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被子撂边儿上,过来。” 
  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后脑勺儿说着,看来他是个“头儿”,就是传说中的“号长”了?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靠边的地方:“放这,赶紧过去,老大叫你呢。” 
  放被子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怪味儿,才发现这边紧挨着一个小仄口,是厕所。 
  我正贼着眼忐忑地打量环境,屁股上突然挨了一下,我遭袭于未防,身子一下趴到冷硬的铺板上,身后一个豹子似的声音吼着:“你个怪逼,磨蹭什么?缺上发条咋着?” 
  我仓皇地扶了扶眼镜,懊恼地翻起身子,看见一个铁塔似的半大小子正恶狠狠瞪着我。 
  “看什么看?还不服气咋的?再眨巴一下眼练你丫的!” 
  我冷冷地撩他一眼,没接茬。那小子立着眼,嘴不闲着:“操,眼神儿够凝,玩酷是吧?” 
  最先给我说话的秃头在那边说:“大个儿,甭理他,先审了再说。” 
  大个儿踢了我小腿一下:“过去!” 
  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拿出一副扑克排起卦来。大个儿吆喝道:“蹲!蹲下!”我犹豫着蹲在铺前,望着号长,叫了声“大哥”。 
  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凶巴巴的小尖脸,有点鬼斧神工的卡通效果:“什么案?” 
  “包庇。” 
  “包庇谁呀?什么事?哪的人?”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大学生吧,还挺讲义气的,不缺心眼吧?” 
  旁边几个人讨好地笑起来。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操,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什么鸡巴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冲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 
  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好象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操你妈的,蒸馒头哪?”号长回手给了“土豆”一个嘴巴。 
  “哎,轻点。”土豆咧一下嘴,赶紧答道。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叫什么?” 
  “麦麦。” 
  “哦,麦麦,名字还他妈够骚,多少钱卖啊?” 
  已经随过来的大个儿白棱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多少钱?” 
  号长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操,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家门口人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谦恭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儿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鳃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 
  大个儿接着说:“屋里劳作多的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冲……新来的就得勤快点,别把自己当知识分子臭美,到里面全他妈是犯人。” 
  我看到土豆一边在号长身上忙活,一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的吧。 
  号长翻眼皮瞄我一下:“新来的,买购物券了吗?” 
  “我带着300多现的,让大史扣门房了,说呆会给我送购物券来。” 
  “那你什么也买不了呀,洗漱的,吃的,都得买,回头我给你催催。” 
  大个儿告诉我:“以后喊伟哥啊,这是咱老大。” 
  我边答应着,边冲号长复习了一遍:“伟哥。” 
  “伟哥”说:“以后看你表现,今天先不‘动’你,坐那边盘着去,先背规范。” 
  大个儿给我安排了个位置,让我正对着墙上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张《W市C县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一共12条,《规范》下面,还贴着一溜信笺,是几份检查和决心书、保证书,大个儿告诉我:“两天,两天全给我背下来,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给你换副眼镜算轻的。”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2,禁止串通案情,不许教唆犯罪、传播犯罪手段……” 
  我刚默念了几条,伟哥就吆喝起来:“下地,全他妈下地!干活了!” 
  随着噼里扑隆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光着脚丫子刚走了两步,伟哥就让大个儿给我找了双破拖鞋趿拉上,我一边致谢,一边随大伙来到小院里,靠墙立着的蛇皮袋子,已经被纷纷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快捡啊,屁眼儿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号长吆喝着,然后转向我:“今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那个眼镜一堆儿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迷迷蒙蒙地望着我们这边,给人一种空虚的错觉。 
  “你告诉麦麦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 
  我在眼镜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象在看,而象是在闻。 
  “你也近视啊?眼镜呢?”我刚问了一句,后背就被一只大脚丫子盖了一下,大个儿骂道:“操你妈的,嘴还够碎!给你好脸儿了是吧?” 
  “干活吧,干活。”眼镜边捅我,边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什么的,全捡出来……” 
  突然眼镜“哎呦”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监工的大个儿给踹的。 
  “傻逼,你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它东西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拉石头子还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儿说的还真在理,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裆来本事。” 
  “闭上你的鸡屁股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搭言!”大个儿横土豆,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腮狗日的!”我听到号长在里面嚷嚷。大个儿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瞎渣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 
  我猜测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 
 
 
 
  
 第三节 格格不入
 
  捡了半截豆子,我的肚子呱呱叫起来,从早晨出来,一直没见着吃物儿呢。 
  “花大夫”眼睛不好使,耳朵挺尖,悄悄对我说:“饿了吧,我那里还有半拉窝头,你要吃,跟伟哥报告一声。” 
  “算了,吃不下。” 
  “捏死!聊什么聊?快干!”大个儿过来踢了我们俩一人一脚。大夫连眼皮也没敢抬,我气愤地刚一回头,大个儿立刻吼道:“看你妈什么看?不服?” 
  旁边捡豆子的一个大方脸趁火打劫,歪着嘴说:“这逼的整个一生瓜蛋子,不练不熟啊。” 
  “晚上给逼的上上课,好好排练排练。”大个儿也愤愤地说。 
  大夫赶紧催促我捡豆子。我一边把手怏怏地伸向豆子,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想:“不就一小地痞么?在外面跟我耍试试!”想着,心里嘭嘭打鼓,不知道晚上会怎么“排练”我。 
  大家都不说话了,大个儿开始坐在豆子包上抽烟,不时吆喝一声,督促别人快干。 
  阳光从头顶的铁网子漏进来,照在别人身上。我和大夫被安排在背阴的地方,显得有些冷清。听着鸡啄米似的劳动声,我心里很压抑,迷惘着不知道这样的处境是否是真实的。怎么会到这里了呢?象在做梦。 
  里面喊打水了,土豆立刻蹿了进去。 
  出来时给大个儿端了一小盆水,大个儿骂道:“操你妈的又没放糖?” 
  “我的糖没了。”土豆有些慌乱地解释。 
  大个儿喊:“哎哎,谁还有白糖?” 
  大夫马上转头答应,被大个儿吆喝一声,跑进去拿了半袋白砂糖出来,大个儿说:“放我这吧。” 
  大夫应承着,很快蹲回来接着捡豆子了。我鄙夷地斜视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特没意思。 
  忙来忙去,终于忙来了第一顿晚餐。伟哥在里面敲了几下铺板,大个儿喊道:“塞去吧!”大伙立刻蜂拥向门口,大夫也赶紧跟上去,一边招呼我吃饭。 
  我光杆一个,连饭盆也没有,迷惘地在队伍最后一个排着,大夫回头说:“先跟我一盆儿吃吧。”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又开始觉得他不错了。 
  临窗的桌子上,码了一片黄灿灿的窝头,旁边的大塑料盆里冒着半死不活的热气,估计是菜吧。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不点正给大家分饭。伟哥和大个儿已经坐在铺上,就着快餐盒在吃米饭炒菜,一股淡淡的油性味飘过来,让我嘴里的口水不自觉滋生出来,咽了口唾沫,肚子立刻抽水马桶般咆哮起来。 
  我有些不平地想:妈的,凭什么他们吃小灶? 
  “哎,接着!”一愣神的工夫,小不点已经抓起桌上最后两个窝头摔过来,我下意识抓住了一个,另一个落空了,在地上腾腾蹦着滚去,眼镜大夫立刻冲过去帮我逮住。 
  眼镜刚一直腰,大方脸的拳头就到了,“扑”地打在眼角:“就显你机灵?” 
  “给逼的配副眼镜!”伟哥吩咐。 
  大夫摸着青起来的眼角,急说:“谢谢伟哥,已经配好了。” 
  大家笑起来,大个儿表扬道:“眼镜最近也有进步啦。” 
  我跟眼镜蹲在墙边,看一眼他的饭盆,几片冬瓜正懒散地飘在半盆清汤里,我把目光转到手里的窝头,那窝头象个石雕的桃子。我运了口气,勇敢地咬下去,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到嘴里却感觉艰涩,咀嚼半晌,皱眉下咽,嗓子眼立刻抗议地向上顶撞,我险些呕出来,眼睛被牵扯得也出了泪花。 
  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里能吃饱玉米饽饽已经不错,人真是叫好日子给惯坏了。 
  眼镜安慰我:“吃几天就习惯了,饿急了就好吃了。”说着把菜盆递过来:“拿汤往下顺顺吧。” 
  我有些感激地接过来,喝了口汤,险些又吐出来:“嚯,把卖盐的打死啦。” 
  方脸儿回头说:“你哪那么多鸡巴毛病?不吃给我!”说话间,我手里的窝头已经被他劈手夺去,张口就咬,一边还得意地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不屑。 
  我把菜盆很快地往眼镜手里一交,气愤地跟他探讨:“你太过分了吧?” 
  话没说完,方脸儿的饭盆就冲我头上砸来,被我起手拦飞,我们俩一起站起来的工夫,大个儿和另两个家伙也蹦了起来:“烩了瞎逼!” 
  眼镜急忙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我不服气地耍脱他的工夫,脸上先挨了方脸儿一拳,牙床子都麻木了,几乎同时,大个儿等几个人也蹿到近前,无话,上来就打。我这才意识到战场何等狭小,根本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只好一边招架,一边忙乱中拉紧一个瘦小的,扭住胳膊压在身下,那小子吱哇喊叫的时候,我只觉得背后排山倒海般被打击着,疼痛着、麻木着,没有反抗的空间,我只能条件反射般化痛苦为力量,让身下的瘦小家伙更凄厉地喊叫起来。 
  突然,背后的动静没有了,只剩下那小子还在尖叫。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声音已经咆哮过来:“住手!要你妈疯!?” 
  是管教。 
  我立刻松开了那个可恨的倒霉蛋,一起身,马上又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赶紧扶了下墙,我的腿和腰似乎都断了,大面积疼着,反而说不出伤在哪里了。脑袋还在轰响,眼前也有些模糊,敢情眼镜掉了,我顾不得许多,先垂头扫描一下,很快就看见我的眼镜小心翼翼躲在墙角,赶紧抓起来戴上,镜子腿被打弯了,镜片完好无损,不愧是树脂的,一分钱一分货。 
  看清了,趴在窗口的管教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正瞪着眼喝问道:“刚来的吧?刚来就打人?没吃过电棒吧?” 
  我咬着牙挺起身子,地上那家伙还在挣扎,赖皮狗似的在那里哎呦,自己诊断说“活不了了”。 
  我扫一眼屋里,刚才生龙活虎的几个家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