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宛如来到了亲切温馨、日夜渴盼的家里,这是亲人才能给予的温暖啊!那袄子本是女儿式样,只因云飞消瘦,故而挺佩身的。
雪儿在他衣服上拍打了几下,笑道:“想不到这么合身,就像是订做的一般。嗯,你穿起来蛮好看的。”云飞不自然地双手扽了扽衣边,雪儿又比划着看了看,道:“好像还单薄了些。”又要给他加衣服,云飞不好意思道:“真的够了,已经很暖和了。”雪儿背着面摇摇首,道:“再加一件吧,外面好冷的!”
不知怎么回事,云飞浑身的血液在一霎间竟沸腾到顶点,胸中似放了一鼎火炉,不停地燃烧,额头上冒出几粒虚汗。雪儿捧着一件青绵披风,见云飞果真有些热了,笑了一声,道:“我真糊涂,连你的冷热都不清楚。”便将披风放于床沿,取了一块白色的绫纱手帕细心替他揩汗,云飞一直就那么阖着眼呆在原地。
雪儿摸着嘴唇,迷惘地自言自语:“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一时以为心灵作怪,便不以为然,道:“好了,快去见你娘吧!”“等一下。”云飞睁开眼睛,将那件披风挽在手上,道:“你身上的衣服才是单薄呢,给你!”“谢谢你!”雪儿高兴得双手接过披在身上。
倏然,一丝愧念打断了云飞的遐想,他恼恨地骂自己,萍水相逢,人家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雪儿推开檀木门,迎面刮来一阵透骨寒风,雱雱的雪点也蜂拥攒来,雪儿扶着他,亲声道:“你身体虚弱,小心地上滑。”云飞怎好让女子相扶,但他却没有一点勇气来拒绝她的好意,又再一次沉溺于喜迷中。
雪儿渥住云飞的手,轻轻呵着白气,道:“我就说外面好冷的,这不是!刚一出门,手就凉了。”云飞急不可待地说了声“谢谢”,雪儿微微一笑。
“糟了!”雪儿突然一声尖叫把云飞搞得怵怵吓吓起来,她红着脸道:“我就说落下了什么,手套没有拿,我真是啊!”云飞不好意思说什么,和她一起垂着头,盘弄着指甲。俩人踏雪生痕,发出“哳哳”的脚步声,穿过磨镜池塘,在一小谷中,梅下的小丘不是母亲之冢是甚么?
母亲那熟悉而柔弱的身躯怎么变成了一块陌生的石碑,静静矗立在一堆沙土里;母亲那慈爱的眼神,怎么变成了石碑上血红的几个大字。难道这就是母亲么?这如何会是母亲?云飞一阵头晕眼花,手脚不停地在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心里不停的在念叨:“不会的,你在骗我,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死呢?”他的腿不由自主地扑嗵跪下,就是跪上十五年,也偿还不了母爱,泪水模糊了视野,极力张开了双手向前摸着,想摸摸母亲温暖的身体,可是全身上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双腿象埋在地里一般抽不出来,只有双手还在空中不停地抓着,他大叫:“娘,为什么我摸不到你,你到哪里去了!娘,你回来,你到哪里去了呀!”双手笔直插进冰冷的雪地里,泪水一滴滴地融进雪里。
雪儿受其感伤,不禁滚出泪来,从腋后扶起云飞。云飞不知又从哪里来了力气,脱开雪儿的手臂,疯狂地跑到冢前,伏在冢头激情地扒着坟头,叫道:“娘!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不是说好了,让我保护你的么?……你回来,你回来呀!”
云飞的十指被碎石割破,皑皑的雪地上映着红斑。声也凄凄,风也凄凄,雪儿搀起几乎再次昏厥的云飞,替他拍弹头发上的雪点,温言相谕道:“人已辞世,哭多无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我师父说,他一定会全力帮你的。”
云飞擦干泪花,仰望苍天许久不言,倏然间坚毅狂啸:“凶手我一定要找到,替娘报仇!”语声在山谷中激荡,久久不失。待发泄了胸中沉癏的怒气,心怀宽广了许多,不再那么消沉了,转过身,拉起雪儿的手,真诚地道:“谢谢你!”雪儿拈弄着水鬓,高兴地道:“今后咱们都住在一起了,还谢什么。”
云飞发现手中软绵如蛎,急忙松开,虽然处于寒冬,他的脸色还是与身边的梅花一般,染着一层粉红。经过一阵羞赧的沉默,云飞开言道:“啊,我现在也应去谢谢你的尊师了!”“好啊,师父肯把你带回来,定是很喜欢你!”雪儿拉着他欢快地跑向月身宝殿。
云飞见雪景而触伤情,不禁停下步来,口占一联:“寒鸦反白无依枝,不知何处得枯槎。”雪儿细细品玩,解道:“天地皆寒,一片皓白。反白即为黑色,惟指鸦墨,孤寂之情豁然明展;雪是缟色,茫茫然仿佛天地皆死,伶俜之意犹存。但偌大天地间,竟无枯枝得憩,寻家无路,真教人心怜!”
云飞诧异地望着雪儿,只见她垂眉不语,盘弄发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真想不到,她与自己初次蒙面,便将自己看得如此通透,随吟之联解之甚切。若非知心之人,何得此解?
云飞只道前生定有夙缘,今生才遇此女,心下对雪儿的爱慕之意又添几分,仿佛感觉到,这里便是他真正的栖身之地。
俩人穿过淡梅处,转过翠明潭,好一座宫殿:眼见金光万道,红霓四伏;瑞气千条,紫雾洒喷;绛纱花呈星灿烂,芙蓉冠金碧辉煌;金阙银銮并紫府,古刹龙庭壮阔屹。金牌刻着“月身宝殿”。
云飞在门首忧忖道:“我愿拜道长为师,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第十四回龙凤九华碧依情青魂道人琢金玉~
放眼看去,殿阁深远,想不到这偌大的一幢宫殿就只有雪儿和她师父两个人居住。雪儿在门外高声禀道:“雪儿带云飞前来叩见师父。”屋内传来洪钟般的语声:“进来罢。”雪儿同云飞掸了掸雪,并肩直恁地走了进去。堂中又是一番天地,上排九凤丹霞,阁上囤坐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井井摆设八宝紫霓墩,九花勾金桌。论精致,压倒雕龙玖垒蓬瀛仙府;论气势,赛过金阙天宫灵霄宝殿。
龙涎香茫茫郁郁之处,见一白发道长背着他们镇在八卦垫上诵经,听他唪道:“尘俗旧物也,缠吾肉身;恶梦凡事也,绕吾清魂……”忽然止住,放下经书清咐道:“过来吧。”云飞这次与道长相逢,心情可就与上次截然不同了,怀着无限崇敬之情,随着雪儿快步上前。
雪儿跑过去拉着师父的袖角,笑道:“这是我师父清魂道人,他最疼我啦!”近看这位仙道面如满月,凤眼龙眉,白发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更使人望而钦其高。道长正望着云飞慈笑,云飞忙高声鞠礼道:“云飞见过清魂道人!”清魂道人摸着他的额头,道:“孩子,你的身世如何,不妨相告,有什么苦处,也许贫道能助你一二。”他那和蔼的脸上又露出几丝悲情,云飞想起家慈惨死,忍不住一把扑到清魂道人怀中涔泣。清魂道人摇首叹道:“你娘是怎么烧死的,贫道也不清楚,但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云飞念着娘,哭着将自己的身世倾情诉之。
清魂道人吹须道:“哼!善良总毁于邪恶,贫道决不能坐视不理!”云飞激愤道:“道长!您能不能收我为徒,将来杀尽天下恶势力!”清魂道人正色道:“世上无难事,只畏有心人。若志坚则不畏事无不成,要作我的徒弟,得先听听你的理想如何。”
云飞拭泪,道:“龙的理想,是冲出黑潭搏击风云;我的理想,是将鞑虏从神州大地尽数驱除!”清魂道人听得血脉纵横,一拍双手道:“好!有志气!配作我的徒弟!”又一捻冰髭道:“这十几年来,我终于找到你了!”
云飞道:“身卑未敢忘忧国,若得师父相授,我定以一人之身练十人之武!”清魂道人点头道:“不错!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又问道:“你认为你报得了仇吗?”云飞的嘴欲开还闭,“我……”
显然,敌人的强大给了他沉重的心理压力,清魂道人沉声道:“人,不可有自贱心,亦不可没有自觉心。无论敌人多么可怕,只要他是人,就会有弱点。挥起你的铁拳,打碎他!相信你的实力是对自己最好的鼓励!”云飞握紧双拳道:“打碎他!”
清魂道人默然运气,双指按住云飞的“云门穴”,将内力灌入他体内,云飞尽能将之全数吸收。清魂道人吃了一惊,道:“你骨骼之清秀,真乃百年难遇的奇才,我得之是幸,国家得之是福!”他这句话无疑收了云飞为徒。“真的吗?”雪儿双手合什,喜道:“这真是太好了!”云飞与雪儿拍手同贺。
清魂道人续道:“不过,你的体内尚有一股邪气作祟。”云飞低声道:“禀告师父,我习过百毒神掌。”清魂道人道:“哦?百毒神仙这个老毒物不是从不收徒的吗?嗯,不过百毒神掌乃武林奇学,习过也应该无甚害处。”云飞听得无害,方才安心。
清魂道人拍着云飞,抑首道:“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你拜我门下,我必将你造就成夺辉玉玳一般!”云飞立即拜倒,叩叫师父,清魂道人则笑添额角,喜上眉峰。雪儿也笑道:“恭喜师父!”清魂道人连声道好。雪儿又向云飞笑道:“算上你,师父已经有三个徒弟了!”这正是:
十四年来羁旅客,一日即感归家亲。
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
师父又将云飞领进书房,左右厢挂有一联,“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各种经典书藉目不暇接,师父道:“练武为重,习心为贵,我这里念名之书皆备,累时拈卷而读,自有解倦之功效。”云飞笑道:“师父的书房真似嫏嬛一般,应有尽有1师父道:“读书,自己认为诚则信,不诚则不信。许多经典中都有大量妖妄之言,需仔细剔别,不可全信而迷。”
云飞尚在受教,雪儿拉过他,嗳了一声,道:“这几天你都闷在房内,不如咱们到后山散散心好么?”云飞早有此意,望着师父,师父点头应允,他们遂拜别而去。看着他俩的背影,师父心中多年陈事今日得解,乐得眉开眼笑。
他们沐浴着和曛的日光缓步行至山间幽静之处,苍冥淅沥落下细雪,云飞素手把凝,回望雪儿,见她幽情郁而未舒,似半绽半合之菡萏。正是:
欲把雪儿比雪花,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处有一种清明灵秀之气,上得山来,似乎人已脱了凡骨,吐出的气都不再混浊。云飞的心境开朗了许多,道:“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这么恬幽?”雪儿道:“这儿是九华山,景致当然秀美啦!”云飞好奇地问道:“雪儿,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嗯,你的身世?”
她的神情黯了下来,屈身倚在梧桐树傍,低声道:“师父说,十三年前,他老人家到天山云游采药,在雪地里发现了我,好心将我抱回,取名‘雪儿’,你看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镌着一只鸾鸟,下飘一絮白色的穗子,道:“我身上只有这么一个信物。”
云飞将玉佩拿到手里细瞧,也将自己身上的木牌取出,道:“我也有一块信物。”木牌取出,格外清香。雪儿问道:“这么香的木牌,是什么木质雕的?”云飞摇首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带着很舒服。”雪儿道:“我这块玉佩带在身上也挺清新的。”
云飞的手在雪地上轻轻游摸,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道:“我从小在青城山上长大,从未见过雪花。懂事的时候,娘告诉我,我爹是在大雪天被仇家所害,那时天地间一片颢白,六瓣的雪花似无数皙皙的杨花从冥空飘落,即美丽,又悲凉。从那时起,我便好希望能见到雪花的样子。终于有一天,我师父隗洛英要赴河南抗击外寇,我百般苦求,总算将他磨答应了。到了河南,我便一天天地苦等,可惜,那年没有下雪,我只好怏怏而归。他们都劝我不要伤心,以后多着机会看雪呢,可我还是在家里躲着哭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娘推着我的身子,高兴地说,‘飞儿,你看窗外!’我睁开迷糊的眼睛,眼帘内外纯白皓亮,天空竟然搓起了绵絮──”
“哇!好美……这就是雪么!真想不到,这里也会下雪,难道是天公被我的虔诚感动了么?我高兴得连心也被雪融化掉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屋外,在雪地里揪雪籽,打雪滚,什么都玩……娘看着我,我看着娘;我笑了,娘哭了……”
他迷望着苍白的天际,慢吐着白雾:“看见雪,真不知是幸福还是悲哀……”雪儿带泪垂听,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道:“是幸福!以后,你就把我看作是雪花吧!”云飞模糊了泪眼?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