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照顾,就答应了。石剑握紧了右手的剑,看来很激动,如果雪儿不答应,他是不会求第二次的。
雪儿见石剑的腰股左右各佩一把宝剑,而右边那把剑不知为何用黑布严实裹起,神秘奚奚的,道:“你的装扮好奇怪啊?”石剑知她意为指何,抚着右边的剑,眼中寒光凛凛,道:“这把剑叫‘无情剑’,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雪儿道:“原来此剑叫作无情剑啊!既然名为无情,那它一定有什么辛酸的来历。”石剑略一思索,道:“我师父曾经对我说过,自从天地俶成,初分七纬经天,八纮纪地时,恒山峭壁上便生有此剑,锋利无双,吹毛可断。自古传下一句谛语,‘持无情剑者,需断七情;无情剑出,则必刃血’。当年,我师父与你师父拜在恒山安天玄圣大帝晨萼阶下,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们的同门师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两位师兄对小师妹都是百般呵护,小师妹也分不清谁更好,因此,这种关系让三人都不好受。我师父喜欢游历,是个浪荡子,他明白,小师妹跟着自己是得不到幸福的,便自断情欲,将她托付给你师父,自己便到断情壁上拔下此剑,一走了之。你师父与师妹成了结发夫妻,玄明、赤极剑配上伏羲剑法,天下无人能敌。他们好善施乐,在江湖上被称为鸳鸯侠侣。但你师父好仙道,善修炼,终究还是与小师妹分开了。”
雪儿拿起玄明剑,细瞧不尽,叹道:“原来我这把剑还有一段凄楚的故事,却不知那位苦命姑娘后来怎么样了?”石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她一定受了很多磨难,大概不在人世了罢。”雪儿道:“这些事,师父从未向我吐露过。唉,想不到师父也是性情中人,一定有许多不可人知的苦衷。”
这时,店内的生意热腾了些,又进来了一些客人,雪儿与石剑都是不近凡尘之人,对人们的聒闹声不屑理会。在厨房里徘徊的小二忙迎了出来,又上茶又上水的。有一老汉提着二胡,带女而入。父亲是个老苍头,过多的压迫早将他折磨得脸上厚皮层迭;女儿则满面风尘,黄裙上已辨不明哪是尘土哪是颜。他们借了两张凳子,老汉粗咳几声,拖着嘶哑的嗓子道:“各位老乡,闲暇之余,请听咱父女弹唱一曲解解闷罢。”众人闻后便兴致勃勃地催他们快弹唱。
老汉丝擦马尾,哀怨之音娓娓奏出,众人都屏心静气,坤伶行了裣衽,悠悠唱起一首《野老哭朝》:
“时衰生乱世,金去元又至,铁骑破大江,天下无家归,
不愿待洗颈,无奈愤投戎,壮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眼枯即见春,天地终无情,
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茫茫天地间,理乱岂恒数,
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民泪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故月奔丘墟,邻里各分散,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不绝,家书抵万金,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黍地无人耕,故园杂萎荒,
兵草既不息,儿童尽充军,青冥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过阡陌,人烟眇萧瑟,眼穿当落月,心死著寒灰,
雾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黑黑云压顶,忽喘泄闷声,
父女幸有胡,尚能得怜悯,甚有无依人,烈风吹白骨,
歌罢仰天叹,鸣咽泪如泉。”
歌声悲涩凄惨,高亢贯云,语声虽落,词句依然久久回荡在听者自心。客人们闻得莫不哀声叹气,诅咒贼天。只见雪儿静静默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双目却失去了夺人眼目的神采。石剑则面目挛扭,喀喀呲牙,双手暗暗将木桌按下十个指洞!
艺女擦些泪痕,怆声又唱起一首《子美叹》:“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高山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新鬼烦冤旧鬼嚎,天阴雨湿声啾啾……”仿佛所有的人此刻都将心置于弦上,将情放在歌中,随之摇坠。
木板噼剥一声,石剑猛然将桌边硬生生扳下,狂吼道:“别唱了!”
遽然一吼惊动满堂,艺女蓦然失措,吓得当下止住嗓子,老汉见状大惊失色,急忙躬下身子,边粗咳边赔礼道:“咳、咳!这位大侠,我父女俩不是有意扫您的雅兴,您不愿听,我们即刻就走,实在对不起!”捂着胸咳了一阵,女儿忙给爹轻轻捶着背。老汉气喘好些,便欲带女儿出门,石剑不言,摸出一粒碎银扔将过去,落在地上叮叮作响。老汉睁大圆目,捡起慌忙连声答谢,众人也纷纷给了听钱,父女俩感动得涕面模糊。
嗟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门外凄风惨烈,黄叶漫天,厚厚的风沙吹得人不敢睁眼,石剑与雪儿都无言无语,款步前行。石剑的脸色更显沉重,望着昏暗的冥空,也许勾起了辛酸的往事,眼角有些湿润。雪儿低着头,无时无刻都在挂念着云飞,现如今仍然不知道他的消息,整个人儿就像海潮寻找着沙滩。
前方土堆旁一老妇的嚎哭声将他俩的心声打断,只见老妇仰天洒泪,俯地击土,哭得断肠,身旁有一堆残断的尸体。雪儿不由近身切问道:“婆婆,你怎么了?”
老婆婆双目深眍,见有人询问,心愤难止,泣诉道:“我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前年老伴走了,儿子也先后从军战死。那山贼趁火打劫,将我女儿强掳至今不知消息。去年元狗扫荡我村,见到我大儿媳妇,欲要胡为,老身拼命阻挡,那些禽兽便把老身打昏,将我儿媳糟蹋后,儿媳无颜对我,悬梁自缢了!”言罢,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道:“这是我儿媳的骨灰,老身一直带在身上,一刻也舍不得与她分开!”
老婆婆又道:“如今老身膝下只有一十岁独孙,他很懂事,不时安慰我这老婆子,家事也抢着做。老身心想,只要将这孩子平平安安地拉扯大,也对得起他九泉下的爹娘了。今早他还活蹦乱跳地上山采野菜根,直到中午还望不见归家,老身拄着拐杖,强撑着一把老骨头上山找他,你哪知……我在山坡上竟发现小孙的残体,原来、原来他在半路上遇见了豺狼,被那群畜生活活给吃了!天哪!……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畜生都要这么做!我家世代都是老实的本份人,从来不知道干什么厚颜事,为什么却要有此恶报!为什么!?”
老婆婆发疯地摇着雪儿的弱身,迫声呼问,如此人间惨道,雪儿亦听得血泪纵横,痛哭不止。她可怜这位婆婆,可她又能怎样呢?风灰中隐隐传来一丝拔剑声,石剑不知不觉徐徐走来,一剑划空将老婆婆沿额劈杀至死,老婆婆叫也没叫一声便踉跄倒地。
雪儿大惊,难道他疯了吗?反手扯住石剑,喝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她,还嫌她受的罪不够吗!”石剑的身子任雪儿摇扯,黯然道:“你说得对,她早已受够了人间的苦罪,难道我们还忍心见她继续受罪?她的家人都死了,谁来照顾她?你,或是我?……她如果还活在这个世上就只会更痛苦,只有一个地方才能摆脱人间的苦难,才能容纳她,你明白吗?就算你还不明白,我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明白我的。”
雪儿听得默然无语,黑沙黄叶无情地刮来,凄凉之意油然而生。石剑垂下身,以剑代铲,默默将老婆婆的尸体与他外孙的残体合葬一处,屹在坟头,良久不动。
黑云还未散去,渐渐落起雨来,难道沉默了许久的老天也终于被感动了吗?两人为躲雨而跑进一座土地庙,篝火灿灿,相对而坐。雪儿一瞥石剑,发现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可怖的神情,惴惴说道:“对不起,我刚才错怪了你。”石剑摇头叹道:“没关系,我经受得住。”雪儿见他总是一付忧愁满容的样子,不禁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
雪儿随意的一句问语,却将石剑满心的痛苦都挖掘了出来,他垂目长叹道:“既然你问,我便跟你讲个故事吧!”鲠了一鲠,道:“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庄里,那里的人们都很善良、诚实,他们坦诚相对,互相帮助,互相照顾。也许那里太过于偏静,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皇帝的存在,那个地方没有管我们的脏官,也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咸安,乐业其事。爹常告诉我,我们将幸勤的汗水洒在田园里,田园就会长出好的麦子回报我们。他指着嫩绿的田园说,‘看哪,大自然多美,她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我们都有义务来保护她!’……我爹还相信神灵,他对我说,‘你做的每一件事其实上天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一个人要诚实,不然上天就会降罪与你。’爹耢地的样子,现在还依稀记得,我赤脚在浍间摸虾嬉玩,他说,‘别只顾着玩,帮忙啊!’他操着耒耜,我拿起耲耙,我们一起劳动。他看我吃力地使着,便对着我笑,眯着眼对我笑……累,也是快乐的累。我常和他同骑在一头牛的长背上,游览着农田春景,他给我讲了好多动听的故事。那年,我们村里天花横行,好多养牛的家里没染那种病,我家也托了老牛的福。后来,老牛死了,爹不许我们吃老牛的肉,当天晚上,他默默地把牛埋了,还流着泪说,‘你给我家作了一辈子的苦力,我们却对你没有任何的报答,我们一家子对不起你。’我爹不因畜生而分贵贱,也不因人的长幼而分辈份,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你我相称,很亲切,很自然。我在爹的身旁听着他对老牛的敬重与怀念,也许你听来很可笑,可他的朴实与憨厚却使我觉得他是最值得我尊敬的人!……唉,过去了,都过去了……这个世界是不允许存在温暖之处的。有一天,黑云将太阳吹走了,那一天终于来临,我在田间听到远处隐隐传来激烈的铁蹄声,就似那坏苗的蛞蝓。蹄声愈来愈近,然后村里人纷纷吓得四处逃亡,凶残的元兵杀来了,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又能怎样?只有舍弃家园。逃亡时,我们与亲人走散了,母亲怀着身孕带着我吃力地到处奔走饥荒,没有阳光,只有黑夜,受尽了凌辱,原来天下都是一般的黑暗!……啊!不久我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弟弟,给我和娘带来了新生的希望,我特爱看他那双无邪的眼睛,我逗他笑,他也逗得我笑,我发誓要保护他!为了生活,娘什么苦事都做,那年我九岁,却什么事都做不好。生活越来越难熬,家也只是一个黑黝的山洞。找到一些吃的东西后,母亲总是端着碗走到洞内深处,不和我一次吃。我想弄清楚,便偷偷地跟着她,看见她将碗里的食物划了一小半放在嘴里,另外一大半她又倒在盛饭的石锅里!我当时眼在流泪,心在流血!娘的慈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当我的肚子实在饿得疼,也只好对着娘吵吃的,洞内的弟弟没奶也饿得哭叫。娘很窘迫,她自己身上也只是被一层薄皮给包着啊!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娘一个人在默默哭泣,我过去安慰她,她却将我推出洞外,叫我不许进洞。我突然听见洞内发出弟弟绝望的惨叫声,我惊慌失措地跑了进去,原来娘竟然亲手将弟弟给掐死了!他还那么小,哭得却是那么厉害,当哭声绝耳时,我整个人都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顾一切地追问娘,娘的手在发抖,身子在向后退,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紧紧抱着弟弟那幼小的尸体恸哭,虎毒不食子啊!后来我渐渐明白,因为我们养不起弟弟。从此我再也看不到那双无邪、清澈的眼神了,四处只是枯草、烂树,如果这些事真是皇天的安排,那皇天便是畜生!……有一天,我吃到一种非常可口的食物,我问娘是什么,娘笑着说是肉。我不敢相信,为什么肉那么好吃,睡觉的时候我都依稀记得那种味道。第二天,我却发现娘的左腿怎么有些瘸,站都站不稳了,昨天还好好的啊!她问我,肉好吃吗,我说真好吃,还想再多吃一点,娘欣慰地一笑。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吃了几回肉,虽然很少,不过我能吃到一点就已经很满足了。可娘的左腿却不知怎么一回事,愈来愈瘸,需用竹拐杖撑起才能做事。有一天我发烧,娘很关心我,说她再去弄些肉来,我见她一瘸一拐的,心中伤心,迷迷糊糊地起身想追上她,哪知在洞门前看见她将左腿的草绷带打开,用一把石刀剖着自己的腿肉,石上溅着的鲜血她还用碗盛着,是怕浪费了!……天哪!我顿时昏死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了。醒来时,师父便在我的面前了,娘因几次失血而死,我瘫坐在她的坟前?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