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打一进来,丰子杰就笑称潘正侯为“侯爷”,戏谑中也搀杂有几分敬重。
侯爷进来就没擦地,也没睡板下,因为侯爷的钱卡上有2000多余额,让丰子杰先高看了,一扫听,原来侯爷在外面包大篷,就是有个私人大田园,搞菜篮子工程的,农民老大哥里面的大户啊。最关键的,因为侯爷是杀贪官进来的,而且一气杀了6个,丰子杰就喊他“爷”了,表示强烈敬重。
侯爷一来,就表现得很大量,挥金散玉,乐善好施,大家都喜欢,所以侯爷说话随便些,丰子杰也宁愿担待。关键是人家侯爷嘴上有个把门的,除了对社会不满外,号里的事不掺乎意见,不讨人嫌。万家灯火时,惟独海大爷是个例外,侯爷只给了他半天好脸,大爷长大爷短地,一打听,敢情是一贪官,立马就没了好脸儿,背后喊开“老逼”了。
潘正侯对我的案子很高看,说做人嘛,就得义气在先,梁山一百单八将,抄起哪个来不是响当当的,见着朋友就得两肋插刀啊,佩服!他问我的“同案”骗没骗老百姓,我委婉地说:老百姓哪有钱让他骗?侯爷立刻说:好,骗得好,现在有钱人没几个口袋干净的,不坑他们坑谁?
潘正侯说你们这样的,落在这里算窝住了,满腹经纶不得施展啊,要放外边,还不老鹰似的满天随你们扑腾?
侯爷用遗憾的口气表达出的赞美很中听,尤其是他那股发自肺腑的腔调,更让人舒服,一下子真要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被困笼中的老鹰了。压抑得高傲。
现在号里共塞了25个人,活动空间显得局促不堪,人的精神也不觉都狭隘窘迫起来。我已经被关了半年多,案子还没有半点动静,心里窝着火,又得不到释放,隔一段时间,嘴唇就起一次泡。
我甚至经常有一种恐惧,怀疑我已经被彻底遗忘了,象卡夫卡那个无休止的《诉讼》一样,弱小的个体在莫名强大的命运面前,任由摆布,无能为力——天啊,不会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吧。
第八节 做人要本分
天气渐热起来,号笼子里的气温很高,如果可能,真恨不得把舌头吐出来,狗似的哈哈气儿。25个光棍,14平米的小笼子,在普遍高温的地球上,透不进风来。几乎每天下午,整个号筒的铁拍子门就都打开了,混的好的押犯,都坐在紧靠栅栏的地上,把号筒里流动的空气霸占了。其他人只有穿着大裤衩,半死不活地在铺板上坐着,前后分成三排,不时地抱怨着,骂着谁的娘,都没有定语,只要泛泛地骂,好像就可以消解几分暑气似的。
每天下午,劳动号的都抬了两个大箱子,在号筒里吆喝:“冰棍——各号统计一下啊!”或者是抬来冰袋,还有水果西瓜生食蔬菜什么的,品种比较丰富,基本上能和外面的社会接轨。
丰子杰早安排小不点“盯档儿”,小不点拿个破圆珠笔喊:“嘿嘿!都谁要?”
这时候,帐上有钱的都精神焕发了一下,纷纷报数。
冰棍是每天有,很硬的那种棒棒,糖精味的,不过,凉还是肯定凉的,比外面的价格贵一倍,特区嘛,消费水平就是高。
有时候是一块钱一包的冰袋,我们买来,都先在身上乱蹭乱贴,不化成水,都不舍得开袋喝,怕资源浪费。
没钱的人,一般就只能瞪着火热的眼睛,看别人欢喜了。不过,平时不太讨厌的穷人,有时也会受到施舍,领了情,必须千恩万谢,做出恨不能为对方树碑立传的表情来。
大臭的后台经常是刘金钟,其他几个也偶尔有我们接济一下,丰子杰也间或告诉小不点给谁谁带一小冰袋:“这两天谁谁表现还不错。”谁谁颔首致谢,丰子杰就大度地说了:“我不在乎这俩钱儿,天天给你都给的起,就是看你走不走人道。”谁谁只有感恩戴德地表示以后更加努力。嘁,不就一冰袋嘛,在外面值当的这样么,还得上升到人生道路的高度上去?可这是“里面”。
里面的尊严不值钱。掩藏甚至放弃自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因为打碎别人的尊严,是老大们的一种乐趣。
可是,也有渴望丧失一把自尊的人,却苦于没人给他机会,比如专爱占小便宜又好吃懒做的于得水。这个家伙太猥劣了,削尖了脑袋想算计人,看见核桃皮都想挤点汁出来,早被丰子杰给当坏分子封杀了。
一次这厮凑常博跟前小声说:“弟弟留半根给我唆两口吧。”常博脸一红,不好意思了,好像欠他的一般,直接把刚咬了几口的冰棍递给于得水,于得水连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嗖”——从门口那边又飞过来一整根的,“邦”地砸在脑门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丰子杰在那边骂开了花,把于得水家所有雌性动物都日了一轮,还不解气,最后连带嘴的茶壶都捎上了。于得水眼看着手里的冰棍慢慢化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竹片了,也没敢动一下。
从那以后,于得水就彻底地跟冰制品无缘了,水管子进来时,于得水喝凉水都受限制,丰子杰说你不于得水嘛,这回让你得不着水。
从于得水这个活教材身上,我们受到深刻教育:做人要本分。
第九节 钦点鸟屁:丰富
溽热难熬的环境里,大家正抱怨不迭时,另一个“不本分”的家伙被塞了进来,并且很快演绎出一个新的case。
那家伙把铺盖在号筒里放下,脸正对着我们号门蹲下,劳动号的胖子和一个瘦老头跟往常一样,被值班的穆管招呼出来,一件件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看那小子眉目有些刁钻,蹲在那还不安分地乱翻眼珠子呢,丰子杰冲外“嘿”了一声:“嘛案?”
那小子翻眼皮撩一下丰子杰,没吱声。
丰子杰自嘲地一别头,咂巴了一下嘴:“操,小逼还挺有个性。”
胖子查完了物,穆管过来就开我们的栅栏门,丰子杰苦着脸说:“穆管,还塞我们屋啊,都25个,马上就长蛆啦。”
穆管一边示意新来那小子进来,一边说:“你们这算松快的呢,知足吧。”
门口的几个人都往里挪,放那人进来,丰子杰一欠屁股,坐铺上去了。
“蹲!”小不点吩咐。
那人缩头蹲下。
“嘛案?”丰子杰旧话重提。
“盗窃。”听口音,是W市区的。
“我还以为你哑巴呢。”丰子杰似笑非笑地调侃完,不耐烦地吆喝:“看着我,别贼眉鼠眼地乱扫摸,这没你什么偷的。”
“盗窃多少钱啊,至于放市局来?”
地上那位答:“打了30多万的案值。”
“无期了。”丰子杰立即给下了判决:“什么玩意值30来个?偷大户了?”
“警察公寓,现金、首饰、名画什么的,一共六户。”
“牛逼啊,摸警察公寓去了,怎么进去的,你蜘蛛人啊。”丰子杰没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随意地问道:“哪个区的?”
“北门的。”北门的,就是跟丰子杰一个区了,丰子杰是北门那片有名有号的人物。看来这小子命还不错,丰子杰对自己家门口的人,还是多少给些面儿的。
“哦。”丰子杰沉吟了一下,没动声色:“叫什么啊,平时跟外面惹惹么?”
“我叫丰富,不怎么惹惹。”呦,跟丰哥还是本家。
好不容易碰一个“家门”,丰子杰不死心地跟他套:“北门那块谁惹惹的好啊。”
“丰子杰啊,就是也进来了,这回没玩好。”丰富有些兴奋。我们不由得笑了起来。丰子杰也笑了,接着问:“你跟丰子杰认识?”
“三十晚上吃饺子,提起来没外人,我们一个丰,哥俩好着呢,他老早就拉我玩粉,我说毒品那可是掉脑袋的玩意,说什么也不沾,我就光偷,偷轻抢重嘛,只要不偷银行里面去,就死不了。”
丰子杰一直听他说,中间我们要笑,被他暗示着压下了。等丰富讲完,丰子杰又逗他话:“要真是丰子杰的哥们儿,我还真得照顾你啦。”
丰富一看撞绣球上了,更来劲了:“嘿,大哥,不瞒你说,丰子杰头进来,还在我那躲了好几天呢,我们哥俩就跟一妈生的似的那么亲。”
丰子杰也不恼,也不笑,回头跟大伙现场直播:“瞧了么,人家多机灵,进来先拿家门口的大腕探路,蒙好了就借东风混起来了。可这马有失蹄,蒙不好咋办呢?蒙瞎眼了怎么办呢?”
我们想笑又不敢瞎笑,不知道丰子杰下一步想咋处理。
丰子杰笑眯眯看着有些犯晕的丰富说:“知道我是谁么?”
丰富媚笑了一下:“大哥贵姓?”
“免贵姓丰,丰子杰。”丰子杰谦虚地说。
丰富吹牛吹到牛角上,一下子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嗓子眼里像卡了根鱼刺似的呻吟了一下,不由得蹲着往后小挪了半步,愁眉苦脸地挤出几丝笑容:“丰、丰哥,这么巧啊,我,我一直景仰您,没,没想到在这,这碰上了。”
丰子杰气壮山河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一张嘴,豪放地把一口黏液喷发到丰富的笑容上:“呸——!别操你妈、操你妈还雇你爸给站岗放哨啦!北门的脸都让你给糟践苦啦,你算什么鸟?逮个大架儿就敢上啊!瞧你那个德行,俩耗子眼骨碌乱转的,你爸揍你出来的时候看黄历了吗?看小人书揍的你吧!还愣敢提跟丰子杰是一妈生的,你妈有那么大造化吗?……操!想起这句话我就上火!”
丰子杰看来还真上火了,一只光脚踏在地上,顺手抄起一只拖鞋,摔稻谷头似的,啪啪啪、啪啪,响亮地拍在北门老乡的头上,对门的号长隔栏杆把这边的事看个满眼,一边笑,一边不过瘾地助威:“打,打!把脑子里的水给小逼打出来。”
丰富哎呦哎呦地紧缩头,一边往后退,小不点和另两个人也蹿过去,用脚乱踢,因为铁拍子门开着,栅栏门跟号筒一通气,声音很明显,马上惊动了值班管教。穆管一边喊“怎么回事”,一边向这边奔来。
他们都住了手,除了丰子杰,其他人都迅速跳回铺上坐好。
“这个进来就想炸号儿。”丰子杰对赶到门前的穆管汇报。
穆管先简单批评丰子杰打人不对,又训斥了两句丰富,回头冲号筒里喊了句:“大热天的,别火气都那么大啊!”
穆管一走,丰子杰又照丰富的脸上来了一鞋底子,恨恨地说:“以后慢慢提落你。”
丰富痛心疾首,冲丰子杰做着仿佛样板戏一样的夸张手势:“丰哥呀,你原谅我吧,我是真的崇拜你啊。”让我们忍俊不禁。
对门的老大怂恿道:“丰哥,这个脑袋里水不少啊,够能吹泡泡。”
丰子杰冲那边笑笑:“水多不怕啊,不出一礼拜,我就让他成木乃伊。”
然后对丰富道:“不让打,咱来点文明的,控水吧,控水会吗?”
丰富一边紧说:“会、会。”一边积极主动地贴墙边蹶了起来,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
*
丰富算自作自受,本来,如果他不耍小聪明,丰子杰肯定会赏点脸给他,毕竟是自家门口的人,若不仗义,丰子杰自己也没面子啊。如今混得开头烂,恐怕是回天无力了,想想,活该。
晚饭后,铁拍子门关了。丰富开始拼命地擦地,满腔热情地企图扭转自己的形像,可他又错了,擦地这种屁屁事,你越认真干,你越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干,别人越看你没前途,简直连点追求都没有了嘛,行,你就鸟屁着吧。鸟屁敬业就一个好处,少挨骂少挨揍。
不过像丰富这种奸猾之辈,看上去虽然猥琐,却还不是那种甘心当屁屁的主,他跟我在“C看”时候接触的那个老耙子很相似,表面老实下来,其实包藏祸心哦。
丰子杰就是吃过见过得多,我心里分析这些人家全“门儿清”,当时就点拨丰富:“你甭跟我琢磨闲篇儿,我看你骨头里去了,狗行千里吃屎,你就这路货色了,一屁俩谎的玩意,怎么遮怎么掩都是一臭嘴。我告你一句透底的话吧,只要我在这里,你就甭想人五人六起来,擦你的地吧,来新人了也是你的活,你就长期工了。”
丰富并不绝望,继续伪装劳模:“丰哥你放心,只要你一句话,我绝无怨言。”
金鱼眼呸了一声道:“没怨言?你也得敢!”
擦完了地,丰子杰吆喝:“坑里蹲着去,以后那就是你的专区。”
丰富溜溜地进了水池子,在茅坑旁边的水泥台上蹲下去,象马戏团里吃惯鞭子的小猴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天气太热,丰子杰和金鱼眼都搬到地上躺了。我已经从墙根混到底铺的中间,而且允许把头伸到板外透气,这是一个中等规格的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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