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俊薄?br /> 罗彩灵与一炷香前的光景完全对掉了一副模样,面色萎黄,嘴唇发白。云飞给她诊了脉,脉象果然与心中所料无异,中空无力、气衰血亏,竟是芤脉。罗彩灵道:“我体质很虚吧。”云飞忖道:“跟了你这么久,怎么我一直都没觉察出来?”抽回了手,道:“你真是病得够戗。”想不到她这样活泼的一个女孩,竟染有如此绝症,好似被钢锯锯着身体一般痛苦。
罗彩灵似乎察觉到了云飞的痛苦,道:“你说我病得够戗,怎么个够戗法呢?”云飞道:“我不过粗懂医理,看你这病情,乃体内血瘀积郁、阴多寒盛、阳少正衰、阴寒伤了中脏、阳气少湿邪困阻,必需湿里排毒、温阳益气、扶正祛邪、用补气补血之药为上佳。”吞吐了一下,道:“补药用多则伤身,黄帝纯阳若木丹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最可惜没个药来拔根,身体就这么拖误下去,总会有灯枯油尽的一天。”
云飞说罢,长叹一声,他愿意长久地为她疗寒,但他却不能。
罗彩灵粲然一笑道:“仔细想来,我最大的敌人还真的是自己呢!不过,自己一定要给自己信心,如果自己都被吓得退缩了,那还活着做什么?所以作人哪,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不去想它,就什么都不怕了。”云飞一愕,从她弱不禁风的身上,看到了她坚强不屈的灵魂。
罗彩灵好希望云飞在这时能将自己抱紧,而云飞却像一个傻瓜不懂得安慰人。等了好久,罗彩灵失望地“嗨”了一声,垂着隐目,道:“就算神仙下凡,医好这病,也医不得这命……”云飞本在左右徘徊,听了这话,心中之痛,不可尽言。两珠泪花在罗彩灵眼里沦沦颤动,升目凝望着云飞,云飞被她凄凉的眼神瞧得一阵颤栗。
罗彩灵垂下头,道:“你还是离我远点,我这病会传染的!”云飞强笑道:“传染就传染吧,只怕它不传染呢。”罗彩灵提高了嗓音:“我不是和你说耍,是真的!”云飞揉了揉眼睛,笑道:“我也没和你说耍呀,我不在乎。”罗彩灵瞵视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不在乎,自有人在乎。”
罗彩灵轻声问道:“哥,倘若我死了,你会年年祭拜我么?”云飞猛抽了一口凉气,大声责斥道:“不许说这种话!”罗彩灵见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笑道:“我现在不说,万一我将来死了,没机会说怎办?”云飞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不要说了。”罗彩灵道:“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每年能抽空看我一次,在我的坟头前插一束兰花,我就心满意足了,记得哦,是兰花,不是桃花。”云飞垂头不言。罗彩灵道:“你不说话,是不肯么?我也真傻,跟着你,本来就是你的累赘。我也明白,你巴不得早一天陪我取到青龙宝珠,好回九华山与雪儿姑娘团聚。算了,我死后就放过你了,你也不用祭我,只当咱们今生今世从未相识过的。”
云飞无语相答,罗彩灵伸出双手来,轻轻巴住云飞的右手,把它捧到自己的脸颊上,斜着头,闭着眼睛,感受温存。好久,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将星眸望向窗外。只见半月初霁,她迷蒙着说道:“我好像看见月亮上的桂花树都凋谢了。”云飞道:“说什么傻话!俗话说,金桂金桂,广寒宫前的仙桂是金子做成的,怎会凋谢呢?”罗彩灵无话,不过是一缕柔肠,牵来扯去。一摸背后,发现衣服破了两个小洞,道:“我背后的窟窿是……”云飞道:“我为了让真气直通你的穴位,便把衣服戳破了。”
罗彩灵轻轻一笑,道:“我不能这样见人,你去帮我买件外衣来吧。”云飞道:“如今天色已晚,到哪里去买?”罗彩灵道:“这庄里的衣物虽多,却都是别人穿过的,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好吧,我试试。”云飞接了罗彩灵的一锞白镪,把她抱进凌家庄的轩房里,穿过丝櫋,转过云母、琉璃双扆,轻轻放在卧榻上,盖上被子,怕一床被子单薄,又拿了一床较厚的盖上,掩上缃幔,道:“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罗彩灵点点头,合上了双眼,熨帖地躺着,衾枕用郁金香薰过,格外暖和。
外面嘈嘈杂杂,火把照得通天亮,李祥正领着邻近百姓分散庄内的财帛。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云飞好容易到数里之外敲门买回了衣服,碰上李祥,李祥问道:“你手上捧着女儿家的衣服干嘛呀?”云飞道:“灵儿的衣服破了,我替她重买了一件。”李祥笑道:“她竟然要你替她挑衣服,一定是看上你了。”云飞黑了脸道:“别乱说话!灵儿突然吵冷,我刚替她驱了寒毒,等会子再给你说。”撇下李祥一阵风去了。
“灵儿病了!”李祥脑袋一涨,丢下手里的东西就去追云飞。老百姓都在后面叫:“你别走啊!你走了,谁来分东西啊!”李祥回头叫道:“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没了人管,老百姓们乍时抢东西抢得打架。
云飞匆匆回到轩房里,迎着他的是罗彩灵的一声问候:“你回来了。”云飞嗯了一声,点上了红烛,道:“这是你爱穿的红绫羽衣,店铺都关门了,找了好多家才肯卖呢。”“辛苦你了。”罗彩灵艰难地撑起身子,缓慢地脱着外衣,云飞忙将头侧开。罗彩灵笑道:“我只是换件外套,你干嘛神经奚奚的。”意思是要云飞把头转过来。云飞始终不肯,十指交叉着搓弄,眼皮频眨。虽说只是脱件外套,罗彩灵还是好希望云飞能看着自己。
罗彩灵忧愍地换上外套,道:“我的口好渴……”云飞道:“可能是我刚才送热过度了吧。”倒了一杯清茶,竖起枕头,将她扶好,靠在床背上喝了。她心晕眼花,胸膈蔽塞,又吵头痛得厉害,云飞道:“一冷一热的,当然会头痛了。”将右手捂住她的额头,用紫阳真气替她驱渫脑内的毒气,一团拳头大小的红火映在她额上,发出金色的光芒。不一刻,罗彩灵睁开眼睛,打起气力笑道:“头不痛了。”云飞收手,罗彩灵见他额上生汗津津,心怜道:“瞧瞧你,若让你那心肝雪儿见了,不知心肝儿会有多痛呢!”
云飞一笑,切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嗯~”罗彩灵撑了一下懒腰,道:“身子软得很,想要人按摩按摩才好。”云飞的脸顿时红得像番茄,道:“这个,我……”罗彩灵笑道:“办不到,是吧。”云飞张口结舌,就像个没嘴的葫芦,情愫难从口出。
“那就算了!”罗彩灵说得爽利,有些心悸,揉了揉心窝,嘻嘻笑道:“你这一副伺待人的模样,就不怕我取乐你么?”云飞一摊手道:“你要取乐我,我也没办法啊!你是病人嘛,我还能不照你的吩咐做么?”
罗彩灵如喝甜醴一般甜蜜,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云飞笑问道:“好到什么程度呢?”“再世华佗啦!”罗彩灵停顿了一会子,道:“不!比再世华佗还要再世华佗!”云飞噗哧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反正你明白的。”罗彩灵朗朗笑着,就算在病中,只要能和云飞在一起,她的心中也无比快乐。
云飞挑了挑檠上烛捻,接着问长问短,罗彩灵出了一身虚汗,黏得慌,叫云飞出去,好换内衣。
李祥一直孑立门外,惴惴不安地隔着屏风偷偷看着屋内,又想看又不想看。他想看,因挂念罗彩灵的身体;他不愿看,因云飞与她如胶似葛。只是前后踟蹰,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仿佛身子悬在半空中,听得脚步声响,见是云飞出来,生怕尴尬的他忙躲到一根赤柱后。
云飞呆立在蜿蜒的走廊上,叉着十根指头,默默静待。罗彩灵更了衣,叫云飞进来,云飞做了一次深呼吸,踏进门框,罗彩灵依旧靠着床架。云飞愈看她愈觉得她愈发瘦了,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罗彩灵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云飞取出一块手帕替她拭着。罗彩灵谢了一声,摇首道:“我胃口不好,什么也吃不下。”
“你等我一下。”云飞出去了,过不一刻,拿了瓶膏来。罗彩灵问道:“这是什么?”云飞道:“饭可以不吃,药可不能不吃。这家庄主的收藏品不薄呢,这是云南的鸡血藤膏,可治血虚、肢体酸痛,正对你的路子。”罗彩灵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嚷道:“我知道,我知道!这草藤可有意思了,我家就植了几株观赏,砍它还会流血哩!”云飞暗笑:“真是改不了的本性。”招呼她调服了。
云飞摸了摸罗彩灵的额头,不算很烫,霍然起身,道:“你气血两虚,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别想太多,睡吧。”他刚转过身,罗彩灵就撑起来叫道:“不,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说话!”说完一阵咳嗽,咯出一口浓痰,颓废地撑着被褥。云飞给她捶了捶背,只好留下陪她。罗彩灵道:“在床上不舒服,扶我起来。”云飞依言。
罗彩灵的身子现在还是很软,一手挎着云飞的胳膊,一手叉着床沿,挨到琥珀色的桌边坐下。云飞坐在她右侧,朦胧的烛光下,影子和影子叠在了一起。罗彩灵的面容在烛光的映饰下,显出一种熠熠的神韵,与雪儿又是不同。她剪了剪烛,接着抬起云飞的手,问道:“别人都说我的眼睛生得水灵,我要你说,这是真的么?”
云飞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真的!”罗彩灵心潮沸涌,道:“如果我的瞳孔内不见了你的身影,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就会显得特别孤独,谁说星辰不是被月光照耀的呢?”云飞发觉陷入了她的布局,只好把心敛藏起来。
罗彩灵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到上次的表白遭到无情的拒绝,双拳不禁紧攥似铁,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又不要我。”
云飞的心跳得厉害,罗彩灵蔫懒地扑在云飞的心窝上,贴着耳道:“让我听听你现在想着什么?”云飞不自禁地看着窗格,上面贴着双蝶连翅窗花,只看了一眼,慌忙又闭上眼睛。罗彩灵埋着头,在云飞胸前呵着气,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在遥远的某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到我身边,走进我的生活、呵护我、保护我;直到你的出现,原来我的梦是真的,虽然这个梦很迷惑。”她突然捉住了云飞的手,云飞惊异地睁开了眼睛,她握得好紧。
罗彩灵道:“请你一定要回答我,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迟疑了一下,道:“我也不要牵强你说爱我,只是,你愿不愿给我机会?”云飞紧抿嘴唇,微一颔首,虽然并没有表态,但她可以察觉到,他所有的心意都在此刻诉之末尽。仅仅是这样,罗彩灵就感到满足,那颗心就像杨花入水化作浮萍,飘飘荡荡,喃喃道:“为什么我不能早认识你,为什么你不能早遇见我,如果那样,就不会结今天这颗苦果了……”说着说着,就再也忍不住了,哽咽道:“我爱的人是你,我恨的人是自己。”
云飞的胸口,自然就成了女孩子的伤心避难所。
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长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容易被忽视而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和他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最快、最短、最珍贵和最令人后悔。
许久——
罗彩灵松开了云飞,泪水绑在脸上结成了一层薄膜,便用手干洗着脸。云飞得以纾缓心情,和她亲极反倒觉得疏远了,真不知道久留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忙撑着桌面起身,道:“我有些困了,你也需要休息,咱们……明儿再聊吧。”说罢便要离去,罗彩灵紧拽着云飞的衣袖,不许他走,就在这一牵一扯中,两人无形中呆住了,相对凝望,满目都是话,只是无言。
不一会儿,罗彩灵的手再次松开了,道:“你去吧。”她说得很自然,云飞似乎听到了她内心中潜在的、声嘶力歇的呼唤,他抽回了袖子,一跌一撞地向门口走去。
云飞跫跫走到门槛里,强控住沙哑的嗓音,道:“明天我哪里都不去,再陪你一整天,好么?”罗彩灵没有答话,云飞等了一下,径自去了。
月缺花残,枕冷衾寒,轩窗外沆瀣朦朦。一点萤灯,綦色的帏纨中,罗彩灵伏在床上,偷偷地拿起一根银针,淌着眼泪,一针一针地扎手,每扎一下,她就痛苦地呻吟一声。积月累日以来,两只白嫩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不下百十个,被爱折磨的她只能用肉体上的痛苦冲淡心灵上的痛苦。
“云飞……云飞……你知道么……我好难受……”她缩在床上,膝盖左右磨动,缓缓而无力,双手紧紧抓着卧单,抓出几道刀刻过的痕迹,一会儿笑着哭,一会儿哭着笑……
如果让云飞得知,他会怎么对待呢?
~第三十九回鸳鸯戏水吻濡泪顽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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