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当时,除了我,监舍里学历最高的就是肖遥,据说是差不到三年就读完高中了。姜小娄上过初中,马甲和三胖子一天不落地读完了小学,然后是牛哥和阿英,都认识不少字,牛哥还读过几本古典名著,比如《肉蒲团》,会写上下结构的入肉尸穴,经常以此炫耀,很快我就知道牛哥虽然姓牛,但大伙叫他“牛哥”不是冲他的姓,而是“牛逼大哥”的简称。
在学问问题上,缸子最坦诚,说自己一共就上过两天学,还赶上大礼拜了。
第六节 新来的
晚上一连气代笔了五封信,一边写一边跟他们聊着,等开始写自己的家信时,我的腰已经断掉一样,直不起来了。
在这种地方写信,面对的是一种新的应用文体,有特殊的讲究,因为每封信都要接受管教的审查,不能谈论案情,不能写看守所里黑暗的东西,不能用容易引起怀疑的暗语等,所以有些话需要特殊的表达技巧,好在着对我算不上什么挑战,不用培训就可以称职上岗了。
把信塞进信封里的时候,除了值班的,就剩下四川和强奸两个人还在地上捡豆子,其余人都已经进了被窝。
我跑厕所哗啦了两把脸,也赶紧躺下了。
迷迷糊糊刚晕过去,就被吵醒。咣当当开铁门的声音很刺耳。
“又来一个。”值班的牛哥显得有些兴奋,趿拉着鞋往门口凑了几步。很多昏睡的脑袋也动了起来,转向门口的方向。
二道门一响,一个目光呆滞的“小眼睛”抱着铺盖走进来。后面的管教身子往里面探了探:“谁管这号儿?”肖遥赶紧从被窝里探出光身子,答应一声。
“先安排他睡觉,别欺负他啊。”说完,管教一缩头,咣了咣当锁门走了。
肖遥冲新来的喊:“被子放地下,过来!”
“小眼睛”忙不迭地照办。
“蹲。”阿英仰脸吩咐。
“小眼睛”蹲在铺前,望望阿英,又看看肖遥,表情空洞。
肖遥威严地审问:“叫什么?”
“孔爱东。”听口音象山东方面的。
“哪的?”
“兖州。”果然是山东人。
缸子立刻用山东快书的调子广播:“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闲言碎语莫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阿英顺着调门,唱起一个流行民谣:“你要想入我这个党,先让我入了你那个裆,当里个当。”旁边有人笑起来。
姜小娄摆出一副博古通今的胸怀问道:“山东孔,孔老二是你祖宗吗?”
“不是,老师,俺这个孔不是他那个孔。”
阿英有便宜就不放过,马上坏笑着接茬:“你那个孔是我后面这个孔。”
缸子用巴掌往孔爱东那边扇了两下:“破,我说怎么你有点口臭呢。”
拿山东人找了一把乐后,肖遥又问:“犯什么事啦?”
“盗窃。”
“折哪啦?”
孔爱东眨巴了一下小眼睛,没明白。
阿英利落地一伸胳膊,啪地就是一个嘴巴:“问你怎么抓来的?说细点,我们好给你参谋参谋。”
孔爱东胡噜一把脸,苦着相说开了:“我在老家偷过一辆摩托,卖了,然后上C县这边打工,都半年多了,不知道咋的,今晚上让派出所逮走了,后来又带这里来了。”
“知道这叫啥吗?”缸子趴在被窝里,用探讨的语气问。
孔爱东送了一个迷惘的眼神给他。
“这叫恶有恶报!这叫天网恢恢!操你娘的,犯了事跑哪也别跑C县来呀,是不是以为这的警察都是傻逼?。”不等孔爱东答茬,缸子脑瓜儿左右一拨楞,继续发挥着:“看我们哥几个了嘛,哪个不是上天入地猴折马蹿的主儿,W市的大壳帽听到我们的名号都脑瓜仁儿疼,到C县,警察叔叔一出手,照栽!”
孔爱东懵懵懂懂地问:“老师您也是外地的?”
“外你妈的头啊我!”缸子的拳头跟射钉枪似的,突然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击在孔爱东的额头,把他冲击得砰一声倒在地上。
旁边值班的马甲立刻补上一脚,敦促他起来。牛哥悬起一只脚,在孔爱东眼前阴险地晃动着:“再不快点,小心我的无敌夺命鸳鸯脚。”
这几位喜怒无常的表现,让我觉得他们的神经多少有点毛病。其实,用平常社会的眼光审视,监狱里是没有正常人的。
我看孔爱东惊恐无措的孙子相,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不禁跟缸子他们建议:“也挺晚了,有嘛事明天再说呗。”
姜小娄还算给面子,冲孔爱东说:“今儿先不上课了,嗨,以后一喊山东就是你啦。”
肖遥把被角掩了掩,白楞一眼“山东”:“滚边上去,今先给我打地铺,明儿再给你安排板上来,破,再来十个也让他挤下。”
阿英笑道:“哎,山东!”
走到门边的“山东”困惑不安地转过头来。阿英坏笑道:“把灯关了。”
山东迷糊地转了一糟,终于在门边找到一个白色的按钮,抬手就要按,一直盯在一旁笑的马甲马上给了他拳:“操你妈的,那是报警器!”
我们都笑起来。阿英满足地钻进了被窝。
山东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们,肖遥道:“以后别碰那个按钮啊,把帽花招来干不死你!睡吧。”
获得大赦的山东盗窃犯赶紧求教地望着马甲,最后在马甲的指挥下,在厕所和铺板间半米宽的夹道里铺被躺下。不管他这一觉能否睡好,明天的厄梦都已经在悄悄降临到他身上。
第七节 滚大板
上午捡着豆子,感觉外面有些动静,阿英耗子似的扒着铁门上的小窗口向外了望了一会,回头跟我们汇报说:“滚大板呢。”
“什么是滚大板?”我问缸子。
缸子一脸忧伤,不安地说:“进来的人都得滚大板,跟过去大堂里的杀威棒似的,现在是弄一块钉满钉子的大板,把人压上面,来回滚,哭爹喊娘都不行,一通恶制以后,看还有没有不服的。”
阿英好象不太在乎似的,还有心情笑:“这样以后好管理,跟咱这些坏人就不能客气。”
我心里紧张了一下,这还真没料到,不过暗暗把牙咬着,说:“大不了一死,再说他们也不敢,还真没有王法了呢。”
缸子安慰我:“你们不是有个同学在刑警队嘛,到时候他肯定出来垫你一下,不过……”他把目光转向孔爱东:“山东就惨了,听说这帮管教里面有几个专治外地人,说他们竟敢跑C县捣蛋来,不打出屎来都不罢休,上次四川就让他们给弄了一裤兜子屎,是不是四川?”
四川讨好地迎合着:“可不是嘛刚哥。”
牛哥更是愤慨地说曾经有个湖北的,让他们活活给折腾神经了:“惨啊。”
姜小娄幸灾乐祸地拿豆子砍了山东一下:“就你这操行的,十个有九个得打丢了。”
山东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一失手,把一把杂质扔好豆子里面了,缸子看个满眼,少不了几个高质量的嘴巴打过去,混乱中,姜小娄掺乎了一个决定性的眼炮,山东的眼角立马见了瘀青,成了独眼小熊猫。
肖遥一见,赶紧说:“回头再说吧,别一会滚大板时候叫管教看出来。”
缸子马上用东北口音模仿着管教的腔调问孔爱东:“小样儿的,眼儿青了,咋整的?”
孔爱东脑子倒不笨,一口一个“俺自己磕的”。任凭阿英和姜小娄两个帮凶怎么引诱,坚决不坦白。缸子最后满意地踹了他屁股一脚:“就这么说啊。”
午饭以后才轮到我们“滚大板”,我带着一种悲壮之情,和大家排好队,在管教的监视下,向指定的房间里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程刚、小贺带着施展从提讯室那边出来,程刚他们应该也看见了我们,在楼口停下来。施展剃了头,形容略显憔悴,不过精神似乎开朗着。我冲他笑着算是打了招呼,施展挥了挥手。快要从他们前面经过时,程刚满脸灿烂的笑容,向我大声说:“哥俩这回又见面了。”
“托您福啊!”有程刚垫底,我也高声答茬,管教果然没有干涉我。
从施展面前经过时,我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神色有几分忧伤,我想我当时的状态可能还算得上潇洒吧。要不是前途未卜的“滚大板”弄得我心里忐忑,我想我基本上可以表现得意气风发,如果施展看到我哭丧着脸,心里肯定更难受。
我们被带到一个空着的号房里,我看见里面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警察,管教说先进来四个,其他人在外面候着。我有意往后渗了渗,缸子和阿英倒很踊跃,欢蹦乱跳地抢到前面,进了二道门。孔爱东耗子似的缩在队尾,脸色泛白,青眼圈被反衬得更明显了。
等了几分钟,没听见什么鬼哭狼嚎的响动,不觉有些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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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缸子他们进去了大约十分钟,就一脸轻松地出来了,看着我得意洋洋地笑:“下一拨,进去。”我就知道我让他们涮了一把,有些庆幸当时没有掉链子,象孔爱东一样没了形象。
肖遥和姜小娄示意我跟他一块去,我喊了一下孔爱东,让他跟在我后面。孔爱东可能也有些明白被捉弄了,精神压力一放下,脸色也恢复了不少。一听我喊他,立刻就积极地跟了过来。
进去才知道,原来是搞文字登记和按手印、掌纹,记录身高、体重、鞋子尺码等身体特征,备个案底,将来社会上有什么祸害人的事,先按这些特征从有污点记录的人开始排查,很有道理。缸子他们炒作得血淋淋的“滚大板”,就是按手印、掌纹的程序,把手在一个墨板上次序井然力道均匀地按下去,好,一个清晰的黑记录就留下了。就这么简单,我注意到孔爱东满足的样子很可爱。
不幸的是,他的黑眼圈没有受到重视,他满足的憨相倒先让一个管教看着别扭了,找来一句乐儿:“瞧你色迷迷那揍行,强奸进来的吧。”孔爱东否认,强调自己是“盗窃”。管教说什么他妈盗窃,我的眼就是秤,你不强奸都邪了,盗窃肯定是盗窃啦,强奸的事是不是还没交代?孔爱东哭丧着脸说真没强奸,真的。管教不耐烦地说去你妈的,完事了没有,都滚出去,叫下一拨!
我们滚出来,另一拨人滚进去。
姜小娄出来就恶狠狠地跟缸子说:“好啊山东,强奸进来的,楞跟咱说盗窃!”
“山东”嘟嘟囔囔地继续辩护着,姜小娄引经据典地补充:“刚才管教都说了。”
我笑着圆场说那不是开玩笑呢嘛。
好象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缸子顺着姜小娄的坡往下溜,轻声狞笑着对孔爱东道:“行啊你,晚上见!”
第八节 突审
傍晚,小窗口有人喊姜小娄,我们都跟着聚过去。是个便衣。
便衣把一张纸递进来:“姜小娄,捕了。”那张纸是逮捕证。
签字,按手印,都轻车熟路似的。姜小娄盼了很多天的结果一出来,脸色还是有些虚红。我看那上面写的是“涉嫌非法拘禁”。
“没打你们绑架就认便宜吧。”便衣警察一边审核着签单结果,一边说。
姜小娄赖皮着脸辩解:“本来我们就是非法拘禁嘛。”
“傻逼操行,现在懂法啦你?看看下面的权利、义务。”
姜小娄扫一眼逮捕证说:“看完了,不就有请律师的权利么?早知道。”
“操,早知道你就进不来了。”警察说着,把逮捕证一收,扭头走了。
姜小娄从桌上把身子挪下来,求援地望着我:“麦麦,你说我能判多少,缸子说顶天拘役,可能嘛?”
我一下语塞,一谈法律上的事,还真是一头雾水,这时才发现自己这样的“读书人”原来近乎法盲,当时只好应付他说:“我不是学法的,缸子进来过,实际经验多啊,应该差不离吧。”
缸子得到我的肯定后,精神抖擞起来:“告你吧,非法拘禁,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最好的面儿是一年往下的拘役。不过那跟你们没关系啦,有殴打、侮辱情节的,肯定从重处罚!”
姜小娄有些虚,强笑着:“你别吓唬我。”
我问姜小娄当时打人了嘛。姜小娄说那能不打吗,打便宜人儿谁不上呀?
“我就抽了他俩嘴巴,录口供的时候我没敢承认,看来还对了。反正黑忽忽的天,谁也不知道谁出手了,那小子头上的板砖也不知道是谁拍的,好在不太重。”姜小娄心有余悸地笑道。
缸子敲着边鼓:“可不是咋的,一嘴巴性质就变了,弄巧了能加你一两年玩儿似的,对不对阿英?”
阿英肯定马上就联想到他给了人家司机一嘴巴的事,立刻就笑着反击说我跟他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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