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朴主任点点头,说了句“那好啊”,面无表情地走了。
我激动了半天,觉得有戏。朴主任不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下我的,肯定和华子的鼓吹不无瓜葛。
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就可以脱离犯罪群众,“漂”上去小摇着,兜里别支劣质圆珠笔,手攥个小本子,煞有介事地记录着:张三网子8个,李四网子7个。然后就溜达回库房盘点盘点,仰铺上打个闲盹,抽烟喝茶,到时候,再活动活动,捞张减刑票,靠,还改造个球啊,眨眼不就回家了嘛。呵呵,嘿嘿。
我突然间接地理解“小人得志”的滋味了。当然没有谁乐意承认自己是小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就是小人,虽然已经不君子。我只想说,“得志”那滋味就是舒坦。
然而那天收工前,我的心情却一下变得很糟糕。因为见到了毛毛。
哪天,监狱点名出了错,所有犯人都被紧急召集到工区外蹲地数脑瓜,五大和一大因为在一个大工区里,所以毛毛他们出来时我看个满眼。
按常规,监狱每天要点几次名,收提工时各中队自己数一下脑瓜儿,是必须的,下午管教下班前,晚上犯人休息前,全监还要统一核一下人口,叫“点大名”,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没有人敢胡乱应付,多一个少一个都是大事儿。一旦算错数,就要兴师动众,翻江倒海重来一遍,越倒腾不清空气就弄得越紧张。这种情况不常有,真越狱的事就更少见,稀有稀有,监狱里真跑掉一个,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从管教到犯人都跟着倒霉。
那天下午点大名,外面正飘着小雪,风也凄厉,我们还是义不容辞地冲进露天地,蹲在风雪里,等候监狱的值班管教逐队登记核对。
一会儿,“一大”的队伍从大白楼后面的平房车间钻了出来,一个个都跟挖私窑的似的,又如水墨泼淋过一般,除了眼白儿和牙齿,脸上一抹黑,身边有个老犯笑道:“烧碳党”来了。
一大的犯人排着队,往我们的侧面去,我恰好蹲在前排,还是需要努力探着脖子,找我期待中熟悉的脸模。不时有黑花脸冲我们队里一呲牙,跟相识的犯人打个招呼。突然一个人冲我手不过腰地摆了摆手,拘谨而兴奋的样子,同时干咳了一声,很快就随队伍过去了。是毛毛!我看他的背影,很疲惫的样子,那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就给改造成这样了?
我小声跟旁边的往老三说:“刚才那个是我老乡。”
“哪个呀?”
“原来白面书生的样子,现在就眼珠跟牙还是原样儿了。”我沉痛地说。
“捣锤翻砂,神鬼也怕。你弟兄够倒霉啊。”老三笑道,一边吸溜着凉气,把囚服领子往起抻了抻。这小子的领子上还绷了一层毛线套,看得我心里也借三分暖意。人头们,还有几个混起来的老犯儿,他们的领子都绷着这样的毛线套,而且好多人还都有个毛线小帽儿,收提工的路上往光头上一扣,再掩上耳朵,既遮风雪又显示了自己的地位。这些毛线活都是从二中队犯人手里弄来的下脚料,二中不是织毛衣嘛。
雪花似乎结成了冰凌,被风一甩一甩的,扑在脸上,象一连串歹毒的小嘴巴煽过来,钻进脖领子里,更是凉森森的。往常这个时辰,天稍稍给些晴色,正是群鸦归巢的时候。很多年前,还是在乡下老家的坟场上空,见过成群的乌鸦,啊呀叫着乱舞,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家伙,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天黄昏就在监狱上空乱云也似的掠过,甩下一片凄厉又蛮横的嘶叫。这样冷雪冰天的气候,不知道那些自由的怪鸟可舒服?看天空只是一片苍灰,似乎有一个硕大的冰块儿在上面悬着,压抑,寒冷。
冻了半个小时后,值班管教终于过来了,林子赶紧跑过去,把写好的点名表递上,管教慢步往前走,嘴里数着数,过了这里,一大的杂役也赶紧来递表,大家都盼着赶紧结束。我们这里完了事,里面还有一个七大,工区就算点完名了。然后还要和监教楼里的人数汇总一下,才能出最终结果,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在这里捱着。
人群里不断传出肮脏的咒骂,站在后面的几个杂役开始跺脚。我的脚已经麻木起来,监狱发的破棉鞋太糊弄人,根本不保暖,下面垫了两层鞋垫还不管用,帮子太薄。好在我不是汗脚。
终于,一串大便干燥似的电铃声拉了出来,工区院里爆破出一片欢呼,杂役们先自己往楼里跑,嘴里喊“散”,后面的队伍马上乱了营,冻惨了犯人们怪叫着往工区里撞去。
我故意迟疑着落在后面,毛毛果然心有灵犀,赶前几步到我跟前:“麦哥,还认识我么?”他笑着亮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在黑脸的映衬下,粲然生辉。解着又冲过来一个黑的,自己报名叫“薄壮志”。
我先跟薄壮志招呼一声,然后问毛毛:“没找找关系?”
“给家里写信了,接见时候一定要提,真他妈受不了了。”毛毛凄惨地笑着。
“你怎么样?听说五大一特舒服啊。”毛毛说。
我刚说了句“还凑合”,一大的杂役就吆喝他俩归队了。
我转身怏怏不快地上了楼,林子他们都躲进库房暖和去了,好多犯人还在不断地活动身子驱寒。管教们下班走了,又到了晚饭时间,估计吃了饭,再渗一会儿,林子又该招呼大伙撤退啦。
望着已经开始上机操作忙碌非常的二中队员们,看着面前那些熟悉的“老弱病残”的形象,毛毛和薄壮志疲惫的背影和黑黑的脸庞又浮现出来,一股悲凉和侥幸的复杂感觉涌上心来,我想:五大一还能舒服到几时呢?
第十一节 温暖来了
收工以后,晚上大多寂寞,如果没有串门的,华子和二龙的话都不多,似乎交流的愿望也不强烈,偶尔把傻柱子拉来调戏一把解解闷,然后就都慵懒地仰在铺上抽烟,耗得倦了,就吩咐小不点打水,洗漱放倒睡了。留下我们盘板儿。
这天又是无聊,没有串门给我们演话剧的,二龙腻巴巴念叨了一句:“这里真他妈格色,整个中队连个电视也没有。”
华子说:“以前有过,架号筒里看,后来让几个杂役戗火给砸了。现在谁想看电视,只能自己出血,林子屋里那个还是从别的队淘换来的呢。”
“回头我让外面送一台进来,叫老朴给接一下就行。”二龙说。前些天听他们闲话,知道二龙外面的弟兄没少在朴主任身上下工夫。
华子环顾一下大伙,说:“别你一个出钱啊,到时候大伙摊。”
“摊个球啊,鬼市上几百块一个好的,我跟他们搭伙买?不丢死脸啦。”
说着话,接见日很快就到了。接见日从来都是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日子。
按惯例,接见前一天,犯人们都把长出来的头发剃掉了,被小风一溜,脑袋上凉飕飕的,不过不影响热闹的心情。
列队去接见室的路上,大家都比较随便了,蒋顺治挤到我旁边来,兴奋地告诉我,他的老婆从安徽老家跑来看他了。
“花儿啊。”我笑着说。
“你还记得?”蒋顺治笑得眉眼错位。我说我给花儿写了那么多情书,怎么不记得?在看守所,将顺治的家信都是请代理。
我说:“一会儿你坐我旁边,看看我女儿好不好玩。你老婆真那么漂亮吗?我还得鉴定一下哪。”
蒋顺治只是笑,很幸福的样子。
“谁老婆漂亮啊,一会我也来两眼开开斋。”周法宏的家里也来人了,今天精神焕发许多。
我问他家里可能谁来。他说:“我老爹呗,上次进来老娘还来过两次,这回老娘动不了劲了。”
旁边有人说:“回头再把你老爹拖趴下,你就够道了。”
说着话,到了接见室楼下,大家都找地方坐下,或挤小卖部门口看新贴出来的物价单,等楼上点名传唤。早一拨接见完的犯人正在里面忙着购物,抢劫似的忙乱。
偶尔会有管教领着一两个犯人从楼下的角门进到一楼大厅,那里也是个接见室,可以和家人“面对面”,都是有关系的犯人,普通犯人只能到楼上打电话。
楼上一阵嘈乱,许多犯人接见完了,表情各异地走出来,一个老管教在上面开始叫号儿,听到名字的就雀跃着往上跑。
蒋顺治和我挨着进去,找个地方坐下,等家属进来认领,周法宏兴冲冲蹿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边上:“挨着老师!”
大家都坐定了,玻璃隔墙外面的管教才开始招呼家属进来。我们都欠起身,冲门口招手,一片手臂象一片热烈却落光了叶子的森林。
琳婧抱着女儿阳光灿烂地奔我这里快步走来,弟弟瘦高的身影紧随着。没坐稳,先抢过电话来。
我招呼女儿叫“爸爸”,在琳婧锲而不舍的操练下,女儿终于冲着话筒应付差事地叫了声“爸”,眼睛却迷惘又好奇地望着别处。
我敲着玻璃,总算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拿小手探索着拍我扶在玻璃这面的手掌,手上冰冷着,心却油然温暖起来,似乎和女儿的手已经肌肤切切地按在了一处。
女儿已经可以自力更生地站在墙台上,呆的久些,开始烦躁,用脚在玻璃和电话基坐上乱蹬,我看得心花怒放。
终于,琳婧的电话不响了,我想女儿的力气不会那么大,肯定是电话的质量操蛋,居然禁不起一个一周岁女孩的践踏。我赶紧笑着示意他接过弟弟的话筒,一边指指脚下:“别声张啊,有监控。”也是听人说的,楼下有个电话监控室,防止接见时有违禁言论的。
我捂着花筒,笑着对旁边的周法宏说:“给踩废一个。”
周法宏咧着大嘴笑。对面是他象油画《父亲》的主角一样面色沧桑的老爹,孤单地和他的儿子在玻璃墙两面牵挂着。
和琳婧聊天的时候,我扫了几眼蒋顺治对面的小妇女,漂亮还是算的上漂亮的,带着那种朴素的幽怨的美,心想这小子福气很不错呢,就他那把劳苦大众脸儿的,真亏了人家花儿了。
本来想说什么来着,一拿起话筒就乱套了,事先计划的项目都没了踪影,家常话也没聊透,电话“夸”地就息声了,20分钟的接见结束了,接见室里立刻爆发出一片不约而同的憾叹。
琳婧抓着女儿的手在玻璃上和我握了一下,我终于看到了女儿的笑容,烂漫的没有尘埃的笑容,纯洁得象在玻璃那面飘过一朵雪域高原的云朵。
我知道女儿的笑不是因为我,女儿的笑是为她内心的不可琢磨的欢乐。但我已经非常开心。
下了楼,从收物处领了家里送来的钱粮。最棒的就是送来了一双中腰的陆皮靴,我的脚可以温暖起来了,还是有老婆好。
在楼下购了200块钱的物,又花200块钱备了两条烟,准备让华子去运动一下。然后,溜墙根跟周法宏抽着烟,等凑一拨人一块回去。周法宏懊恼地说:“妈的带半斤烟叶都不让送进来,没人是不行,处处受刁难。”
蒋顺治买了两箱方便面,抱过来放到边上,很兴奋地问:“我老婆还行吧。”
我笑着说:“还可以啊,把她一个放外边你放心?”
“放心。”蒋顺治自信地说着:“我一个劲告诉他不要来了,大老远的,她说年前怎么也得来看我一次,还说过了年想跟老乡来监狱边上打工,方便看我。她给我上了100块钱,我只怪她大手大脚,要她去退掉50,她说什么也不干,还跟我哭起来,真看不了女人掉眼泪儿。”
周法宏说:“其实你们外地的,只要有身份证和车票,啥时候来都能见面,不一定非赶接见日不可。”
“我老婆胆小,不凑大拨不敢进监狱的门。”蒋顺治笑道。
看着将顺治幸福的笑脸,我心里动了一下。在着大墙之内,其实每颗心里都藏着一片温情啊,不管这温情来自老婆、孩子还是父母,也不管这颗心是何等的黑暗、阴郁。
霍来清在那边跟几个老犯嚷嚷:“操他妈巧克力不让往里送是吗,我怎么看见有人进烧鸡哪!”
“龙哥还进了台电视呢,你气呀?有气性往大处混呀!”有人红光满面地教训他。
周法宏掏出贫下中农烟,自己点上一棵又揣兜了,冲我晃了下牌子说:“我知道你不抽这个。”
我笑道:“我也想给家里省啊,可现在得往上拔点儿,卡在红山茶这个高度上了,就得挺下去,妈的红塔山的价呀。”
周法宏看看左右,跟我嘀咕:“你走的是经济路线,最简单了;其实没钱的也能混好,就是得敢于糟践自己,从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基础上往起混。”
我笑起来:“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还混个屁呀,别人能高看你?”
周法宏无奈地笑笑,好象很苦恼:“你咋就不理解呢?咳,你头回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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