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雷斌不睡倒好,一睡下去最爱打鼾,他一打鼾,齁齁的整个房间都在发地震,若真是发地震还好了,可以震掉几块砖瓦把他打醒。李祥为之头痛,每天早上都吵昨夜没睡好,但也没法子。 
  雷斌打鼾时还喜好磨牙,李祥便要提建议了,说藏在门后吃猪尾巴可以治好,雷斌照着吃了,晚上还是咬牙切齿。李祥又说用雷斌的鞋底打嘴巴,依然治不好;然后用钩子钩他的鼻孔也不中神;饿他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他还有力气打鼾,简直已到了非人的境界;求神拜佛更是不灵。云飞说他是怒星,该有此举,便不去管他了。 
  李祥的磕睡没睡足,早上当然起不来了,云飞叫李祥起床,李祥只当不知,蒙着被子打呼噜。如此便会愆期行程,云飞想了一个妙法,叫雷斌把被窝拿出去晒,雷斌不管三七二十一,连着被窝把李祥一起抱出去,往地下一摔,“咕咚”一响,有再多的磕睡也被摔醒了。 
  李祥因此心怀愤恨,想心思报复。有一晚,偷偷在雷斌的裤子后面挖一个圆洞,又放一个鸡蛋在他睡的地方。雷斌醒后还以为是自己下的蛋,这宝宝蛋谁也不给。 
  雷斌对这个宝宝蛋偏外爱护,晚上还要抱着它睡觉,李祥开玩笑道:“你睡着了,一转身会把宝宝压碎的。”雷斌信了话,便将蛋放于枕旁。李祥又道:“你睡着了一打鼾,可是会将宝宝吵醒的呦!”雷斌便索性不睡,次日清早肿着一对又大又红的眼睛。李祥深受感触,道:“你这个傻大个还蛮可爱的嘛!”对雷斌消了愤恨,友谊徒增,告诉了他真相,雷斌把那蛋儿给了一农家孩子,托他照顾,说日后还要回来看鸡娃娃呢。自打这以后,雷斌睡觉再也不打鼾磨牙,到农家借宿也不会听到闲话了。 
  一方水土一方人,愈往北行、人愈朴实,借宿成了云飞等访贫问苦的代词。看到他们生活贫窭,为之愤慨;联想自己漂泊似泛梗,为之感伤。 
  戈壁滩上,三匹照夜白喘息而行,来到一座山阜之上,罗彩灵把马头一兜,道:“战乱真是无情啊!”云飞满目萧然道:“老百姓已经劳累了一辈子,神还忍心再要他们累下去么!该休息了……”雷斌无话,李祥叽叽嚷嚷道:“光说不做的家伙。”云飞道:“并非我懒惰,只是尸骸成野,随路可见,你教我怎么将他们一一入土为安?” 
  李祥无语相搏,不经意地一望左面,只见土墩上,有一中年人正握着一把匕首往腹里捅,血像开了闸似的往外乱流。李祥狂喊道:“你在干什么!”那人听见叫喊声,已执意寻死,又往腹里连捅了几刀。云飞身快,如鹊梭飞至他身傍,将匕首强行夺下。那人失血过多,眼前漆黑,就往后倒,云飞扶住其项,问道:“你这是何苦!”罗彩灵与李祥已赶了过来。只见那人瘦得似细腰蜂,面色黧黄,抽搐着嘴角,笑着哭道:“呼……看……看谁……谁还能压榨我……”说罢,垂下了沉重的头颅,双眼依旧无色地睁着。 
  “好可怜!”罗彩灵扭过头去。云飞紧蹙眉目,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李祥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因为他不满意老天爷强加给他的命运,敢于反抗,哈哈,天下间谁能比他更勇敢?”话音未了,罗彩灵已跨上白骥,把紫缰一甩,如箭射去。云飞叹了一声,也顾不得把死者入殓,随之跨上白骥。还是雷斌最省事,不发任何牢骚,云飞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山色投西去,湍水向东流。信雁寄南返,羁情望北游。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一片琉璃,正是找人家依栖的时节。此处已是河南禹县,离嵩山指日可数。前面料无饭庄,渐渐发现有处小村寨,土地干涸,房舍稀落,用残破的土圩子围住。 
  进了土圩子,纵目四望,只见男人们挑尖担、扛枺ё樱慌嗣翘嶂衤帷⒙Р窕穑荒憷次彝思仪诿Α!?br />   云飞一行的衣着举止特别引人瞩目,百姓莫不盯看。云飞以微笑示意,罗彩灵与李祥忙着和人们打哈哈。你见过老虎在街上走是个什么架式么?那就是雷斌。 
  人困马乏,他们只想快点歇息解乏,下了马,就近寻了一所农家便往里走。主人在屋里用香蒿涂油烧,香气远闻,可驱邪气。过了藩篱,来到院子里,玉米像香蕉一样,一挂挂的吊在树枝上晒着。只是玉米单产,秋稔不丰,比不得南方的季稻;因此,北方的百姓过活更难。地面上垛着两爿柴荛,几头白猪吃得呼噜呼噜,眢井上的辘轳烂了半边。东厢有所正房,西厢有所小房,那所小房已是断瓦颓垣,料不能住人。只见正房的房门紧闭,左边的墙壁被碱蚀了小半,需要勾抹一下了,其上用炭跨着一行词:“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朝纲拿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歧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字迹虽漫漶难辨,却清晰入眼,云飞读了一遍,方才撇过头去。 
  款门各报名姓来由,主人见云飞等十分济楚,以礼相待,坐骑拴在门首喂刍料。屋里的家俬不过是两床、两桌、数杌、一柜。农家主人名为翟让,以白帻裹头,穿一身皂袯襫,一张古铜色的脸,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手像根枯枝。妻子郁莘也瘦得腮帮子都塌了下去,头包紫帼,衣着短襦,站在内房的一个大盆里,扶着木架,用脚翻打、揉压着灰面。五岁的女儿唤作葚儿,穿一领水红苎麻袄,撅着两根小辫,正套着九连环,嘴里念道:“一二一三一二一,钗头双连下第二,独环在钗上后环。”纵有口诀在口,还是越套越棘手。 
  分了宾主之坐,除雷斌以外,云飞三人依次与翟让攀谈两句,见他断了右胳膊,袖里空空,是人都会起怜悯之心。云飞由此而及彼,忆起义父,唏嘘道:“真可怜!”翟让摸着空袖子,道:“公子误会了,这只手是我自己砍断的。”云飞惊奇地望着翟让,罗彩灵道:“这、不太可能吧!”李祥大叫道:“你疯了吗?” 
  翟让垂下铅重的眼睑,道:“你们过路客人有所不知,本县的老太爷叫宋礼,贪酷无比,各役盘剥极重,所贪之财,不可赀计。我们作百姓稍不检点,被他逮住关在地牢里,便要献钱献礼才肯赦放。牢房是间活地狱,交不出钱礼的,既要挨打、还要挨饿挨病,拖不些时日,就困死在牢房里了。我将手砍断一只,成了残疾人,这样能使我躲避兵役徭役,不受其勒掯;虽不能耕地,但可以做些副业,同荆妻囫囵过活。”郁莘歇了活儿,用毛巾揩着汗,走了出来,也许身子染有慢性病,脸有点膀,道:“县太爷靠趋时逢迎、苟合取容得到官职,我县众所周知,家中筑有一所密密严严的堡垒围院,从四处搜罗来了大批妖童、美姬,每夜关在里面风流快活,下面无人敢说,上面无人管制。”摇摇头,道:“廉洁的官儿都死干净了。”云飞念及自己曾受恶毒县尹的欺榨,为之喟然长叹;李祥气得皮肤都要裂开,攥拳吼道:“这是个甚么世道1 
  罗彩灵道:“人们总爱嘲笑监狱里的犯人,其实,又有什么好嘲笑的,只是地点不同而已;犯人关在小监狱里,而我们则被关在大监狱里。” 
  听罢此言,云飞这时才惊奇发觉,原来罗彩灵每次说的话都包含着几层意义,只是自己过去从未推敲过。 
  椭圆的天空和人的心情一样,愈来愈昏暝了。甑上饭香,锅里菜热,却摆在厨房里,不端上来,李祥心中纳闷,又不好意思叩问。翟让明其心态,道:“请三位客人宽待一下,家父拜城隍菩萨去了,等他回来再吃吧!”云飞忙道:“主人家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们都不饿呢!”李祥与罗彩灵也附和着笑道:“不饿,不饿!” 
  天空终于死寂,长空不见一颗星。门外咳喘声起,郁莘忙去开门,进来一个矬跛而驼着弓背的老者,发落齿疏,髭须皆白,拄着藜杖,足踏蒲鞋,一瘸一拐地走进屋。罗彩灵不敢多看老者,对云飞附耳说道:“老人家的脸上轮廊好深,我看了心寒。”云飞道:“没见过像你这么胆小的人了,一定是属鼠的。”罗彩灵叽叽哝哝地移身到李祥旁边坐下了,云飞心里莫名地笑了起来,遂不管她。 
  郁莘端出一盘油菜花、一盘咸菜疙瘩和一锅尜尜汤招待云飞等,只因有客来访,菜里的荏油多放了点。郁莘给他们一碗一碗地添尜尜汤,每个黑泥碗上都有数个小豁子,筷子也长短不一。葚儿歇下九连环,很欠吃地跑了过来,巴望着母亲的手。老者坐在首座,不住地咳喘,似有瘵痨之疾。云飞道:“老人家,您这身子不能吃油菜花的。” 
  “呣~”老者耳聩,招着耳问道:“你说什么?”云飞大声重复了一遍,老者不以为然道:“我们这日子,还能挑食拣好的么,有盘菜下咽都不错了1说完捅了捅筷子,夹了一根油菜花入口。云飞看得竟欣慰起来,劳动人民从来不懂得保养,身体却比那些善保养的剥削者棒得多,殊不知,拮据才可励炼人。 
  云飞等饿了一日,吃得津津有味,比起那些荤腥鱼肉,足有过之。云飞知道罗彩灵是绫罗绸缎里裹大的,怕伙食不合她的口胃,但见她吃得有滋有味,又怕是做作,故问道:“难不难吃?”罗彩灵格格笑道:“你这算什么,光问我一个人,难道我最娇气么?”说罢大口喝着尜尜汤,云飞笑了笑,安心了。 
  雷斌一口一碗,看了看锅里所剩无几,便撇下碗,到墙根下坐着睡觉。葚儿不懂事,吃饱了后,爱拨打父亲的空衣袖玩,父亲把女儿搂在怀里钟溺。云飞看得心悸,避过眼去。李祥笑了起来,对翟让道:“我看你对女儿挺好的,不像某些家长,重男轻女,甚是教人看了不快!”翟让苦笑道:“生男生女都是给人家作奴役,又有什么区别呢?”众人听得哑然,翟让接着说道:“儿多母苦,只生一个,对内人也好。”罗彩灵推说头痛,先去睡了。 
  郁莘在油灯下绱着布鞋,插上一句:“世道不好,天道也不好,今年我县坐蔸了几百亩庄稼,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说罢摇头苦叹。沉寂的老者咕了几口闷酒,道:“这块劣地上,水灾、旱灾、风灾、雹灾、蝗灾,什么都有!唉,这年头,病也病不起,死也死不起!”翟让道:“我们在富人的牙缝中求生,不求衣食饱暖,只求他们赏口饭吃。” 
  云飞忧感其心,不胜疲困,问道:“主人家,哪间客房可睡?”翟让指着左手一间客房,道:“蜗居窄小,委屈了客人。”云飞向后摆摆手,道:“房宽有何用,能有容身之地足矣。”李祥继续吃饭。 
  “咯嗒!”尜尜汤里渗着小石子,因李祥吃得痛快,没提防到,把牙给硌了,牙龈痛得厉害,忙捂着腮帮子。翟让问道:“这位公子怎么了?”李祥可不能丢脸人前,慌忙挤出笑脸,道:“没事儿!”只是语音与往常不一,带点卷舌。 
  “喔呦!”李祥突然大叫一声,一屁股栽到地上,原来板凳日久腐烂,受不了重,自己垮了。李祥冤枉受了两次折腾,本欲骂上两句,思前想后,硬是刹住了嘴巴。翟让连声道歉,忙另拉了一张成色较新、且有铁楔子的桑凳给李祥坐。 
 
 
 
  
 ~第四十四回云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难认路高低~
 
  客房只有一间,云飞进去后,见木绵黑幄下,罗彩灵安稳地躺着蒯席上。走近看时,罗彩灵眼睛燕闭,气息均匀,云飞小声问道:“睡着了么?”罗彩灵喃喃答道:“睡着了。”眼睛却未睁开。云飞笑道:“睡着了怎能答应我?”罗彩灵道:“我是神仙,有本事呗!”云飞一笑,道:“睡觉的姿式应向右侧或仰卧,这样对心脏有好处,也较容易睡着。”“我偏要向左侧,要你管!”罗彩灵说着用被子把头一蒙。云飞摇摇头,在地上打一软铺睡了。罗彩灵悄悄地把头探出来瞄了云飞一眼,又迅速地缩回到被子里。 
  郁莘揽着孩子安睡了,孩子载着年轻的梦想入了物阜民丰的梦乡。 
  李祥与翟让咨诹一宿,举谈不倦,更坚定了掀世取威的雄心,子夜入了暖被,耳内犹闻渔阳鼙鼓,身子翻来转去。 
  三个人同样是彻夜难眠,出发点却大相迳庭,局促的房间里,情、愁、哀、怨、怒、恨经纬成一张醉生梦死的蛛网。 
  窗帘被风掀得一蓬一瘪的,就像人的心脏一样,不停地收缩。树枝晃来晃去,就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月光阑珊下,迷迷糊糊的他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啜泣。 
  诗曰: 
  幽幽楚乡驿,孤衾枕瑟水。饮露冬夜风,月照难入寐。 
  美人捲纱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更筹已尽,交鼓咚咚,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