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太监跪请下舆。阎妃闭在帱内,似蚊虫一般嘤道:“口好渴。”侍座太监慌忙撩起座前珠帘,三献香茗。待阎妃入后礼了菩萨,参了长老,守时太监高声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娘娘回銮。”
在路上,阎妃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撩开窗纱,见街旁立一半仙,便佴鸾求了一签,签上说:“春木支全寅卯辰,格符类象贵非轻,喜行坎地根深固,身强敌杀在庚辛。”命半仙解签,那道士还不尽挑好的说,说得阎妃娘娘从此放心,以后果真不作那刀光之梦了。
阎妃因出门动了一遭,觉得腹中像有些饿了,吩咐膳房伺候,不一刻,数十种花样菜供奉案前。阎妃挑了几粒米放在嘴里抿了一抿,懒懒地说道:“这胭脂米吃惯了好腻得慌。”命太监换上碧糯杞枣鬻,又觉得黏口,那个叫小锣子的年轻太监很懂人事,亲自端上一碗白海豚熬的精汤,阎妃呷了一口,味道好得教人不敢相信,又呷了一口,把个樱桃小嘴动了两动,道:“嗯,这南下贡上的鱼儿味道还蛮留齿香的嘛,叫他们多捕几条来。”小锣子满心欢喜,应声退去了。
阎妃吃足了便睡在温凉床上,眼不倦而慵开,决似杨妃娇憩。床上铺着龙鳞席,床傍挂着金花帐,床下点着玉髓香。两个小太监给阎妃扇风,一会儿说风凉了,一会儿说风弱了,好难伺候哩!
再看丁大全花费巨资建筑府邸,地基打在西湖傍,民工累死淹死在工地上,尽泣疲民,夜哭溺鬼。董槐多次奏本削减开支,不准!对此,阎妃、董宋臣及丁大全对董槐怀恨在心,专意搜罗董槐的短处。
门子赵海斑心有隐忧,向丁大全进言道:“势大操心多,咱们不能只图现成富贵,还要计较他日横灾。百官之中,唯董槐的人气太涨,他又不和我们一条线,应及早谋个对策。”门子曹恒补充道:“同样是火,小火一吹就灭,大火越吹越旺,我主不可含糊啊!”丁大全微微一笑,往桌上一望,忙有婢女斟满一瓻虾蝚酒喂给他喝。丁大全用舌头舔了一下唇边,闭着眼回味无穷,赵海斑和曹恒却不解其意,嘴里又不敢吭声,丁大全很陶醉地“啊~~”了一声,睁开黑洞似的双目,笑道:“你们两个太曹操了,别看他是个宰相,嘿嘿,我一翻巴掌都能压死他,对个甚么策?他若不顺着我意,小心他的顶头乌纱帽!”又望桌上,婢女继续加酒进食。话是没错,两个门子心里还是不安定。
金鸡三唱,早朝升殿。只见金铺玉户,重轩镂槛,皇上北坐于九重金殿的九龙赤金墩榻之上,玉鼎浮香之下南立着文武百官,左班是文官,右班是武官,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传宣的太监尖叫道:“有事引奏,无事卷帘散朝。”有礼部尚书禀奏蒙古向我大宋要求贡品一事。董槐持牙笏奏道:“昔中华神州,不以靺鞨为重视,任其恣生,终成大患。为臣早已料到蒙古人有财狼野心,故将临安修缮一番,他若强来,我们背水一战,何必怯看蒙古颜色!伏乞圣上天裁!”李悝奏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岂有我国臣民为他国臣民的道理?伏乞皇上圣断!”右班一人虎步站出,乃柱国雷洪海,身长九尺,臂阔三停,浓眉方眼,铁须鹰鼻,一脸黑漆,朗朗奏道:“蛮貊之族,未沾王化,何其惧哉!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他们若真敢兴兵压境,但拨一支兵马给臣下,管教他们有骑来空马回!”
群臣不敢言驳,主和派的则望向丁大全。丁大全微微一笑,对董槐一揖手道:“董大人博览群书,难道不知‘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的道理?”董槐还一揖手,从容问道:“不知丁大人所言何意,愿闻大教?”丁大全道:“董老弟,我国地短源缺,民少才稀,拿什么抗蒙古?不如年年进贡,偏安一偶,保得百姓生命安全才是上策。”主和派的皆唯唯称是,责斥董槐不识好歹。
董槐冷静说道:“韩愈曾言,‘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我国虽褊小,但疆域尽在江南,何言缺才?况且吾皇德迈前帝,仁敷中宇,有志之士踊跃仕身。如新科状元文天祥文武全才,居内辅佐吾皇;王坚将军屡胜蒙古,镇守边关;何言无力抗蒙古?”主和派听得低头,皇上在龙座上听得颜悦心快,笑道:“两位爱卿休再绕舌,丁爱卿之言也是体谅民情厌战嘛!至于董爱卿所筑设防,也有远略,都是为国家社稷积心忧虑,但争多必忿,两位爱卿不必为此事伤了和睦。如今天下安定,何必为一事挠起兵灾,进贡之事朕许了。”皇帝殿上一呼,殿下百诺,董槐空有满腔热忱也不得申泄。
丁大全正在得意之秋,便调侃起董槐来:“董大人就像一只鸟。”董槐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个像法?”丁大全笑道:“两支干柴棍子却能撑得起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我真是钦佩万分啊!”皇上听了,不禁乐出声来;百官听了,九成望着董槐讽笑。董槐把眼皮子一沉,一瞬间又把眼皮子一挑,不慌不忙地笑道:“这么说来,那丁大人便像一只虎了。”丁大全闻言大喜,搓着胡须道:“承蒙褒奖!”董槐梗立在堂,接着说道:“这虎,也不过是一只长大的猫。”
百官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掩着嘴,侧过身。小段调侃无疑先把丁大全捧上云端,再把他狠狠丢落,把个丁侍御史捉弄得要气不敢气,要望人又不敢望人,怕被其取笑。皇上从龙座上站起身来,抚掌大笑道:“两位爱卿,好冤家也!只要有两位在此,早朝也是件爽心的乐事了!”丁大全一直闷着声息,别人的奏章奏表一句都没听在耳里,退朝之后,肚子里还冒着烟呢。
~第四回雨声飕飕催早寒单雁翅湿高飞难~
丁大全的老丈死了,祭奠事大,要请著名文士、书画家和雕刻家给他表扬功德,谝能尊贵,还要陪埋许多殉葬物。董槐反对陪埋殉葬物,专程找其理论。丁大全拿出幅长画卷来,铺开后问道:“董相知道这是什么吗?”董槐一眼便知,道:“这是《贵妃出浴图》。”丁大全笑道:“这是从湖南郴县出土的,如果古人不埋这些陪葬品,今儿从哪里出土这些古董,研究这些文物古器?”董槐无言以对,丁大全把彩画一卷,道:“这就是了,我们现在埋这些东西,还不是为了保存好,留给后人的,我死了能得到什么东西?这个道理大人都想不通么。”董槐冷笑着离去了,心道:“你迟早会被人掘坟的!”
只因前日董槐顺了丁大全一次,丁大全以为其心态有所转机,今日祭天,保天下太平,遂请董槐共拜。董槐写诗回复:“德公有心感乾坤,术士奢华谢财真。可怜通衢满呻吟,不问苍生问鬼神。”丁大全此时才深知董槐不可理喻,将纸搓成一团,掷在地上,用脚跺着,骂道:“陈亮已死,董槐又至,这世上总有那些讨厌的家伙!”肺里憋气,叫门子赵海斑把久闭的窗户打开,赵海斑一边开窗一边道:“我看他是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我主何不参他一本,叫他卷铺盖回家!”丁大全道:“我自有道理!”
赵海斑突发奇想起来:“我何不去劝解董槐一番,把他的心给扭到咱们一边,岂不是我主门下的第一功劳。”刚刚上路就作着受赏的花梦,进了董槐的府廨,投了帖子,董槐拿着帖子笑道:“丁大全忍不住了!”便召赵海斑入内,看其卖什么葫芦,他咯噔咯噔地一路走进来,见到董槐问了两声好,道了三句寒喧,攀了四声兄弟,侧身直腰坐在凳子边沿,才开始正题:“董公公与大人同姓,丁大人又与董公公交好,大人看董公公面上,何必非要与丁大人叨叨不休,伤自家的和气呢?”董槐大笑道:“天子姓赵,你也姓赵,你怎么不作天子呢?”才对上一句,就把个赵海斑吓得耷拉着尾巴跑了。
卫羽站在董槐身边,待赵海斑走后,方才说道:“小人不会打比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董槐道:“但说无妨。”卫羽道:“一份炒豆芽,用盘子可以装下,用深底碗也可以装下。但一份豆芽汤,用深底碗盛得下,用盘子却盛不下了,这便是水份的影响力。”董槐有些领略,道:“你的意思是说……”卫羽道:“如今丁大全在朝中羽党众多,大人斗不过他们的!”董槐道:“你是说我单丝不成线,孤掌难鸣吧!”卫羽吐了一口闷气,道:“与丁大全分庭抗礼,是非常触霉头的,不如避之则吉。”
“避之则吉?!”董槐怒气冲顶,把桌面重重一拍,道:“董槐独耻以富贵误生理,媚颜事干谒之人。若要我顺其邪流,头可断,此心不改!”卫羽慌忙拜叩道:“大人身先士卒,独挡滔恶,小人心犹敬之,决无半点隐损大人之意,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董槐见之心里过意不去,将卫羽扶起,缓言道:“你也是为我设身处地着想,方针虽错,其心却诚,我不怪你。”因受到刺激,只觉胸口搅腾,一病在床。
丁大全闻得董槐生了心疾,便抓住机会施展手段,只见他手拿一把小钩火箸拨着炉内的炭灰,道:“该烧的便烧了罢!”曹恒耳快心快,应道:“属下明白!”当夜,董槐所管的册房生起无明之火,许多文牍薄记都成了炭灰。董槐闻之大怒道:“这定然是丁匹夫捣的鬼!”袁华道:“丁大全贪赃枉法,直过萧宏,皇上却知而不问。”董槐的眼睛烧得怕人,从筒中抽出一块令牌,双手撇作两截,道:“明日早朝,我定要拆他们一个梆穿!”
五鼓早朝,董槐带病首先奏道:“臣有一事不得不奏,请陛下赦臣死罪。”皇上心中一鲠,道:“爱卿但说无妨。”董槐瞄了丁大全一眼,奏道:“自古红颜多祸水,陛下得阎妃之后,不理朝政,荒废百官……”
这话可是随便说得的!不待他奏完,龙颜早已震怒,大喝一声“住口”,瞪着董槐道:“你功勋再斐,焉能管朕的家事!”董槐山呼万岁,立即拜倒,道:“庶人好色,则亡身;大夫好色,则失位;诸侯好色,则失国;天子好色,则亡天下。陛下就忘记了妲己毁商之媚,张丽华覆陈之鉴么?臣妄口虚言,伏乞陛下治臣死罪!”天子一时竟语塞起来,“你……”那把龙椅如果是皮做的,恐怕已被天子的爪子抓破了。丁大全这时倒很会抢时机,向右一站,道:“董相自恃功高,目无国君,放荡之日久矣,若陛下再不惩处,只怕他……”故意留下半句让皇上去猜。
雷洪海恨丁大全已非一日,这时向左一站,道:“古人有鉴,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圣上明察,董宋臣、丁大全等专欲擅权,纷扰诸事,涛涛恶籍,罄竹难书,若再姑息,天下岂不都葬送在他们的手里!”听了此言,百官吓得脸色煞白,丁大全心里好生吃恼:“我又没犯你的边,这老杆子活腻了!”把眼一横,嘴一翻,叫道:“住口!老匹夫竟胆敢侮蔑我天朝大宋!”然后又朝皇上一鞠,奏道:“圣上明察,雷洪海适才诽言‘葬宋’,这不是明刀明枪的要埋葬我大宋中华吗?此人之心竟如此恶毒,如此狡晦,请圣上定旨!”雷洪海跨出一大步,铁青着脸道:“汝休得调唆圣上,天高地厚,雷某决无此意!”皇上心烦意乱,在龙座上坐不安稳,怒喝一声,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百官再不敢言语,只是耸听,皇上火眼一扫,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日后哪个再管朕的家事,死罪不赦!退朝!”百官唯唯听命。
董槐走出殿外,对雷洪海一揖到地,道:“雷老柱国忠肝沥胆,屡助本相,本相感激不尽!”雷洪海把披风一甩,道:“拼得老命不要,也要说句真话!”他故意说得高声,就是要让满朝文武都听见,把丁大全气得身子都肥了一圈,赶集似的出了殿外。
回到府中,丁大全除去压身的冠带,愤气难填胸壑,道:“雷柱国这老不死的,存心找老夫的槎子!定要将他刬除掉!”赵海斑道:“他在朝中有头有脸,咱们杀了他,可有什么裨益么?”丁大全道:“这就叫未得其龙,先截其角,杀了雷洪海,看还有哪个敢为董槐推波助澜!”身边的大红人曹恒道:“大人与其在背后捣董槐的脊梁骨,倒不如一毂儿把他一鉏头去了祸根不是更好。”丁大全笑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董槐杀不得!那雷洪海是个武官,所结冤者皆是山贼敌寇,想要他人头的多着哩;董槐是个文官,所结冤者皆我的兄弟,他若被杀,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众谋士齐问道:“大人准备几时下手?”
丁大全屏退左右闲杂人员,关了房门,还是能听见里面窃窃私语。“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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