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缸子说能糊弄一天是一天吧,我还是挺稀罕我那老婆的。
我说那好吧。
那天洗得痛快,一直到身子发热才恋恋不舍地从厕所里出来,穿了件单甲克趴在暖气片上给缸子老婆写情书。
暖气的热流持续往上吹着,我的脸热乎乎的,很舒服,时间久了,眼皮就很倦怠,最后草草收尾,钻被窝里去了。探视口有一阵阵的小凉风吹进来,不冷,微爽,渐渐入梦。
早上醒来感觉半面脸有些麻木,以为是睡觉压的,没在意,倒是阿英先说了:“麦麦你嘴怎么有点歪?”
后来大家都注意到了,我的感觉也逐渐明显,左半面的脸根本就不听使唤了,老耙子见多识广,说我这是得了吊线风,在外面很好治,一根小线就解决问题了,我说你不等于放屁嘛,现在咱不在里面呢嘛。我开始也不在意,晚上还煞有介事地练气功,把真气往脸上疏导,第二天还真有效果——感觉比以前更厉害了。
他们把卢管“报告”来了,卢管一看我那副衰相就乐了,很快给我拿来十几粒绿豆大小的白药片:“先吃着,不行再说。”
吃了,屁用不管,缸子和老耙子都给我出主意,说给药也不吃了,诚心把病整大了,让家里借机活动,弄好了就保外就医啦。
我说弄不好再把命干进去,我不成冤孙了嘛。
缸子说死也死外头去呀,我上次碰一小子,家里把肝炎细菌裹肥皂里送进来了,不就出去了嘛,还有那些东北帮的,以前专门喝烧碱,嗓子烂得跟地沟似的,不就为往外撞嘛。
老耙子说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前几天我发烧那阵,就想把自己弄成转肺炎,象咱这些屁屁案子,一般努力努力就保外了,可我一琢磨,我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呀,就配合治疗,抓紧好了。你有这机会,外面又能给使劲,干嘛浪费?
我也动心了,可让我死皮赖脸牺牲健康,还是有些困难。我在吃野药医治无效之后,专门找卢管说希望能跟家里联系一下,争取出去治疗。卢管说那你赶紧写封信吧,只要你家里有能量,上面批了,我还真高兴你出去呢。
过了两天,家里努力的结果,只是让看守所押解着我去县医院诊了诊,开个方子下药,居然见好。缸子他们就替我懊丧起来,说你要越来越重就有希望了。
*
给缸子帮忙惹一场病还不算,这小子临走的头天,找茬把老耙子给臭揍了一通,老耙子的一颗槽牙怎么也找不着了。
我一抱怨,缸子就很义气地说:“我这是临走给他放放气,省得以后他在你手底下冒泡儿。”
转天卢管接到值班管教的报告,立刻进来抽了缸子一顿,我们集体站在墙边听候卢管的训话:“这个号儿最近太不象话,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懒得理你们!我越给给你们空间,你们越乍毛儿,是人吗?牲口!都是牲口!谁可怜你们谁算缺德啦,看来我非找个牲口管你们不可啦!”
锣鼓听声,我感觉我这个安全员该卸任了,我聪明呀,我不会象肖遥似的等管教开口撸我,多没面子。所以当卢管一说我的名字,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接茬道:“卢管,我这一病也不方便管号儿了,您看是不是再安排一个安全员?”
卢管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啊,对啊,再给你们掉过一个新的安全员来,麦麦你也也先养养病。”
卢管接下来单独跟我聊了聊,说不让你管号没有别的意思,其实黄三跟我关系不赖,我巴不得找个自己人帮我管呢。我歪着嘴说卢管我明白,你开始的愿望也是好的,想把咱号儿弄成文明号,可我发现我真的不适合管流氓,除非我比他们更流氓。卢管笑着说麦麦你这思想也变化不小嘛。
形势所迫呀卢管。我说。
回去以后我就骂开了,我说你们这回高兴了。
缸子抱歉地跟我说:“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我说我早就干腻了,我是生气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追求奴隶社会那感觉不可,这下好了,不定来个什么样的呢,让你们喝尿都喝不上热的。
阿英说不管谁来了,我们都捧麦哥,不行就暴号儿,砸狗操的安全员。
我说你们谁要看得起我,就别给我找病。
只有老耙子在一旁表情淡漠地眯着,心里不定怎么解气呢。
*
当天下午,缸子接完判决,调到隔壁去了。缸子没有打上“持刀”,最后仍以“入室抢劫”的罪名被判了8年,缸子说不上诉了,上诉也就这意思了,白受那个折腾。
第五章 补习班—高级学员 第一节 流氓大哥
监管单位里用犯人管犯人,是比较通行的管理手段。
选个何德何能的人来驾辕,体现着一个管教的管理思想和斗争经验,卢管开始给我脸就给错了,想弄个知识分子管号儿,来无为而治那一套,不对路。人家大史就不把笼子里的活物当人看,说这里就是一动物世界,跟动物就得讲动物的规则。就象教师体罚学生一向受非议一样,大史那一套虽然不能拿到积极分子会上去交流,却简洁实用,招招夺命。
痛定思痛,卢管终于想通了,决定起用流氓来参与管理。
新号长进来时,我早就让马甲把我的铺盖让过,腾出墙根儿,虚席以待了。
新号长生猛精壮,刀疤脸儿,鹰眼鹰鼻,给人不怒自威的第一感觉。
“来的不是善茬儿。”我想。
“看你妈什么看,找爹哪?都出去老实捡豆子!”刀疤脸皱着眉喝道。
老耙子滞后了一步,恬着脸谄媚地说:“庄哥,你还认识我吗?”
刀疤脸沉吟一下:“你谁呀你?”
“我老耙子呀,三监时候,我也在六大,你不是那的大杂役嘛。”老耙子毫不在乎刀疤脸的冷漠,锲而不舍地唤醒着“庄哥”的记忆。
“哦,恍惚有点印象,回来再说吧……谁叫麦麦呀?”
我回头答应。
“你不用干活了,卢管说了,等你病好了再说。我还得跟你聊聊呢。”
我过去给庄哥上了棵烟,庄哥拍了铺板说:“坐吧,你的事儿卢管跟我念叨了,我会关照你,号儿里的事该维护的还得帮我维护着。”
我说庄哥那是。心理上已经放松下来。
庄哥豪爽地说:“只要把我当哥们儿,做事贴谱儿,什么都好说。”后面一句补充得很有内涵。这家伙是说啦,你要在底下给我玩蔫坏损,就别怪我不客气。
“大哥你怎么称呼啊?”
“庄峰,这鸡巴名字不好听。”
我笑着说挺有气势的呀,同时脑子里迷惑着:我在外面听过这个名字,说是C县的一个大地痞,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庄峰问我号里有几个刺头儿?我意识到我的提名将影响到一些人的命运了,所以相当慎重,当好好先生含糊其辞也不行,那样庄峰肯定认为我跟他玩花活。
我考虑了一下说:“前面这几个都是咱哥们儿,你来了也肯定捧着干,其余几个屁屁,也没有敢撩蹦的,就是刚才那个老耙子,心眼太多,防着点。”
庄峰无所谓地说:“我也就是摸摸底。在三监我管200来号人都没有敢乍刺儿的,一个小逼号房还能怎的?我从来就不信水大能漫过鸭子去。”
“谁是劳作呀?”
我喊毕彦进来。
庄峰骂道:“小逼长眼干什么的,撒尿使的?”
毕彦吓得不敢吱声,我楞了一下突然觉悟:“黄毛儿还不把庄哥东西放好?以后眼球勤转着点儿。”
毕彦手忙脚乱地把庄峰的被子和洗漱用具归位,庄峰烦躁地蹬他一脚:“这么没素质,缺调教啊,以后慢慢训你。”我觉得有些汗颜,好像自己没尽到调教小劳作的职责。从手下人的素质就可映鉴领导的水平啊。
庄峰对垂手候命的毕彦吩咐:“以后,啊,我和麦哥的饭,你打,被子、洗脸水,到时候都盯住了,落一个档儿先拿拳头提醒你。”
毕彦连连答应。
“滚!”庄哥一声令下,毕彦很快耗子似的在屋里消失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感叹道:这才叫老大风范。
晚上庄峰给大家开了个短会:“麦麦是知识分子,你们不把他放眼里,我还就尊重知识分子,操,你们也算流氓?流氓能欺负知识分子吗?以后都给我规矩起来,规矩起来都好受,我不捏软柿子,谁不给我面子,绝对没他好果子吃!谁有心气你跳出来,把我砸趴了你是老大!”
“没错,监狱有监狱的规矩,以后咱都得捧着庄哥干!庄哥,不看广告看疗效,你以后看我行动。”老耙子站起来表态。
庄峰用手一点老耙子:“你过来。”
老耙子欣然前往。
到跟前,庄峰左右开弓,狠狠给了他俩嘴巴:“黄鼠狼跳舞,就你会出个别味儿?”
老耙子马屁没拍好,一巴掌拍马蹄子上了,心理落差一定巨大,当时脸色难堪极了,嗫诺道:“庄哥,我说的是心理话。”
庄峰喝退老耙子道:“你还多次犯?一点规矩没有,我说话时候有你插嘴的份吗,你以为你是谁?”
我暗想,庄峰对老耙子的态度,跟我白天的汇报有直接关系,我没好意思直视老耙子的脸。
看到大家都很规矩,猫似的,有点默片时代的感觉,我心里又不禁愤愤地感慨:真是奴隶啊,来个狠的,就老实成孙子了,真是恶人还得恶人治。
*
我退下来后,日子比以前还好过了,豆子不用捡,每天享受的待遇也是元首级的,毕彦无微不至地被奴役着,照顾我和庄峰的生活起居,当号长时候也没这么爽过呀。
庄峰开玩笑地说,在监狱里面,你这样的叫高级学员,最牛逼了。
我说还不是托你福?
后来我的病好了,庄峰也没好意思安排我上岗捡豆子:“什么时候卢管问了,再说,反正他的话撂前面还没作废呢。”庄峰也是做个顺水人情。
我当然也不能装憨,不时给庄峰添置点吃喝抽的内容,我们俩干脆就伙到一槽子里吃了,钱都放一块,我以前的“伙”自动解散了,阿英自己吃牢食去了,不过有好东西时,庄峰还是很开面儿,主动从我们的堆儿里给他分点。
我在经济上,其实有些占了庄峰的便宜,庄峰的帐户上比我钱足。我不好意思的时候,庄峰就骂街,说我假惺惺,“臭老九思想”。
“——在一块混嘛,就别算计那么清楚,哥们儿之间不能提钱,提钱就远了。”庄峰的钱都是朋友送的,那些朋友很给他“盯”,不断有钱进来,庄峰说那些都是开发廊歌舞厅饭店游戏厅的,平时他很罩他们,他进来了,谁要缩头,将来出来就是一笔帐。
这些人叫做“托屉的”。
庄峰的案子定性为“寻衅滋事”,就是收保护费不果,找人家麻烦惹出来的,这个罪到顶五年刑期,庄峰轻松地说他也就弄个拘役,一年以下。
“咱有人。”他说。
第二节 杀一儆百
大家对庄峰都加着小心,但还是有撞到枪口上的瞎家雀。
庄峰对2号实行独裁统治的第一个早上,老耙子和强奸的被子就被扔厕所去了,放了一整天,白天如厕的人也不在意,或者有意为之,弄得被子上溅水溅尿的,一展开全是地图。
被子的事,尤其对老耙子,庄峰气很大:“操你二大爷的,你进来是一回两回了吗?一个鸡巴被子叠不规矩,跟牛粪似的!不嫌给多次犯丢脸?”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晚上给我练!”庄峰一句话,让老耙子和强奸折腾了仨小时,一晚上少说叠了80次被子,最后那两床军被都快熟了,不过还就是见效,一老一少的被子最后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见棱见角,赏心悦目。
我想俩人那个晚上肯定睡得特实在,都快累神经了呀。
欢了毕彦了。庄峰给了他一任务,在边上看着,谁的被子没叠及格,就奖励一个嘴巴,到最后老耙子和强奸也富态了,脸肿得气死八戒,刽子手毕彦也累了,无变化的简单劳动带来的枯燥感,冲淡了折磨别人的快乐,甚至打别人嘴巴对毕彦来讲,逐渐已经变成了对自己的体罚。
庄峰安排完任务,就招呼阿英、肖遥我们几个一块打牌。
庄峰跟我和阿英使了眼色,大家一起对付肖遥,到老耙子他们收工时,肖遥已经输了二百多块钱,开始押方便面了。
我心里有些不忍,对庄峰说:“庄哥你困不?”
庄峰把牌一扔:“不打了。”随手给肖遥扔了一盒红塔山:“你输了不少,没烟抽了说话啊。”
“谢谢庄哥。”肖遥说。
我知道,我要不提议收摊儿,肖遥在输掉最后一袋方便面之前,还真不一定敢说不玩了?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