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娄樗忖道:“三年清知县,三万雪花银,何况伯父。”忽又念起一事,问道:“小侄刚听师爷说,某日有个叫奚绍启的骗人家钱财,伯父为何不将他关起来榨油,反而白白放跑呢?”娄锟一摆手道:“你是外乡人,哪里明白这县里的条条道道。那家伙,狗屁都没有一个,家中只剩一个老婆子,将他关起来,不但没一丁点油水可抽,还白占了我那聚宝房,白吃了我的牢饭!”娄樗连声高见。娄锟道:“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他现在混得也不赖呢。”这时,一个婢女递上一盘削好的苹果,娄锟拿起一个就啃。
娄樗视苹果如不见,他已经迷上了娄锟的经语,问道:“到底钱要怎么赚呢?”娄锟一边咀嚼甜苹果,一边道:“赚钱的方法没有定义,只要把良心搁在一边,就能弄到钱。”娄樗道:“我听过一句俗话,叫‘廪怕鼠,官怕贫’,说得可是真的么?”娄锟连声道:“千真万确,就是这个道理!人人都说当官好,人人都想当官,为什么?不就图个富贵么!官位一加身,财礼随后就到。嘿嘿,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要浪费了这个大好官衔。对于咱们这号人来说,不赚即是亏,趁现在年轻,便要能捞尽捞,利用一切资源为己,莫空为江山愁白了少年头。”娄樗想到自己鸡窗苦读,真是九根黑发一根白发,不值得。
娄樗道:“此奉节临近前线,不是长久之地,万一蒙古人打来,伯父如何区处?”娄锟笑道:“嘿嘿,蒙古人打来了也别慌,投降不就没事了么,对我来说,不过换了个当家的,过几天就习惯了。”娄樗道:“伯父所言及是,只是伯父当年跟着丁宰相,又被其收为义子,当可弄个大官,为什么偏偏要选此芝麻知县呢?”
娄锟微一颔首,道:“众所周知,这天塌下来时总是个高的顶着,所以这官可不是越大越好;这地陷下去时就一定陷着个矮的,所以作百姓就更不划算了。作什么官最妥当呢,我算计过,就数这七品土地爷了。”娄樗问道:“那官又要如何作得安稳呢?”娄锟似笑似不笑道:“官场上的哲理,归纳起来十六个字,‘见高则拜,见低则踩。有功就抢,有过就推。’”
娄樗道:“伯父一席话,真乃处身官场的经典之言。只是有一点,小侄还有些心寒,若是上面查办该如何躲之呢?”娄锟笑道:“你莫寒,就拿上次查处贪官污吏来说吧,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随便关他几个没靠山的,让百姓心里好想些罢了。哼哼,天下哪个官不是贪官,哪个吏不是污吏?”娄樗问道:“临安的董槐呢?”“董槐!”娄锟略一思索,道:“董槐又怎么样!他敢说,他从未得过别人的好处?”“伯父说的也是。”娄樗沉思了半晌,问道:“假如我现在身居官场,该如何保护自己的乌纱不丢呢?”娄锟望向阳光明媚的窗外,道:“你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吗?”娄樗不加思索地答道:“黑的。”娄锟微笑道:“不要作太黑的云,枷就套不到你头上来。”娄樗听得幡然大悟。
娄锟道:“古书上有云,万物都逃脱不了一死,有的人刚生出来就夭折,有的人活上百年也还是老死。圣贤君子要死,凶愚小人也同样是死。就算你是尧舜,做过再大的功劳,死了不就剩一把腐骨么!就算你是桀纣,极端无道,死了也无非是一把腐骨。归根结底的都是一把腐骨,将两把腐骨摆在一块儿,谁能辨出哪块是尧舜、哪块是桀纣?所以做人啊,就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尽量地寻快作乐,纵情享欲,无须顾虑死后的事情。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都好,一面受用着,一面等待死的到来。如果处处拘束自己的情欲,这也不敢,那也害怕,即使活上百年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娄樗道:“那为国操劳的忠臣和捐躯将士不就死得不明不白了么?”娄锟笑道:“为名节死身最是不值,为人在世,不善即恶,英雄们为国捐躯倒对不起他爹娘老子,白赐给他一条生命!”娄樗道:“百姓们为何宁可饿死都不偷不抢不反抗呢?”娄锟哈哈大笑道:“这牛呀,天生就是吃草的命,咱们活得痛快就够了,管他们那些麻纱作甚。”娄樗想起自己没来之前就是这种牛,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同情他们。
娄锟道:“似我这般,不偷不抢,依然富贵,是个什么道理?正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娄樗起身拱手道:“学生自负满腹经论,今日得老师片语,方觉前生所学尽皆废料!”娄锟拈须道:“凡事要好,须问三老,我经过的大风大雨,你作梦都想不到。跟着伯父,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哩!”娄樗一拜在地,道:“伯父所言,句句都是享世妙谛,学生跟定伯父了!”娄锟将之扶起,道:“学者如禾如稻,不学者如蒿如草。你看看我,再看看故作廉洁的老清爷们,便什么都明白了。”娄樗摇头晃脑道:“自古有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娄锟嘿嘿笑道:“说得好,正是这个道理!”
娄锟道:“说了这许多,我需考考你,看你所学的深浅如何。”娄樗道:“伯父请出题目。”娄锟道:“如果一个人很穷很可怜,你会怎么帮助他?”娄樗考虑了一会,道:“我会给他百分之一百的同情和百分之零的金钱。”娄锟轻拍侄儿的肩头,拈须笑道:“好!你这一句答语,足有九分火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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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娄锟施计瞒大道曲路萧凛无人气~
今年慧星七杀,辰为天罗,戌为地网,太乙不临,主克陷淹之疾,牢狱之灾。江南十三省霪雨六十余日,涔涔成涝,朝廷令出太仓米万石,贱粜以济贫民。贪吏舞弊,奸商居奇,皇恩空叫得响亮。
湖广安抚使名为朱穆,一路上遇饥者赈之,死者则葬之,不象以往的安抚使,吃、住、拿一条龙。听说他要来,有几个大发国难财的知县挂印逃跑,娄锟自有应付之方,只管安座钓鱼台,毫无惧色。
且看娄锟召集全县男女到一打谷场上听谕,查户藉时,发现几家有妻未到。师爷问邬家:“你的妻子为何不到?”答道:“我妻无全衣遮体,不敢外出。”“哦,那你回去后,将今天县老爷的话说于她听。”“大人放心,小人知道了。”
师爷将民情告知娄锟,娄锟即刻高声道:“无衣遮体者可先到本县借取衣物,用后归还。每户领粮一斗,用后归还官仓。”娄锟先要乡民们背一下应付安抚使的话,谁不照着说,就试试看。
次日,娄锟在查郥冈插旗摆酒迎接安抚使,飘飘然红火如荼,旗下聚有百人,乡绅和贫苦百姓成一九比例。只见两个旗牌官高乘骏马名骓,百名官军浑身披挂,手握戒刀在前开路,一顶八夫所扛的四尺俄而大轿咿呀而来,后面拖车数百,轱辘滚尘,满载救灾物品。
前几个知县太令朱穆失望,他不慌见娄锟,先随便找一路人询问奉节县的境况,路人照娄锟吩咐地背诵:“此地夷汉杂居,土俗彪悍,最为难治。娄大人继任之后,摘伏发隐,不畏豪横,治得奸逆敛迹,犬贼潜踪,百姓悦服。”安抚使又问百姓生活如何,路人答道:“本县百姓无半分勒措之感,犹沐甘霖之下,直治得朝朝琼树,家家朱户。”安抚使听得娄锟竟有这等功德,的确教人难以置信,心中急切想了解实情,便催促肩夫快行。
安抚使将帘掀出一个小缺口,一箭之外望见头戴乌纱的七品知县,他本就渺小,远望就更显得渺小了。肩夫脚力加快,俄顷已至,左右揭帘,一位五旬上下的官员起身下轿,身着獠兽罗遥А⒔盘ぴ坡摹⒀獍子翊婧取4耸保傩泄瘢裥邪堇瘢黄氩渭0哺辜︼肯嗝膊豢埃苣偷共恍。媪募妇洌镁∈切澏せ埃挥忠私臃缇疲哺挂豢桃驳炔患埃怕︼烤鸵≈饕牵约喝ゲ炜磁┘曳缜椤!?br /> 安抚使隔家询察,大家都说生活安逸,秀才答道:“我们的县老爷爱民如子,此地五谷丰登,路不拾遗。似我等文学之士,每日晨间赏花沐景,吟诗作赋;午时乡友弈棋,高谈古今;傍晚浏望红霞,与妻悄诉情语;晚暝对月饮酒,调琴阑歌,雅趣盎然。”农民答道:“官不压民,主不欺身;三餐饱,冬衣暖;子孝妻德,安乐太平。”
有些农民在背诵时,由于记忆力不太好,以至于有些问语一时想不起来,便用自己的话补上,不过大意未变。安抚使问了几家,都说日子好过,忧心甚慰。虽说“朝朝琼树、家家朱户”言过其实,但百姓如此赞誉,可见对知县的拥护安戴甚高。农有余粟,女有余布,也是亲眼所见,更无置疑之处。娄锟随机把自己的生活表个态:“国课早完即囊囊无余,自得至乐。”安抚使又问治安如何,娄锟说:“黔首安宁,邻里相敬。”安抚使一拍娄锟,笑道:“看来我押的钱粮都白带来了!”娄锟唯唯。安抚使二拍娄锟,大笑道:“放心吧,钱粮绝不会少了你县,若叫乡民见了,反埋怨我偏心呢。你的功劳也不可白没,他日本官定要将你治民安郡的事迹表呈皇上!”娄锟又唯唯。
安抚使在娄锟处心安排的驿所下榻,虽谈不上绮栊之屋,几间瓦房也打扫得颇为整洁;炊饮虽谈不上靡丽,几盘肉蔬也做得颇为精致,显出本县不铺张浪费之风,安抚使很满意。
钱粮已运到衙门里,娄锟画了回符,点数入库,瞧他乐的,仿佛这些钱粮都是他的一样。回到府内,望娄樗笑道:“本县涝灾,久日不退,朝廷体恤民情,批廪千石、银二百两,以飨百姓。”娄樗懒懒说道:“朝廷发钱粮济民,与我们有何干系?”娄锟摆手说道:“你真是个门外汉,公府之钱粮嘛,匀一匀是每县之长的职责,本县当然是推辞不得的了!”
娄樗道:“这粮食都是有数可查的,怎么扣下呢?”娄锟笑道:“那还不简单,就说老鼠猖獗,每日都要被它们偷吃掉几斗,积年累月不就都积到家里来了。”娄樗听得大笑道:“伯父神见!那,银子又怎么扣下呢?”娄锟口沫横飞道:“兴个什么水利,作个什么工程,只要吹得大做得小,还怕不飞到家里来么!”娄樗心中顿时雪亮,大囤满、小囤流,这么简单的招法,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娄锟悠然自得道:“钱从勤处来,贪也要会贪嘛。”
百日之间,娄锟贪了粮草五百石,发下二百石,余下备用,银子也贪了一百两。娄锟抚摸着银子,迷醉地说道:“白花花的银子啊!你为何看起来这么的可爱,石头与你一般颜色,为何它看起来就是没你舒服呢?”这些都是后话。
这日清晨,安抚使被娄锟蒙惑,正在草拟奏章,表其功业。突然听得门外喧嚷不断,他无心构思,搁笔在案,唤过小僮问道:“外面是何人如此吵闹?”小僮去后回道:“是一名百姓跪呈状纸,口口声声喊冤。”安抚使心道:“娄锟治县有紊,怎会有人喊冤,难不成是个刁民不服讼判?”便叫带那人进来。
须臾人到,正是邹非,打妻儿入狱后,他每日无心从事,懒瘫在家,恨悔自身,听说这次南巡的安抚使是个有名的清官,便听了街坊郝大婶的话,连夜请人写了一张状纸,今早便来呈冤。写状纸的秀才格外向邹非吩咐,事情如败露,切莫提是他代写的。
一见到清官,邹非便泪如泉涌,双膝绵软,把状纸高举在顶,安抚使一接过,邹非便纳头大拜。安抚使命人将其搀起,道:“你莫如此,如真有冤情,本官自会禀公处理。”命小僮看了座,安抚使仔细读罢,眉峰愈锁愈紧,“啪”的一声,把状纸往案上一拍,喝令带一乡民进来盘察。那乡民起先还在诵扬知县,安抚使逼道:“你若不说实话,他日经本官查出真相,你便是其党羽,难逃国法!”
宁可得罪官小的,也不能得罪官大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这乡民哪经得起吓唬,磕头顿如和尚打木鱼,一句一句把娄锟的吩咐如实招得殆尽。安抚使听得拳头在桌上一捶,喝道:“岂有此理!贼官安得嚣张到此境地!”将那篇奏章撕得稀烂。
事不宜迟,先点左旗牌官安堋提吴秀兰母子出狱,再点右旗牌官水芮带卒把秦世顺与奚绍启抓来问供,两边领命而去。邹非感激不胜,口口声声再生父母,安抚使道:“为官者当从民愿,剔奸恶,扬正义,何懿之有!”
这时,班房掌刑狱的典史祁善也来探望,将娄锟的处事为人数落一遍,安抚使道:“娄锟之事确令我气堵,但娄锟也是个朝廷命官,若要此刻办他的案子,恐怕朝廷怪我武断;料其不过星般大的芝麻官,难道敢动到我头上来不成,不如等回去上报朝廷,才是良方。”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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