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答应,好听点儿。”林子命令猴子。
我们都看着猴子乐,猴子比吃屎还费劲地吭哧了一声:“唉。”
“叹气呢?养个傻儿子别扭?先发10片!”林子一晃头,柱子立刻笑着跑过去,抓了一扎灰网扔给猴子。猴子眨巴眨巴眼,没词儿。
“接着叫。”林子说。
“爹,爹!”傻柱子欢呼道。
“再20!”林子命令,傻柱子当即照办,喜气洋洋的,如中了头彩。
“叫!”
“爹!爹!”
猴子嘴咧成了烂柿子,哀求林子:“林哥,还是我喊他爹吧!”
林子顺手一个嘴巴扇过去:“当爹好玩是吗?你老子还在外面给你当爹呢,那罪好受吗?!”没想到林子一下子把问题提上去一个档次,刚才笑的,好多人都默然了。
“今天把这堆活儿加出来,让你也尝尝当爹的滋味儿!”
猴子蔫下去,一副倒霉冒烟儿的晦气相。
林子回头踹了美得牙根疼的柱子一脚:“滚回去干活!”柱子立马跑回座位,多日来的倦意似乎扫淡了许多。
林子说:“柱子,高兴不?”
“高兴,谢谢林哥。”
“谢你爹吧。”林子说,我们忍不住又笑了。
“想更高兴点不?”林子这样一问,柱子不安了,局促地笑道:“嘿嘿,不,不想了,不敢想。”
“操,没出息样儿!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一天少发你30个网子,一百一,匪警,再你妈完不成咋办?”
柱子瞪起眼道:“真的?”
“完不成咋办吧!”林子追问。
柱子激动地说:“林哥你剥了我皮做坎肩!”
林子转头接着宣布:“缝合的孙福恒,一天减15个活儿……”下面又说了两个减活儿的。然后强调减活儿就别想减刑。
孙福恒感激涕零地哭起来:“谢谢林哥呀,谢谢呀——”孙福恒这些天给熬坏了,眼窝凹得跟炮坑似的,假牙可能有半拉月没工夫刷了。
估计这都是朴主任主动让步的结果,林子刚才只是去参与了一下意见罢了,出来买一个整个好儿,不提主任的茬儿。不过大伙混到现在的地步,好也罢赖也罢,林子都功不可没。
这时宫景从库房里一探头,压着嗓子喊:“少管,水开了,给龙哥和林哥拿过去吧。”
林子转头道:“官儿都在呢,长点眼啊。”
宫景小声说:“龙哥让烧,不烧不行啊。”
“行啦。”林子一挥手,把那个脑袋挥进库房里去。
一直在线儿上埋头干活,这些天比傻柱子强点有限的“棍儿”突然可怜兮兮地说话了:“林哥,是不是给我也少减几个?”
“少减半年还是仨月?”林子明知故问地打岔。
“减点活儿吧,林哥,我也不奔票儿了。”
看着憔悴不堪的“棍儿”,林子嘲笑道:“棍儿哥啊,冲你是老犯,按说什么事都该照顾是吧?”
“棍儿”有气无力地说:“那不敢求啊林哥,我实在干不完,你也看见了,这些天我是怎么熬的,问问老师,我连句闲话都没有,净干了。”
我默默点了下头,这些天“棍儿”给我的感觉特别好,人老实,干活塌实,不多说不少道的,什么闲事也没有,要不是每天登记料单,我几乎意识不到这个老犯的存在呢。
没想到林子骂起来:“你别给我装逼啦!你以为我们杂役整天干什么的,就知道坐那里喝水聊天?还是那句话,冲你是老犯,我最后给你留点面子,不点破你,看你表现,别自己给自己找没脸。”
“棍儿”红了脸,埋头干起活儿来。我心里有些同情他,周法宏在旁边轻轻嗤笑了一下。
霍来清试探着请示:“林哥,我也不想减刑了,少来点网子行不?”几个犯人笑起来,大概都觉得这小孩幼稚得蛮好玩。
林子笑道:“不减刑好办,本来那名额也没安排你。”
“减点活儿吧林哥,我手太慢。”霍来清讨好地耍着无赖。
“宝贝儿,叫你小孩崽子你还不爱听,懂什么叫劳改吗?入监组那个白话蛋没给你们讲是吗?劳改就是他妈‘强制改造’,什么叫强制还用我给你讲?”
霍来清在一片稀稀落落的笑声里失望地长叹一声,手里的小绿梭子又飞了起来,这霍师傅看着手底下很忙活,实际上是瞎乱腾,不出活儿,净剩下自己跟自己着急了。人家手真快的,是摸着规律了,找准那股劲儿了,人梭合一,如入无形,眼瞅着一根缝合线从网目中出没盘行,一拉溜缀合下去,象在表演。
林子不时会站在流水线旁观察大家的手法,偶尔骂两句谁谁笨蛋,然后叫他看别人怎样干。在技术问题上,大家似乎都很保守,好不容易修来的道行,谁舍得拱手他人?竞争多激烈不提,怕别人快起来,最后比自己舒服倒是真的。
我这人觉悟还是挺高的,在技术上跟傻柱子就没有什么保留,看他握灰网的手法别扭,就牺牲宝贵的时间帮他纠正,柱子还没有耐心,练了几下,又跑回自己的错误路线上去了,我横了他一句,他还有些气呼呼的样子,周法宏说:“理他那个短命脑袋干啥,死狗扶不上墙,别拴个死鸡,再把你个活雁拉下来吧。”
我笑道:“我不是为自己组员负责嘛。”
其实我们这几个组长,除了登记领料,分工到户后,就没事了,大家各自为战,互不相干,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就是给日本儿拉纤、给大伙跑堂的几个劳作,好象某些单位里虚设的工会主席的角色。
林子不放我们权,自然有他的想法。不过,我也正乐得有组长之名,不担组长之责。日子这样过着,对我而言,紧张压抑倒也没什么大磕碰,日复一日,网兮网兮。
※ ※ ※
逐渐地,晚上收工控制在9点稍后了,一半多的人都能够完活,剩下一批落后分子,就在号筒里开辟了第二战场,每天起夜的时候,都能看见以柱子为代表的几个弟兄还在跟网子叫劲,看看值班室门口挂的石英钟,一般都指向凌晨一两点钟的光景。
这些天,棍儿的速度也上来了,一般后半夜在号筒里就看不到他的踪影了,我说棍儿兄的潜力开发出来啦?周法宏就嘲笑道:“他那是装逼呢,诚心磨自己,后来一看耗不下定量去,让林子给识破了,也就不得不现原形啦。”
我想周法宏这话也不全是编排棍儿的,棍儿自己也边干边叹气呢:“妈的我在这干3年了,一张票也没我的,还不给我松松套,既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快些跑,也忒黑啦。干活能吓死我?你多少也让我见点亮儿啊。”
第二章 圈地运动 第一节 地下党
在监教楼里,除了偶尔的喝酒、打牌、串号筒,二龙基本上不出屋,回来就躺着,抽烟看电视,倒是经常有来串门的,一般都是二龙以前的弟兄。
我们不能大声聊天,一喧哗,二龙就烦,冷眼看谁一眼,准让谁心里咯噔一下,好几天加着小心。大伙都摸不清二龙的脉,他口口声声让我们随便,可我们谁也不敢乱放羊,宽松得压抑。
其实我也懒得动换,也没有地方去,找华子吧,新收组太敏感,担心林子嫌我招摇。于是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
蒋顺治来过一次,进来先跟二龙打了招呼:“龙哥我找麦麦呆会儿。”
“以前一个分局的是吧,过去吧。”二龙很痛快。蒋顺治跟我说:“龙哥这人真不赖。”
当着二龙和大伙的面,我们不好聊这里的事,就拿分局看守所当话题。周法宏也跟我们穷搭和,记得提到一个叫“缸子”的,蒋顺治说他分四监去了,我就说龙哥以前也在四监呆过,二龙听见个音,就问是哪个缸子,我们说了,他“哦”了一声,说:“不认识,甭问也是一鸟啊。”
正说着,门玻璃轻响了两下,我一扭头,华子正冲我招手,我走出去,叫声“华哥”,华子笑一下,神秘地说:“老师还有烟么,先借几盒。”我说“你等会儿。”要回身,他拉了我一下:“回头给我吧,有两盒就够。”说完,和我一同进了屋。
二龙道:“跟我屋里发展地下党来了?”
华子边坐下来边笑着说:“跟老师说个小事儿,不过,我倒是在我屋里给你审出一地下党来。”
“哪部分的?”二龙问。
“西区的,翻江鼠的干儿子,够猛料吧?”华子笑道。
二龙从铺上直起腰来,眼睛放出光来:“谁呀?”
“蓝伟。”
“盲肠吧,你他妈拿我找乐?”二龙笑。
华子也笑起来:“你才找乐哪,那小孩叫蓝伟,翻江鼠干儿子,新收。”
“嘿,想起来了,是叫蓝伟,快二十年了,翻江鼠进去以前,我见过这小孩,那时候这小子才两三岁吧,胖呼呼的跟熊猫似的,就为这名字,我才记住他,觉得好玩,当时我也这么问了:咋不叫盲肠?哈哈。”
“真快啊,翻江鼠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可不咋的,83年严打凿的,一眨眼似的……咱那拨儿混的的,快没了一半了。”华子有些惆怅。
“再加上败气收山的,现在还混的,没几个啦。”二龙也感慨起来。
华子起身道:“给你叫过来?”
“叫来叫来!兵兵去!”二龙兴冲冲招呼。
赵兵跳起来出去了,很快领了个人进来,我们一看都暗笑起来,原来是关学习班那个小脏孩。
二龙也笑道:“你呀?”
小脏孩局促不安地说:“龙哥。”
二龙笑道:“你得管我叫伯伯哪。”
小脏孩迷惘地看着二龙笑。
华子说:“龙哥跟你干爹是拜把子。”
小脏孩的笑里立刻有了些新的内容,腰也暗暗向起直了直。
“还记得你干爹的样子吗?”二龙点上一棵烟问。
小脏孩动一下脑袋,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常听我爸念叨,我爸说我干爹特喜欢我,舍得花钱。”
二龙道:“你爸还那么瘦?”
小脏孩说:“前年死了,喝酒喝死的,我爸妈都下岗了,他烦,天天喝。”
二龙和华子唏嘘两声,沉思着说:“你爸是个好人啊,老实得窝囊了,从不主动跟我们联系,多大事都自己忍,也难说,那年头好人谁愿意跟流氓搅乎啊。你爸没跟你提过怎么认识翻江鼠的?”
“提过,说那天他下夜班,看见一帮人打架,有个人拎把砍刀追俩小子,跑到我们胡同口,那俩小子没影儿了,拎砍刀的自己也倒下了,就晕我们家墙根下了,我爸二话没说,背他奔医院就跑……”
二龙把目光转向华子:“那就是翻江鼠,让人砍了二十多刀,还越战越勇呢,当时那场架,我也在,完事找不到翻江鼠了,后来才知道让蓝大哥给救了,没有蓝大哥,翻江鼠哪熬晃得到83年?多活了3年啊。”
二龙说完,递了根“中华”给“蓝大哥”的孩子,小脏孩犹豫地看华子,华子说:“接着吧。”顺手也在二龙的手里捏了棵烟出来,二龙问:“没烟了吧,先拿两盒?”华子笑道:“屋里呢。”
二龙问小脏孩:“蓝伟啊,你咋弄得这么脏?新囚服呢?”
“叫胖子掐走了,他送人了,给我换这么一身,没工夫洗。”
华子忿忿道:“胖子净干这没屁眼子事儿,回头我给你要回来。”
“算了,不知不怪。呆会从我这拿一身干净的,把身上的都扔垃圾筐去。华子,晚上安排蓝伟洗个澡?”
华子为难道:“还是你跟侉子说吧,那逼的不买我帐,我临走非给他留点纪念不可!”
二龙先让赵兵给小脏孩找了衣服,然后让他们一块儿去水房:“告诉侉子我来两桶开水。”
“回头弄我屋来吧,我跟林子说去,明天就搬,正好疤瘌五的铺空着。”二龙开口,华子当然没意见。
二龙想起什么,问蓝伟:“小子什么案啊?”
“盗窃,四年。”
“唉,穷的啊。”二龙叹气道:“蓝大哥活着不求我们,死了,我替他照顾照顾孩子吧,也算给翻江鼠还个愿。”
“将来就让蓝伟跟你混得了。”
“我那不缺德了嘛,翻江鼠和蓝大哥在地下头也得骂我!”二龙把烟屁往一个小罐头盒里一扔,顺手倒进点茶水,吱地响了一声。
聊了一会,华子又讲了几句王老三的坏话,二龙不感兴趣的样子,只肤皮潦草地和了几把稀泥,小脏孩容光焕发地回来了,笑脸开放着,一身新行头,精神了数倍,二龙笑道:“这才象个样子。”
华子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先睡了。”
二龙摆摆手,让蓝伟跟华子一起回新收组去,自己沉吟了一会儿,又想起茬口来,问我:“刚才华子跟你要烟了吧?”
我笑着应了一声,二龙皱着眉,嘟囔道:“戚,净弄些猫的狗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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