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世繁华





  “大人,水太多了,掏不过来,下官这里人也少……”
  “少废话!就这么多人,掏不了也要给我掏!”
  “宗道,底舱情况如何?有没有断层进水?”
  “什么?大人,听不清,啊……下官这就去,已经派了人啦!”
  就三五步之间,郑和施令的声音便不绝入耳,尖亢之中带着嘶哑。顺着看去,郑和浑身精湿,昂然立在甲板上,他身边站着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把着他的腰间,随着风暴,他的身子摇晃着,却是没有倒下去。此时的他,看起来丝毫不象是年已六十的老人。
  文姬瑟瑟发抖的躲在我身后,我呆看着,被风吹斜的雨扑在面上也毫无知觉。整个海面上乌黑一片,似乎整个天也压了下来般。没有雷鸣,没有闪电,便只风雨就可看到远处的船左右摇摆,似乎下一刻风雨大点,那船便再无生机了。
  这场风暴整整持续了一晚,而等我再见到郑和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这时,郑和的船队刚刚到达古里国。
  “郑大人情况不是很好。”在去的路上,在我的追问下,蒲日和忧心重重,满是心事的叹气道。
  “怎么,郑大人病了?怎么我都不知道?”我一愣,随即惊讶的说道。
  蒲日和白了我一眼,似乎以我现在的身份与跟他们的关系,这样的事情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告诉,随后他还是道:“船舰上有医者,王公子不是连医术也懂吧?”
  望着他,我叹了口气,道:“在下是没这个本事,但服侍我的人中却也有懂的。”
  蒲日和摇了摇头,道:“别说我不懂王公子的好意。王公子久居海外,那些地方人会的医法,我总是不大相信。”
  要知道缇萦会的可是正宗的中医!我愕然无语。
  “贵甫,王公子可来了?”舱内传出一微弱的声音,若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出来。
  听到这声音中气全无,我心中一紧,重重皱起了眉头。蒲日和靠在门前,大声道:“大人,王公子下官给请来了。”
  推开门便看到郑和一脸枯槁,闭着眼,躺在床上,哈三、郭崇礼、马欢等人都伴在一边,个个脸色吓人,愁眉不展。
  “郑大人,在下家人中有懂医术的人,可否让……”走近,看着他,我轻声道。
  隔了好一会,郑和才睁开眼,看了看我又闭上,手指无力的动了动,细着声音道:“不用了,老夫叫你来是有些心里话要告诉你。”
  “大人,你病治好了,有什么话随时都可以跟在下说,在下这就去……”
  我的话再次没有说完便被他打断了:“我这御医都看不好的病……算了!”艰难的长长的出了数口气,郑和才接着道:“我久历海外,到过的地方算来有三十好几……”
  “大人,是三十六个。”哈三看着郑和,小心翼翼的插了一句。
  “哈三,这你都记得了?哈……哈,不错。”郑和没有张眼,却将头朝哈三的地方偏了偏,“你能记事,我也稍微放心了些。”
  “我到过的地方有三十六个,可从没有碰到过我们汉人。”说着,郑和睁开眼,看着我,“原本只是想结识一下,可当听到王公子能说出宝船的大小时,我便想过若是我手下有这般眼力的人那该多好,于是便起了招揽之心。等后面听说王公子有回朝之心,再加上王公子有心的做法,我更是想,这等观察入微,细致计算的人才决然不能放过。”
  我黯然,心里泛起一丝愧疚。郑和道:“郑某身残,算不得男人……”说到这,郑和微然苦笑,“先次出海,大多以为郑某是奉皇上之命,追寻惠帝踪迹,其实郑某出航,一是皇命,一是年幼时曾听父亲与祖父说过由云南取海路去麦加,念之期期。可一次之后却发现这大海之大,实非人能想象!我华夏大地纵横万里,比之与海也不过其间一块;而海外国家之多,民众之广也非我们从先贤那里知道的一点。”
  “我大明虽然地广物博,但于海上却是微末。我原是想,王公子这般人才,若是跟随老夫航行,倾囊相教,必能让我大明船舰再次驶于海上,让更多人得知我大明国强,让大明知道除外四周番国尚有无数海外强国……”
  “我郑和七下西洋,身无长物,惟留下一卷‘航海图’……”郑和眼中光亮渐渐消退,声音也渐趋弱了下去,最后直至不可闻。
  一时间,舱内众人脸色悲戚,一干男人眼泪婆娑。
  当郑和船队驶离古里国时,郑和撒手而逝,两万余人齐声哀号。
  “王公子可有打算?”当船驶到南京时,船队上所有人都高呼起来,站在六十三号宝船上,蒲日和道。也许是因为郑和前次的话让他们几人对我和善了许多,否则,我重回故土之后该如何,他们也不会关心过问。
  我摇头道:“暂时没有打算,但等郑大人遗体下葬后再说。”
  蒲日和肃然,道:“正是……”
  “大人,总督军务项大人到了!”
  蒲日和微微一愣,自言自语道:“这船务事情还没交接,他如何来了?”
  跟着他下船,远远看到有数人站在一边寒暄,我认识的郭崇礼等人也在,围着当中的一人五短身材,满脸不耐的听着身旁一人正说着什么。
  “下官不知总督军务大人来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蒲日和堆着笑脸,拱着手走了过去。
  那五短身材的总督军务大人见到他来,总算是松开了脸上的表情,可也只是斜着眼瞟了过来,语气不善,道:“蒲大人好生忙才是,本官站着也不过个把时辰你才过来,你可当本官闲着无事,来这里看你们这破船么?”
  蒲日和脸上一僵,挤着笑脸道:“下官哪里有这胆子?项大人总领军务,这事情可比下官多了去,都怪下官手下不得力,下官刚一知道便急忙赶过来了。”
  “这船上事物纷杂,蒲大人替着郑大人,要不绝对不敢让项大人等。”那先前与这项大人说话的人也赔着笑脸说道。仔细听来却发现他的声音尖细,不似一般男子。
  “景善大人,你可管着什么事?”项大人冷笑着,看了他一眼,讽刺着,旋即语气一转,颇有点要再发官威的味道,“郑大人的事?你不说本官还忘了,怎么不见郑大人,难不成要本官上去找他?”
  几人一阵哑然,听他说得这么不客气,心中有气却不敢表露出来,倒是跟他一起来的一人低声道:“项大人,早有书信传到朝中,郑和死了。”
  总督军务大人一愣,随即一翻眼,道:“死了便死了,一个三宝太监而已,大内要多少有多少!”
  “你说什么?”哈三一个忍不住,怒喝着,几乎要挥拳相向。
  “好大的胆子。”那总督军务大人先是被吓得一愣,随后便大怒,被几人死死拦住,也只得任哈三被人拖离,“你们敢拦着本官?”他怒气冲天,瞪着双眼,一一在几人身上扫着。
  “大人,交代的事还是先办了为好,这等闲气稍后再理会。”那告诉他郑和死了的人劝道。
  “这位大人是……?”蒲日和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在下车驾郎中刘大夏。”那人微微一笑,道。
  “好了,你们一干人等尽快下船,这里的事务交由我们来办?”
  “什么?”这话一出,便是连蒲日和也忍不住惊讶出声。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项大人,这船上事务不由我们这些熟悉的人来办……”
  总督军务极为不耐,嫌恶的挥了挥手,道:“不用多说,这船该如何处置,本官早有定议。你等有职在身者回本部复命,为寻常人等一干各自回乡,不得滋扰生事!”
  蒲日和等人听得心中大为不安,又急忙跟上去,几乎要动手纠着那总督军务大人,纷纷说个不停,只求给个明白说法。总督军务大人理也不理,在两个护卫的保护下,甩头扬尘而去。
  倒是那车驾郎中还留在原地,笑看着几人颓丧而回,笑嘻嘻的脸面突然一整,道:“郑大人屡次下西洋,费银粮何止数十万,军民死者且万计,纵然得了宝物归来,于国家何益?”在一拂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如此劳民伤财之举,皇上下了旨意,禁!”
  看到一众人哑然无语,车驾郎中慢条斯理的道:“你等也别想不开,太祖曾有言‘片板不得下海,违者死罪’!诸位,永乐帝违了祖制且作为臣子的不敢妄议,但就郑大人来说,让他活了这么多岁没拿他问罪已是开了天大的恩德……”
  众人愤然而视,听到这里,纵然我在后世知道郑和所得待遇不尽人意,可眼见着,耳听着,仍是愤怒异常,悲从心起。
  郑和之举前世未有,乃放至全世界,也是伟大之举,于航海史上,足可称之为伟人!郑和由三十五岁丰躯伟貌、器宇不凡的青壮年,到年过花甲的垂暮老人,把后半生交给了碧海巨浪。大明却仅仅因为一句‘片板不得下海,违者死罪’话而将他所有功绩都抹杀干净,其愚蠢在于大明根本不重视中国漫长的海岸线,认为于陆地上纵横驰骋,便可天下无敌!
  “蒲大人,郑大人这些年来可有什么资料留在了朝内?”
  “每次出航郑大人都会令人撰写《出使水程》。其上记载了各船只的航海记录、所部水师官兵的训练方法、如何谙熟航海的过程、历次下西洋前的上谕及归国后的奏章、后勤补给系统及实施方法、各类船只的武装配备、随船官兵的健康、疾病、医疗状况等。这些写成之后上呈给皇上过目,在交由兵部入库。”蒲日和想了想,道。
  那刘大夏……我突然想起,后世之中对于郑和的资料极其少,在诸多话本中提到的这《郑和出使水程》却是根本没有,而有史料上说是总督军务项忠与车驾郎中刘大夏通同作弊,监守自盗,将其销毁。照如今大明对待郑和的态度来看,这样的事情绝对有可能发生。
  “二弟,我想要你入大内盗一份东西出来。” 
 
 
 
  
第五卷 明清晚风 第六十七章 一衣带水
 
  夏日正浓,日头照得地面发白,连带吹着的风也是温热入骨,不片刻间,那汗水涔涔而下,将褂子也润得透湿。
  “这鬼天,就没见一日凉爽过。”一军士蹲在树荫下,光着膀子,手撂起褂子,不住的扇着,可就是这样,他额头上的汗也没见干清过。
  “马官,你还闲待着啊?”不远处的军帐内探出一个人头,看到马官的狼狈样,揶揄的笑着,“等会儿大人来了你就继续歇着吧!”
  马官嘟囔着骂了一句,四处看了看,皱着眉头,有气无力的道:“你听谁说的大人会过来?不是说大人去京城述职?”
  “哈哈,”那人貌似惊讶的笑着,“你这哪年的消息了?大人记挂着那些矮鬼子,早早的就去了,这个时辰都回来喽!”
  “你唬我?哪有这么快?老子干死他奶奶的矮鬼子!”马官骂着,慢腾腾的站起身,将褂子朝肩上一。
  “溜四,你出来,跟哥哥说两句话,我一个人在这傻站着,象根木桩子似的!”甩了甩汗,马官不耐烦起来,抓着褂子就在身上一撸。
  “我陪你?就这份罪?饶了我吧,我还是乖乖的在帐里头看本子的好!”溜四撇了撇嘴,“你要觉着无聊,把那树当鬼子,狠狠练上几招……”话没说完,那溜四却一缩头,躲进了帐里。
  马官正奇怪,却听得有马蹄声传来,他浑身一激灵,也顾不得其他,抓着褂子就朝身上套。正手忙脚乱,那马蹄声已近在耳边,一人声如重鼓,低沉有力,喝道:“谁人值守?”
  马官扭身挺直身板,刚要回答,可随着这话,当头就看到一马鞭抽了下来,鞭影忽闪间,看到的那人嘴角下弯,面色冷竣,他咬着牙,死死站住了。
  鞭子并没有抽到马官的脸上,破空的响声在他鼻子前划过。“哼哼,身为值守军士居然装束不整,形体不正!”
  说着这话,那马蹄声便朝里而去,马官缓缓睁开眼睛,这时才发觉原本躁热的身子竟是冰凉,呆了好久他才擦擦额头上的汗,念叨着:“乖乖,真是大将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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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的夜色沉如水,在这黑夜下,一队身着白衣的士兵如标枪般站得挺直,每个人身旁都有一柄大刀,刀尖插入土中,手握着刀柄,脸色沉静,一眨不眨的望着远方。
  在他们身后不远,同样有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四方大脸,脸色谨然,隐约中透着一股肃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离他们不远有一处小山谷,远远的传来嘶叫声。
  缓缓的,一白衣男子从黑夜中闪现,穿过这队士兵朝男子走来,他步态沉稳,一双眼睛灼灼发光。
  “将军,山谷内的倭贼基本上清除干净了。”来到男人身前,那人微微一顿,说道。
  将军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