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大家一笑,丰哥伸腿把那个脑袋踩了回去:“就你妈知道吃!”
好家伙,原来铺底下还有人!
我未及细看,也不敢细看,那样会显得贼眉鼠眼和没有见识,大半这样的人在里面先要被杀杀威,补补课,我不找那个逊,还是暂且孙子点儿好。所以我赶紧把眼睛的余光收回来,老老实实等候丰哥的发落。
丰哥旁边那个精壮的小伙子戴着手铐脚镣,手铐只铐了一只手,另一半铁嘴钢牙般在手腕上悬着,估计不会是就这样装备吧,那不成凶器了?肯定是这小子自己鼓捣开的,邪人。
丰哥问我哪里人,我说C县的,旁边戴镣铐的就问了几个名字,都是C县顶级的流氓,我说都听说过,不认识,那小子说那管屁用,我还听说过克林顿呢。
丰哥说:“你从下面上来,里面的规矩多少也该懂点了,我先不跟你费话,有做不到的地方,自然有人教你。带钱了吗?”
我说带了,在外面已经换成卡了,一共968块。
丰哥说倒是吉利数,我喜欢吉利数。
“卡呢?”
我赶紧把钱卡掏出来,那是一个图书检索卡似的硬纸片,上面登记着姓名、帐号和钱数,下面一溜空格,栏目叫“消费记录”。
刚才拽我被子的小不点把卡从我手里拿去,递给丰哥,丰哥扫一眼,递给小不点:“登记一下。”然后对我交代:“卡都放我这里,购物统一购,都给你一笔一笔记着呢,我不秘你一分钱,话全给你说明了,你也甭嘀咕。听好了啊,先扣一个50块钱的号费,买‘公用’;还有100块的电视费,这是大伙摊钱买的,你来晚了,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号服,就是开庭时候穿的坎肩呀,一人50,大伙全一样,一共200,都给你记上了啊。”
我说好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心说这都他妈什么呀就200块,黑点了吧?
“行了,你先边上盘着去。”丰哥吩咐。
我一看,哪还有放屁股的地方呀。
“大臭,你他妈属坟头的?挪挪。”丰哥喊道。
靠边的一个脏大个有些反映迟钝地应了一声,跟旁边的一个人挤了挤,空出一个小空隙,我赶紧把屁股塞进去。我的脸正对着便池,好在里面冲洗得很干净。倒是大臭身上散发出一股徐徐不绝的异味,让我头昏。
午饭时间到。挂链儿的那个小伙子用脚镣磕着铺板,咣咣做响:“下边的,吃饭吃饭!”铺板底下立刻钻出五六个脑瓜,各展神通地扭动着身子,爬了出来。
先是盒饭,然后才是大路牢食,小不点拿俩塑料盆过去,隔着铁栅栏从外面往里捡馒头,送饭的“劳动号”从栅栏外往里伸进一个特制的漏斗,拿大舀子舀了两下汤菜顺进来,就齐活了。
“又是白菜汤啊,不要了。”丰哥说。
看见丰哥等人开始就餐,大家这才踊跃地上前打饭。我老老实实排在最后一个,馒头倒是有富裕,白菜汤就真的只剩下汤儿了,主要内容早被捞净。
“新来的,你就蹲墙边吃吧,看着菜汤别拉拉地上啊。”丰哥告诉我。其实蹲在墙边也已经费劲,现在连便池上都蹲了人了,以大便的姿态,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饭,由两个“劳作”统一刷盆,大臭拿块抹布蹲地上兢兢业业地擦地,丰哥告诉我:“看着点怎么擦啊,以后就是你擦地,新来的,又是小屁屁案,别让死人伺候你。”我这才细看大臭,果然看出些门道来,那些抹布都是旧秋衣,擦地的时候要巧妙地叠成一个长条,而且,先在地上扫荡一遍,把落在地上的馒头渣和菜叶攒着捏走,然后像雕琢一件艺术品似的,前后左右地擦,犄角旮旯地抹,真的很讲究工艺。
大臭擦着地,丰哥和前面的几个人都躺下睡午觉了,其他人都回原地坐好,只是铺板底下换了几个人钻进去。真是寸土寸金啊。
我看到有人抽烟,便小声问旁边的“大臭”是不是可以抽烟,大臭说随便抽,都是快死的人了,还不让抽烟?
一个大脑袋的家伙从后面踹了大臭一脚,轻声骂道:“要死你死!”
我就先给了他一棵烟,自己也点上一棵。我没有多事地询问大臭是什么案子,我担心这里的人会很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我手里烟被人从后面抢了过去,我一惊,下意识回头一看,一个小白脸正把烟塞进嘴里,像嚼口香糖似的嚼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呵呵,不先上供?”小白脸贪婪地望着我,一副谗相,我想这人八成有毛病。大臭捅我一下:“别理他,神经病。”
神经病应该放呀,怎么还关着?
我刚转身坐好,那个小白脸突然又从后面搂住我的脖子,连喊带叫:“大大我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被闹得坐起来,叫道:“舒和,你他妈再闹!”
小白脸原来叫舒和。舒和死皮赖脸地搂着我不放:“大大我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还没说什么,那个挂链儿的先哗啦啦奔过来,一边骂着“作死”,轮起手铐就给舒和脑袋上来了一下,舒和先啊了一声,接着就大叫舒服舒服啊!小不点上来喊着“东哥”,把戴手铐的劝住了。
我借机掰开了舒和的手,脖子被勒得生疼。
舒和惬意地摸着脑袋,呵呵笑着,说:“东哥你力气太小了,人家刘邦一古代流氓都比你牛逼,力拔山兮气盖世啊。”然后神情肃穆地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力拔山兮……”
我一看,这哥们儿病得还挺有水准。
丰哥坐着笑道:“舒和啊,你他妈别不懂人事,大小你也是个研究生,我对你可够照顾了,瞒谁你还瞒我嘛,你不就是想装神经病撞出去嘛,要装跟检察院的装去,别在号里耍,要让我腻歪上了,可没你好儿!我让你真神经啦!”我不禁回头再看一眼舒和,敢情小子还研究生呢,怎么进来的?我多少有些好奇。
舒和“呵呵”笑着:“丰哥英明,以后你就是我偶像。”
“偶你妈逼什么呀,你别掐了荷花拿我呕(藕)就行,你们有学问的最不是东西了。”丰哥补充一句“别撒疯啦”,把被子一拉,蒙头又睡了。
舒和不折腾了,靠在墙上歪头眯上了眼。
晚饭上来时,我发现和中午一样,是馒头,这里的或是看来比“C看”的档次高。吃完饭也不用盘板,地下、铺上、便池台子上坐的全是人,抽烟、聊天、下棋、打扑克的都有,数数,大概将近30个人,仿佛被兜进网兜里的一群鱼,鳞尾相叠,拥塞不堪。望着一个个紧挨着的光头,我心情沉闷,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以后就要和这些人闷在一起了?什么时候是个了结呢?
丰哥叫人打开电视,看到十点多钟,丰哥说该下的都下去吧。立刻有一半人从铺上消失了,我看丰哥一眼,丰哥正看过来:“你,睡那个最边上。”
我说丰哥是铺底下吧。
上面的几个人笑起来,丰哥也笑了:“多明白呀乖乖!”
我觉得自己特没劲,担心自己的话有可能被评为本年度W看守所搞笑语录的头条。
往下面一钻,还挺费劲,靠边的一个瘦子指导了我两句动作要领,先坐在地上,把腿伸进去,再用手肘的力量送身子,果然灵验,真是处处皆学问啊。
我听见丰哥在上面喊:“于得水儿,他跟你一班,到时候叫他!那个谁,你今天歇了吧。”
也不知那个谁是谁,在铺板底下兴奋地喊了声“谢谢丰哥”。
刚才那个瘦子应了一声后告诉我:“咱俩值后半夜的班,俩小时,赶紧睡吧。”
我紧贴着墙躺好,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有些发潮,我怀疑是不是死刑犯留下的啊?心里不禁发毛,忐忑着不能塌实。
于得水拱了我一下,小声说:“哎,睡不着吧。”
我说:“大哥可不?”
“我看你也是一老实人,以后有嘛事儿就跟我说,别跟他们瞎聊,都是大案儿,聊不到点儿上给自己惹病。”
“谢谢大哥哦,你案子也不大吧。”
“我销赃,也就几年官司,跟你一样,让同案儿给带上来的。”
聊了一会儿,于得水问我:“兄弟你带多少烟来?”
我说就一条。
“明天你先借我两盒,等购物还你。”
我说行啊。(打搅一下,此书为盗版)
“别让丰哥知道啊,这里不让互相串东西,值班时候给我就行……睡觉吧兄弟。”
我说睡了。合上眼,我在心里懊恼又无奈地“靠”了一声。天上没有馅饼,地上全是陷阱。
值班的时候,我看见丰哥头顶的墙上有一个类似“学习专栏”的框子,上面写了好多行字,看格式,像是一首诗,不由眯起眼仔细辨认,连猜带蒙地总算读下来。
诗云:
静坐时常思己过闲谈时莫论人非能吃苦方为志士知进取不悔人生肯吃亏不是弱者怕小人并非无能宽容人心平气和退一步海阔天空后来知道这是人家丰哥的做人准则,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丰哥不能身体力行,但能有这等抱负,已经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是纯粹的草包,否则,何德何能来管理“重案组”啊。就像丰哥自己评论的那样:在W市第一看守所当头目的人,基本上可以胜任一般县团级以上的领导职务了。
后来体会到,丰哥此话不虚。
第二节 起点不能低
第二天,于得水正在铺角抽烟,小不点喊起来:“丰哥,于坏水冒上烟儿啦?”
丰哥用手一点他,魔术师一样地说:“下来。”
于得水赶紧掐了烟过去,站在丰哥面前,表情很不自在。
“哪的烟?牌子还够顶,是不是掐巴新收的?”丰哥真是明察秋毫。
“不是,丰哥,我哪敢呀?是麦麦借给我的。”
丰哥骂道:“借?你他妈拿什么还?”
“我这个月又写信了,让我姐给我上帐。”
东哥晃着手铐在丰哥后面骂道:“扯你妈臊!你哪个月都写信,哪个月也没见你上钱!就你这德行的,连家里都不管你了,还混什么大佬,天天找烟找肉的,你就是嘴谗逼浪!欠磕!”说着,“通”地给了于得水一个腮梨:“你这臭毛病是犯一次了么,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于得水诚恳地缩着头,孙子似的连连答应:“丰哥我改,你看我以后。”
小不点从后面狠狠地用膝盖撞了他大腿根一下,疼得于得水轻吟着咧开了嘴,这叫“麻雷子”,再跟一下就成“二提脚”了。小不点煽风点火:“操,以后?这回怎么办?你欠别人多少东西了?”
大臭告状:“上次丰哥给我那根肠子,他还掐我半截呢。”
丰哥气愤地扬手就是一个嘴巴:“连大臭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你都好意思掐巴是吗?!”老大一动手,立刻有几个人一起蹿上去助阵,拳脚无情,刚打了几下,丰哥就制止了:“行了,先放你一马,把烟还给麦麦,这个月再不上钱,看我不倒腾出你屎来!这回你卖屁股也得把大伙的帐平上!”
于得水只有乱应的份,回来立刻把一盒多烟塞回我手里。我假惺惺地说:“算了,你抽吧,也甭还了。”
丰哥在铺头骂道:“麦麦你也他妈够贱,钱烧的不是?甭跟我面前装大方,真大方以后号里的烟你供!”
我哦了一声,把烟塞兜里了。
于得水灰溜溜坐了一会,开始小声埋怨大臭:“你怎么还谍报儿?”
大臭红了一下脸:“我可没有那坏心眼,我就是顺口一说。”大臭挺憨厚的,这能一眼看出来。
“操,你顺口一说,我挨一顿砸。”于得水晦气地嘟囔。
*
饭后,大臭又蹲地上勤恳地擦起地来。丰哥“嗨嗨”了两声说:“新来那个,你装什么逼,擦地!”
我赶紧“唉”了一声,跳过去抢大臭手里的抹布。
试工期手艺差些,大臭在一旁辅导着,还是不能很快进入佳境。一个金鱼眼的家伙撒完尿,上铺前捎带着踹了我一脚:“傻逼擦干净点……还有态度是吗?”他看我白了他一眼后,马上挑衅地叫号。后来知道这小子叫金国光,以前是派出所的协勤,因为一个地痞不买他的烂帐,就纠集几个流氓把他镇压了,出了人命。
丰哥板着脸,审视着我说:“让你擦地有怨气呢?”
手里攥着冷湿的抹布,我突然想:不能太孙子了呀,怎么也得弄个不卑不亢吧,要不以后真沉底了,可有的罪受啦。庄龙早给我讲过,到里面,不论什么地方,“起点”不能低了,以后再“拔点”就困难了,比媳妇熬成婆还费劲,而且成本太高。
当时我看着丰哥,摆出江湖嘴脸说:“丰哥,你放心,你安排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我也是从下面看守所过来的,我那个号里也这样,新来的嘛,就得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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