的犯人,大家都不出声了。白主任收回目光,继续讲:“为什么要设立出监队?为什么要进行出监教育?道理不言自明。作为罪犯,你们生活在监狱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对社会的变化缺乏必要的了解,同时呢,又不得不与家人和朋友隔离,在感情上和社会和人群也一时难以沟通,现在,要你们由罪犯马上变成自由公民,不论在思想还是行为上,都不可避免地需要一个过渡。而我们的出监教育,正是为了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所以要求大家必须高度重视起来。会后韩东林会发给大家一份‘出监教育学习材料’,各小组都要认真学习、积极讨论,写出个人的思想汇报来,最后我们还要开一个总结会,争取让大家在步入社会后有一个正确地工作和学习方向,让每一个改造好的犯人,都能够满怀希望地去迎接新生活!”
刚才被凝视的那个犯人又说话了:“白主任,好象改造好了以后,就不叫犯人了吧。”
我们笑起来,白主任愣了一下,说:“当然!那时候你们就是社会新人,再叫你们罪犯,就属于歧视和不负责任的态度!但是,你们首先要自尊自强自爱,才能够受到别人的尊重啊。”
笑声又起来了,白主任没有意识到我们为什么笑,大概还以为我们高兴得哪。
最后,白主任向大家描绘未来的语气都显得有些敷衍起来,他是不是也不相信这些人能够有“光明美丽的将来”?或者是他已经厌倦了这份差事?
可我们要走了,他还得继续留在这里,这里有他的养老保险。
“韩东林,你先给他们分组吧,安排几个小组长,然后分组学习。”白主任起身走了。
*
这次下出监的,不足三十个犯人,以前还剩几个没走掉的“老出监”,开会时都没有出屋。韩东林感觉良好地把我们扒拉进监舍,共分了五个组。
尖脑壳跟我分到了一个屋,进门就抢了个挨门口的下铺,我主动把我的铺盖扔到他上铺,我倒觉得上铺舒服,可以躺下来看书,被打搅的几率很小。
尖脑壳呲着黄牙问我:“哎,哥们儿哪个队的?”
“五大,你呢?”
“炊厂。在我上铺别老晃悠啊,我喜欢清净。”
嘿,进门就遇见一怪蛤蟆。我心里不快,脸上冷冷地说:“巧了,我除了睡觉还没别的爱好。”
尖脑壳冲正在铺床的几位说:“哎,你们谁睡觉打呼噜啊,抓紧挪个屋呀,我睡觉就打呼噜,还怕别人吵。”
没人理他。韩东林拿着一打纸,进来看了一圈,冲我笑道:“呵,你也该走啦?”
我笑道:“你还记得我呀。”
“呵呵,当初我还以为定了你留教育科哪,最后敢情是大郭。”韩东林说完,把手里的材料一扬说:“你就当这屋组长吧,组织他们学习。”
我笑着推辞:“当什么组长?你让我塌实歇一个月吧。”
“要不你来?”韩东林又冲尖脑壳说。尖脑壳大嘴一撇:“别人不干了你给我?贵贱不伺候,爷们儿当杂役早当腻啦!”
韩东林脸色很不好看,严肃地说:“你不当组长,就把这个铺腾出来,这是组长的位置。”
尖脑壳狠劲坐在铺上,胳膊一抱,不屑地说:“我还真看不上你!都他妈这时候了,还组长哪!组长咋就得睡这儿?搞特权?我反的就是特权!不行你把白帽花调来,我不跟你这档次的理论。”
韩东林绷着脸说:“虽然我们都是犯人,但政府既然安排我管理你们,你就应该自觉地服从管理,你这个态度,也叫改造进入尾声了吗?”
我突然感到韩东林有些搞笑,这不一个高则崇第二么?
尖脑壳在底下叫道:“噎噎噎!你真他妈让我开眼,在劳改队呆三番儿了,爷们儿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高素质的,装逼装到我头上来了?”
我在尖脑壳的头顶上和着稀泥:“二位别争了,都要开放回家的人了,还找什么闲气儿?两好合一好,都将就将就吧。”
韩东林愤愤地说:“还真没遇见过这么刁的主儿,哪个屋也没象你们这里似的,安排个组长这么难!”
我笑道:“组长不组长的谁稀罕?不就学材料么?你交给我吧——哥几个有没有意见?”
大家纷纷说:“就你来吧,就你来吧。”我一边下来接过韩东林手里的材料,一边笑着对尖脑壳说:“老兄你在这塌实睡,我还就喜欢上铺。我就纳闷了,这监狱里的人头干嘛都抢下铺?高高在上的感觉都好。”
尖脑壳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搭理我,一歪身子,靠在铺盖上眯起眼。
韩东林狠狠瞪他一下,对我说:“材料你给大家发下去,组织他们学习一遍,明天早上,一人交一篇思想汇报。”
一个老头说:“组长,你给大家念念吧,我不识字啊。”
我说行啊,找个铺坐下给他们念道:“出监教育的基本内容是,一,形势政策教育。主要是针对当前国内国际形势的特点……”
尖脑壳掉过脸来说:“我说你小点儿声啊,我他妈给共产党忙活四年多了,好不容易清净一会儿,这还没出狼窝呢,先掉蛤蟆坑里啦,进门就逼叨逼叨地吵!”
我把学习材料一折,笑道:“行,大哥你不想进步,我也不拉着你,这材料咱也甭广播了,识字的自己好好钻研钻研,有不懂的地方您跟白主任探讨去,我理论水平有限,该开放了,不丢那个寒碜。要是哪个文盲还强烈要求进步的,我找背人地方给您单独辅导,咱也讲点公德,别光顾自己追求改造了,打搅别人休息。”其实我也有点醒悟了,刚才叫我读材料那位未必真不识字,十有八九是拿我找乐子。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说:“就是,学个鸡巴,晚上找他们抄一份得啦!”
收拾起学习材料,组里的犯人开始聊天,也有径直到别的组找熟人去的。
跟我坐对铺是一个小四川,尖嘴猴腮的,一脸贼相,他的开放日比我早两天,这小子犯抢劫罪进来的,六年一天没减,坐了个大满灌。他特兴奋地说:“一进门就看出你是个好交的人,别看就一个月了,我看咱哥俩这朋友算交定啦。”我心说:你找个大蒲扇扇扇嘴去吧。
刚才号称文盲的老头开口先笑,一副实在相,一问,原来才三十出头,弄得我血压有些升高。再聊,又跟我攀上了老乡,他说:“我们村里都叫我傻青,你们就这么喊吧。”我说还是叫你“青哥”吧。
青哥的形象就一个字:脏。从脸到被褥,都黑乎乎的,不过青哥自陈自己“心干净”。他说:“在我们村里,从小孩儿、大姑娘小媳妇,到老头老太太,没一个不欢喜我的,我兜里常年揣着糖块,见着小孩儿,只要喊我一声好听的,准有赏!走半路上,看见谁家有活儿,不等请,上去就帮忙,只要管顿饭就成,我还不挑食,嘿嘿。”
小四川不怀好意地:“这么好一人,咋进来了?戴着大红花来的?”
“我讲义气啊,给我们村治保拔创去啦。”
“啥叫拔创?”四川迷惑地问。
尖脑壳合着眼道:“劳改队这六年怎么混的,连你妈拔创都不懂!”
青哥嘿嘿笑着说:“我们村治保才不是玩意,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事都叫他做到家啦!眼看就换届选举村干部了,有一外姓的刁民唉,跑乡里突突突告状去……”
“告状咋还带响儿啊?”
“他不开一破柴三嘛。”青哥笑着解释。
我说:“这种烂治保,你给他拔创?”
“咳,要放别人,我恨不得他早死哪,不过我大哥跟我们村治保是拜把子的的盟兄弟,盟兄弟能不帮吗?没了他,我在村里还靠谁罩着?我还能到谁家上炕就吃?”
我笑道:“看不出你在当块儿也是一霸哪,怎么帮的你老大?”
“嘿嘿,农村治个人还不容易?抽冷子把他家鸡给宰一只,把他家黄瓜秧给拉了架,要不晚上往他家院里扔扔砖头什么的呗。”
尖脑壳一翻身坐起来:“操,你他妈逗闷子是吗?扔俩砖头能判你?当我们都是法盲是吗?”
青哥笑道:“那晚上巧了,那刁民正出来拉屎,一砖头给砍耳朵上了,聋逼啦!”
我们都笑起来。这时出去串门的一个犯人回来了,笑道:“多亏咱没犯傻,人家都没学习,隔壁那哥几个早扎开金花儿啦。”
尖脑壳一拍铺板:“操,忙中出错,一千一万都想到了,就忘了带副扑克下来——那屋玩真的假的?不带点彩可没意思。”
“小打小闹,五毛一块的。”
“凑一把去。”尖脑壳立刻蹦下地,趿拉着鞋跑了出去。
我们骂了几句尖脑壳“怪逼”,继续聊天,气氛显得很融洽,我以为出监队就这么轻松了哪,根本没料到后面还有那么多乱事儿——都是当这个组长当的。
尾章 出监队 第二节 文斗
作者:哥们儿
凭空就做个犯人组长,真的和在“C看”时候有几个小混混垫底捧着互相利用不是一个感觉。不过我开始并没觉得怎样,因为这里的犯人,基本放弃了招摇的想法,只有一个混日子回家的希望在支撑着,大方向都是追求稳当,所谓“平平安安回家去”。
眼看着就要脱离苦海,很多人大概都想开了,什么也不想争了,得过且过,能忍就忍,偶尔跳出一个张扬的,当即就给封成“怪鸟”了。尖脑壳就是例子。
“在出监队咋呼什么啊,有本事出去以后折腾。”这句话让我想起二龙教训疤瘌五时的态度:“在入监组咋呼什么啊,有本事下队折腾去!”
觉得好笑,然后不禁感慨。
想着天真,这组长真做起来,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至少,这些家伙不论是几进宫的,毕竟都经历了劳改队的磨练,脑壳上不起茧子也留着疤瘌,都冷眼度日还好说,真摩擦起火花来,没有几盏省油的灯。赶巧还摊上尖脑壳这么一块衰料,我多少觉得别扭。
好在头一天,出监组的确没什么闲事似的,纪律要求也相对松散,虽说一天八小时的学习时间内不让乱串,可是从上到下,谁也不太在意这里的动静,这个规定形同虚设。我不是在什么时候都假正经的人,自然不和组里的人耍脸子,谁爱去那里串门都可以,其实不用别人提醒,也没有谁上赶着出大格,白主任不过来探头,韩东林说话如同放屁,犯人们松散而有节制,总体形势不算大好,却还可以将就。
吃了晚饭,我就发现自己太“善”了,不是做大将的材料。其实事情很小,就是地脏了,大家扔了一地的瓜子皮子和烟屁,这种情况,在劳改队里很简单,就是拣软柿子捏一个出来,安排他负责卫生,可我做不来这勾当,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一直觉得大家都是平等的,以前心有不平,无法表达和发泄出来,现在轮到自己发号施令了,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
事情虽小,小到计较起来丢老百姓的身份,可一旦这微乎其微的事情涉及到面子了,就变得和贞女失节一样意义重大起来。我知道最公平的方式自然就是轮值,象上小学时一样。不过事先我就预测出尖脑壳那家伙肯定出妖辙子,事情果然不出所料。
我设计了一下程序,自己先过去抄起笤帚,边扫地边说:“诸位老大,咱自己的窝儿得靠咱自己维护啊,以后扔脏东西都在意点,还有就是这一个月里,咱谁也别挤兑谁,谁也甭攀着谁,从我开始,转圈轮流值日,我完了就是炊厂这位大哥,然后往下排,有意见的您提早言声,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