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云飞暗自好笑,自己骗人反被人骗,深愧技不如人,爬起身来,不经意地一看衣服,胸前竟残留着点点湿斑。
“她真的哭了!”云飞的心房猛地一跳,“为什么?她不是在演戏么!”这事儿又将他搞得一头雾水,忙问李祥:“刚才你哭了没有?”“少臭美了!你就算真死了,我哼都不哼一声。”李祥正坐在椅子上脱鞋子。
“讨厌的家伙!”云飞骂了一句,念及罗彩灵,又眩惑起来:“她扑在我身上,我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大可不必真的动泪啊!那,她又为什么要哭呢?”云飞隐隐发觉到,罗彩灵把自己包藏得很深。
其实,罗彩灵刚才已对着云飞的心窝,哭着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倾囊相告,只是哑言无声,难怪云飞会觉得她在自己的胸口上吐气。
李祥坐禅似的囤在大椅上,云飞说他没个坐相,还捏着鼻子吵他脚臭。李祥置若罔闻,扳着脚趾头玩儿。云飞不再理他,转头睡去,径自思索着罗彩灵,从紧闭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一线隐微的折光。
女人之间的言谈从隔壁透墙而来,声音细眇却清晰。沃萱吐着苦水道:“我天天在家当灶蚂子,他却一点都不体谅我!”罗彩灵剥着柑橘皮,道:“也许是他不会表达罢了。”沃萱道:“才不是这样呢!他从来都不曾主动买件东西安慰我,我在家里就像一个犯人,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事,真受够了!犯人、犯人,做饭的人!”罗彩灵嚼着柑橘,酸甜多汁,轻笑道:“和你相较,我感到自己好幸福,我身边的两个都挺会安慰人的。”
沃萱道:“对了,你一提我还真觉得不可思议!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和两个大男人混在一起?他们虽然穿得人模人样,只是一个面目黑土土、另一个脸上有刀疤,两副乞丐模样。”这话传到李祥的耳朵里,放下脚趾头,隔着墙壁悒悒不乐地大声叫道:“乞丐怎么了!伍子胥还讨过饭哩!”沃萱的语声顿时止住了,又听到罗彩灵的格格笑声。躺身在床的云飞禁不住笑出声来,转过面问李祥:“你从哪里听到这句典故?”李祥呆呆笑道:“我虽然没读过书,不过混在三教九流中,那些杂史歪经也晓得些许。”
李祥想把盘屈的腿放下来,那一双腿竟不听使唤,造次之间差点栽个跟头,只好扶着黄连木桌子,苦着眉头。云飞问道:“你怎么了?”李祥捏着腿答道:“我的脚好酥好麻!”云飞笑道:“不听我的话,吃亏了不是?我来帮你治治。”便来到李祥身边,揎起袖子,举起拳头,往李祥小腿上重重一捶,只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李祥只觉得臁骨都快被捶断了。接着,云飞把李祥的脚搬起来左右撇弄,李祥痛酸难忍,钳着桌子,闭着眼睛瞎叫唤。过一会儿,李祥下地活动了一下腿脚,道:“嘿嘿,真的不痛了!”云飞拍了拍手,掸了掸灰,心道:“对你这种人,就要来硬的。”
再说隔壁屋里,沃萱抓了一把桃酥递给罗彩灵,道:“姑娘别客气,吃啊!”罗彩灵一笑,道:“我嘴里的柑橘还没吃完呢。”沃萱笑了笑,从衣橱里打开一竹簏,里面翻出件小罩褂,摺整齐了捧在手上,对罗彩灵道:“我有一宗事拜托姑娘。”罗彩灵吃着桃酥,把视线聚在小罩褂上,道:“好大姐,有什么事就尽管说罢!”
沃萱道:“这些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丈夫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也不愿这样,可是,和他说不了两句就控制不住了。”吁了几口沉郁在心之气,道:“我有个七岁的儿子,名叫耿锴,我和丈夫争执时,他总是撒腿跑掉了。我知道他一定在伤心,为了不让他看见,就把他托到邻村的亢婆婆家带着。”
罗彩灵问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五邻四舍的说闲话么?”沃萱闷住了,罗彩灵摆摆手,笑道:“算我没说。”沃萱强行转笑了一下,道:“亢婆婆是个好人,最喜欢小孩子了,纵是如此,我还是有些揪心。天气转凉了,你能帮忙把这衣服送到我儿子手上么?”罗彩灵道:“怕他穿不暖吧!”“欸。”沃萱不敢大声回答。罗彩灵凝眸问道:“为什么不自己送去呢?”沃萱躲避着罗彩灵的眼神,道:“我,我怕他怪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罗彩灵能明白沃萱作为一个母亲又身为一个妻子的矛盾立场,义无反顾地答应着,把小罩褂搭在左臂上。
院子里晾着几吊鲞鱼,发出难闻的腥臭味;衣服都晒成了麻花,也没人收。罗彩灵刚走出大门,被孩子他爸召唤住,只见耿勰捧着一盒糕点,吃吃鲠鲠道:“我有、有个七岁的儿子,嗯,托在邻村的亢婆婆家带养着,我、我做了些东西给他吃,想、想麻烦,嗯,麻烦姑娘一下。”好容易听他说完,罗彩灵格格笑道:“怕他吃不饱吧!”心道:“这对父母倒挺有意思的。”“呣。”耿勰揩汗答道,看见罗彩灵臂上搭的衣服明白了一二。“没问题1罗彩灵右手接过,绽起的笑容更令耿勰暗自愧怍。
这时,有一个小孩子到耿勰家来找耿锴玩,耿勰说不在,还笑咪咪地将解渴的饮料给那孩子吃,一口赞他乖啊巧的。这一点很叫人匪疑所思,大人们对别家的孩子总比对自家的孩子亲热,见面又是逗笑又是买东西给他吃,难道自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人疼么?
郊野的一棵大槐树下,阳光透过叶片琐碎地照在一块石桌上,四周插着几根木橛,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玩儿,男孩作蜜蜂,女孩作蝴蝶。“吃饭罗!”孩子们兴冲冲地叫嚷着,一人端一面木板,上面分别摆着泥丸子或一些青草、梗柯。他们把这些天然的食物放在石桌上,一个孩子道:“这个位置不好,咱们到那边吃!”另几个孩子欢快地答应着,闹哄哄地跑开了,只剩下一个离群的男孩独坐木橛,他头扎垂髫,生得面色黧黄,双目无神地望着别人远去。头顶上,被槐树抛弃的一片叶子忧伤地落在石桌上。
这个孤苦伶仃的男孩忍不住扑在石桌上哭泣,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哭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踏着莎草向这边拢来,窈窕的身影遮住了暖烘的阳光,在男孩身上抚摸着。男孩感到背上清凉,眼中热消,便将哭红的眼睛在衣袖上擦了擦,回头顾望,只见一个姐姐捧着一件小罩褂和一盒糕点,含笑婷立在旁,生得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正是罗彩灵。男孩瞪大了眼睛,只一逢面,就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姐姐,又不知这位姐姐找自己有何事,痴痴傻傻地望着她。
罗彩灵陪坐在男孩身边的一根木橛上,取缟绢替其拭了泪,端祥他不住,亲声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夹紧了臂膀,答道:“耿锴。”罗彩灵见他怕生而紧张的模样,抿嘴一笑,续问道:“多大了?”“七岁。”耿锴已把头低得老下。罗彩灵摩挲着他前额的短髦,问道:“怎么住在这儿呢?”“我没有家。”耿锴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罗彩灵的脸色黯了下来,道:“怎么会没有家呢?”“我爹娘吵架,不让我和他们住。”耿锴的声音在发抖。罗彩灵撩弄他的耳鬓,道:“他们好坏啊,你恨他们么?”耿锴摇摇头,道:“不恨。”
孩子纯真的答语总能令成年人感动,罗彩灵细语问道:“为什么呢?”耿锴举起弱目,答道:“因为,他们是我的爹娘。”罗彩灵的手垂落下来,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第三十回系起心瘩恚生火解得春风可化冰~
罗彩灵适才撩动耿锴的耳鬓时,发现一道被指甲掐出的伤疤,问道:“你耳根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我娘拧的。”他答得很自然,更让人感到一种习以为常的痛苦。“她为什么要拧你呢?”罗彩灵被阳光刺得打了一个冷战。耿锴答道:“因为我不听话。”
罗彩灵不敢再看耿锴心灵上的创伤,扫目望向欢乐的孩子们,道:“你瞧他们玩得多起劲啊,你怎么不去呢?”耿锴道:“我才来几天,他们不跟我玩。”罗彩灵站起身来,牵着耿锴的手,道:“傻瓜,你不妨主动去找他们啊!”“唔……我,我不敢。”耿锴吞吞吐吐地挣脱了手,还把手交叉地塞在怀里。
这时,过来了一家子,儿子骑在父亲的颈上,父亲道:“咱们到风闽岗上去玩吧。”母亲慈笑道:“那儿风景可好了,还能打秋千呢!”儿子挥着小手,高兴地叫道:“好耶,出发罗!”三人欢声笑语而去。
耿锴羡慕地望着那幸福的一家子,心事没个着落,罗彩灵从心底涌起一股责任感,笑着说道:“喜欢姐姐么?”耿锴激动地说道:“喜欢。”“那好,姐姐陪你玩。”罗彩灵把他从死气沉沉的石桌拉到了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中,晡日暖熏,不再那么刺眼和灼烈,稠密的花卉依依偎偎,似乎等待着人来采撷。罗彩灵与耿锴坐在圹埌的原野上,她就是喜欢和小孩子在一起。
一般的男人都不喜欢小孩,觉得孩子吵得好烦,可能酒精和性早已把他们搞得麻木不仁了;相反的,大多数女性都很喜欢孩子,因为她们在孩子身上找回了尘封心底而渴望倾诉的纯洁。
罗彩灵一面说些小笑话开济他,一面手把手地教他编花环。飗飗风起,罗彩灵把头发叉到后面,道:“这花环呀,是编给自己最心爱的人戴的。”耿锴拈起了美丽的马蹄莲花,问道:“为什么要编给他呢?”
湛蓝的天空里只有一朵不断北飘的白云,一只孤单的雌雁朝它艰难振翼,罗彩灵不自主地抬起额头,黾勉的心絮充溢心肺,把深情的眼睛寄托上苍,答道:“因为,我要用花环把他牢牢套住,不许他跑掉。”
耿锴听得兴起,道:“我就用花环把我的爹娘套住。”“好咧!”罗彩灵璨然笑着,耿锴的美丽希望在冥冥默默中也鼓舞了她。
耿锴的手指还不灵活,花环终究只编了七八成,直待日晏风凉,罗彩灵把小罩褂披在他的身上,给他御寒。耿锴再一次感受到曾经拥有的亲情,真希望罗彩灵能够永远作自己的姐姐,更盼望父母亲能把破碎的家重新拼凑。罗彩灵指着小罩褂说道:“这是你娘托我带给你穿的,怕你冻着了。”耿锴听得眼神扑烁,嘴角还是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笑容。
罗彩灵问道:“肚子饿不饿?”耿锴点了点头,罗彩灵笑着打开盒子,原来里面盛满了黄灿灿的鸡蛋糕,递给耿锴一块,道:“这是你爹给你做的呢,尝尝吧。”耿锴拘谨地接过,罗彩灵道:“不怕人穷,只怕志短,你的爹娘在吵架时都这么爱护你,你将来怎么报答他们?”耿锴不加思索地大声答道:“我养他们到老!”罗彩灵欣慰地笑了。
耿锴递给罗彩灵一块,道:“姐姐也吃。”罗彩灵笑着接下。耿锴把鸡蛋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甜蜜而柔软的味道在他心里架起一道回归的彩虹,眼睛被风吹破了,溢出泪来。
泱泱的湖面上,水光万顷,波涛不兴,夕阳残留着粉红的余韵,可爱的风逗弄着万物生灵,浣衣的妇女们嘻笑着抱木盆归家。云飞与李祥坐于水皋,随意往湖里扔着石子。李祥双手反撑着,闭着眼睛,颈向后仰,半叹半感道:“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看自然了。”云飞侧目相视,笑道:“你也喜欢安静么?”李祥恢复了原样,又扔了一颗石子,道:“每个人都有一万张脸,随着不同的境地而转变着。”伴着一圈扩大的水晕,一颗小水珠在水面上跳起又溶合下去。
云飞念着李祥的古怪之处,问道:“江湖上最讲究礼节,你怎么从未向人拱过手?”李祥伸了一个懒腰,道:“向人拱手的架式,看起来就像带手枷的犯人,我喜欢无拘无束。”云飞一听,觉得颇有道理,只是有理归有理,他还是挣脱不了这种形式上的形式。李祥接着说道:“其实作人哪,就要活得自在。天地容得下我,我便生;天地容不下我,我便死。”云飞轻笑道:“你真想得开!”笑中又生悲意,忖道:“谁都是活在别人的眼睛里,谁能作一回真正的自己?”
李祥道:“小时候不想学习,不愿大人管教,盼望能长大;长大了却要面对事业与婚姻的烦恼;结婚了还要为家庭烦心;有了孩子又要为管教孩子操心;孩子长大了再要为孩子的前程担心;孩子成家立业了,又要为孩子的生活悬心;然后再为孙子费心……直到自己老死了,一切的烦恼就都没有的。”
云飞脸色愕然,道:“这话不应从你嘴里说出,你还不到二十岁啊!”李祥的嘴角带着几缕略显无奈的微笑,道:“也许一个人涉世太深,反而看不清事情的全貌,像我这种涉世不深的人确能很清楚的看待问题也说不定。”云飞道:“嗯,从另一种范畴看,的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云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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