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6
渊海峡呢。”
“唉!”北固山伯摆手,“说得好像我们这个小地方有多要紧,老弟你看这个城啊,其实是个
易守难攻的所在,羽人根本打不过来!”
他觉得这个年轻将领蛮和善,并不耍晋侯特使的气派,心里亲近,不由地就把称呼换成“老
弟”了。
“这个倒要请教北固山伯了。”古月衣恭恭敬敬的,像是学生请教老师。
北固山伯觉得面上有光,腆了腆鱼汤填大的肚子:“要进这片海港啊,先得过羽渊海峡,羽
渊海峡那浪多高,水流多急,我不说老弟你也知道的。就算羽人渡得了海,我们只要在海港入
口堵上十艘渔船,浇上火油塞满柴火,羽人一来接战,我们点上火,大船顺风过去,风助火势,
那是烧得呼啦啦的。
就算火攻也不奏效,依旧没事,这片海不深,地下有两百枚破浪锥,是蔷薇皇帝时候埋下
的,请的河洛匠师打造,用的铁名叫水晶精,几百年不锈。只有我们本地人知道那些破浪锥的
所在,行船的时候自然绕开,羽人的船轻,船底不厚,撞到就沉。就算破浪锥也没有都把他们
沉海底去,羽人也得登岸啊,一上岸,他们在水里的本事都不算什么了,我这里城墙高厚,万
弩齐发,嘿嘿!“
“万弩齐发?”古月衣环顾周围,只有一些军士懒洋洋地在周围走动,并不带弓箭,只是挎
着柄制式老掉牙的军刀,“倒是不知道这里射手有多少人?”
北固山伯一愣,挠了挠脑袋:“这个……倒是不瞒老弟你,晋侯大人也知道的,我们这里几
百年不打仗了,那些军籍的人家都改行当渔民了。如今要练兵都叫不来人了。而且你看这海面,
要练海战,不够开阔,要练弓箭……练了也没用处,射个海鸟?还不如打渔呢。”
古月衣知道和这个以渔民自居的伯爵大人是说不通了,只能笑笑。
“将军,那边是不是出了点事?”跟在古月衣身后的一个副将指着海面说。
古月衣放眼看去,靠近海面的几十艘渔船升起了风帆,往海港中间聚集,那里是两艘渔船
船头相对,隐隐约约两边各有人站在船头怒骂。
“唉哟喂,是司马家和陈家的两个狗东西!”北固山伯一张望就明白了。
“司马家和陈家?”古月衣问。
“我们这里的两个大户,各有百十条渔船。蔷薇皇帝那会儿派到这里来驻防的一共有四个姓
氏,如今司马家和陈家壮大些,其他两家就没多少人了。这两家的人都是军籍,脾气躁得很,
老是为了你挂了我的渔网,我占了你下网的地方闹事,闹起来就把渔船叫到一起围起来,把风
帆升起来在里面打架,等我问起来又都不承认,我没有亲眼所见,也不好多管。可我说了今天
晋侯大人的特使来视察海防的,这些混帐东西!”北固山伯一拳砸在掌心里。
果然,围聚到一起的渔船都升起了风帆,把中间的两艘船彻底遮蔽起来。渔民们大声地吆
喝起来,似乎是为里面打架的人助威,几十条渔船,加起来怕有上千渔民,闹起事来确实也是
这个北固山伯管不了的。
“古将军!那边起火了!”副将忽然说。
古月衣抬头看去,那群围聚在一起的渔船中央,是一面被火焰吞噬的风帆。渔民们依旧在
大声地吆喝,吆喝声里已经满是惊慌,渔船围得那么紧,一时散不开,很快火就会蔓延到周围
的船上。中间那艘船烧得极快,转瞬间彻底被火焰包围了,就像是一块被火油浸透的木头。火
焰飞速地向着其他船蔓延,风在这个时候居然大了起来,风助火势,不可阻挡。
“怎么……怎么会这样?”北固山伯惊得瞪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一艘船,即便失火也不该烧得那么快吧?”古月衣低声说,“除非有人故意放火。”
“谁?谁敢在这北固山城里放火烧船?那些都是军船!”北固山伯大怒。
北固山城这里的渔民多数都是用军船打渔,这些伪装成渔船的军船都是上好的木料建造,
龙骨坚固,船板厚实,升帆之后速度远高于普通渔船。侧舷留有射箭的口子,船里常年备着武
器、绳索和铁钩等物,一艘船上几十个渔民,一旦开战,该操帆的操帆,该射箭的射箭,该准
备步战的披甲,丝毫不乱。
“大……大人!”站在高处眺望的军士忽地大吼,他的声音已经扭曲了,手颤巍巍地指着海
天尽头。
古月衣全身一颤,放眼望去,看见巨大的风帆在海面上缓缓升起,不是一面,是数十面,
排成整齐的队列。一人高的海浪推动着这些巨舰,高速直扑北固山城而来,海流和风向对那些
船都极有利,就像是战马从高坡上冲下,势不可当。古月衣对于海战没有经验,可是他知道如
何在极远的距离上分辨物体的大小,在这个距离上那些风帆上的花纹仍然清晰可见,那么那些
船都是足以容纳数百人的三桅巨舰。
那是羽人最骄傲的战船——木兰长船!
古月衣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北固山伯,这个伯爵吓得两腿哆嗦,整个人像被拎走了魂魄似
的,一张脸煞白,说不出话来。
“那些着火的渔船上有上千人,都是你属下的军人,是么?”古月衣问。
北固山伯呆呆地点头。
“那么你还有多少人、多少船可以调用?”
北固山伯呆呆地摇头。
古月衣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问一个渔民此时该干什么只是浪费时间。
“既然对方知道用火攻来打开进港的道路,那么破浪锥的位置想必也知道了,这些不能移动
的东西在那里都立了七百年了。船帆上的花纹是青翼,是羽族翼氏斯达克家族的家徽。那些是
船头安放了炮弩的战船,他们是来进攻的。”古月衣低声说着,转身看自己的副将,“传令,全
体检查弓箭和马匹,准备出发。”
“和君侯的情报分毫不差啊。”副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该庆幸君侯的情报太准确,还是该担心自己呢?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生来以弓箭为
骄傲的羽人。”古月衣淡淡地说,拍了拍北固山伯的肩膀,“大人,留在火鼎旁边,只怕你要准
备好火种了。”
他仰头对高处那个负责眺望的军士说:“吹号,羽人来袭!”
古老的铜号再次吹响,在天地间轰响,港口里燃烧的船帆烧红了水面,尚未整顿休息的出
云骑兵重新上马。这个堡垒在号声中苏醒,七百年后,它再次从一个渔民小城变作了人类和羽
族的前锋阵地。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四,南淮城,盘城大狱。
入夜后下起了暴雨,一直不停。屋顶漏了,牢房里滴滴答答地下小雨,当作床垫的稻草一股霉
味儿,引得囚犯们连声的骂娘。狱卒在这种坏天气里也没好气,不耐烦了就进来挥舞铁棍敲打
铁栏杆,大声的喝骂。几次三番囚犯们也不骂娘了,知道抱怨也没用,反正在漏水的牢房里也
睡不着,于是隔着铁栏杆三三两两地凑一起说闲话聊女人,居然有酒肆般的热闹。
息衍捶了捶牢房墙壁:“我投出来二,黑马进二。”
隔壁传来一声得意的怪笑:“我便知道你要走这一步,看我的手气!紫薇行在上,北辰行在旁,
神兵开大道,我今日赌桌得胜要逢双!”
这几句是南淮城里的赌徒扔骰子前常说的话,无非是赌神开财路,赌运上上吉一类的意思,跟
着对面就传来骰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
“六点!六点!老息你要完!”对面的人兴奋急了,尖着嗓门把那些聊天的人都盖了过去。
“老东西你给剐千刀了么?喊那么大声?玩盘双陆就乐成这样?”那边聊天的囚犯一边恶毒地诅
咒一边抱怨。
息衍对面的老囚犯不敢再嚣张了,呵呵地赔笑,声音里仍旧满是得意。息衍也笑,低头看着他
用石块在牢房地面上画出的双陆棋盘。
这座监狱名字起得阴森可怖,其实什么人都关,豪门里惹出是非的淫娃妖妇、市井里打架杀人
的贩夫走卒、乃至一些犯了事的低阶的官员,都可能往这里扔。不过这里也是南淮城里防备最
森严的监狱,关在这里的人犯的事儿都不小,隔几天就砍几个,牢房空了又填满,犯人流水样
的换。
以息衍的官爵,就算下狱也该关在单独的牢房里,他下狱的前几个月也确实是被单独关在南向
的一间石牢里,除了巡视的狱卒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仅有一扇天窗通气。百里景洪因为法场劫
囚的事在东陆诸侯中颜面扫地,对息衍恨意极深,从宫里派了个内监来看看息衍这个逆贼如今
是否气焰低落。可内监到时,只看见息衍正对着天窗嘬唇吹口哨,去逗弄一只在那里歇脚的鸽
子,一脸的懒散。内监回报百里景洪之后,百里景洪怒火烧天,下令把息衍关入臭气弥散的死
牢,和那些卑贱的囚徒吃一样的牢饭。
百里景洪之后没有再派内监来探,否则他会越发的恼怒。因为看起来息衍只是有点抱怨周围囚
犯身上的臭气,却对这个比较热闹的地方并不很排斥,入夜就隔着铁栏和其他囚犯神侃。他会
说市井里粗人的俚俗语言,囚犯们也乐得听这个失势的大人物讲点轶闻,息衍在这帮人里面还
算有点人缘。
又过了一阵子,息衍又发觉他隔壁那个老囚犯双陆下得不错,可惜石墙隔着两个人从来不能见
面,于是各自弄了差不多四方的石子儿来做骰子,在地上画了双陆棋盘,靠着敲墙来下棋,一
个晚上能有三四把输赢。
“说起来老东西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息衍捏着手心里的两枚石子儿,捶了捶墙壁。
“假造金票,是杀头的罪。”对面的老囚犯倒也不很沮丧,答得很是坦然。
“假造了多少?”
“也就二十万金珠。”
息衍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难怪是杀头的罪,你假造的金票可以买半条紫梁大街了。”
“那您是犯了什么事儿?您可是南淮城大名鼎鼎的息将军,能沦落到这里来,犯的事儿不会小。”
老囚犯反问,他们这些人都比息衍关得久,跟外面不通消息。
息衍抓了抓头:“说起来被抓到了把柄的事儿也就是私下里调动军队。”
“调动军队?调动了多少人呐?”老囚犯追着不放。
“也就三四万人。”息衍学他的口气。
“难怪是杀头的罪,你私下调动的人能把一国给打下来了。”老囚犯得意洋洋地报复。
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看起来对于彼此要被杀头这个事情倒是有几分欢悦。
“其实我觉得我还算运气的。”老囚犯说。
“你是说没有判磔【zhé 类似车裂】刑算运气?”
“不是,”老囚犯说,“反正我没家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牵挂的,这就是运气。早知道造它两
百万金铢的票子出来,也还是砍头吧?”
“你倒也想得开。”息衍笑。
“这年头四处都打仗,我看这南淮也安静不了多久了。打起仗来,谁敢说自己就能活命?犯了王
法的不犯王法的,刀砍过来都是人头落地。这就是乱世啊,个个都是身不由己,个个都是图口
饭吃,跟讨活路的狗差不多。我就是运气差点儿。”老囚犯叹了口气。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看向墙壁上唯一的窗,冷雨从窗外泼洒近来,外面一片漆黑。
“别扯这个了,我盘面大好,我这把可要赢你了,快投快投。”老囚犯一迭声地催促。
息衍刚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令人牙酸的声音。死牢大门生锈的铁轴缓缓转动,打开了。火把的
光照在阴湿的地面上,两条影子投射得极长。囚犯们忽然安静了,呼吸声都轻微起来。死囚是
不能放风的,大门只在送食水和杀人的时候打开,听到铁轴转动的声音,就像催命,只不知道
轮到谁死。现在是深夜,狱卒断然不会好心地给囚犯们送点吃喝,那么是杀人?这么恶劣的天
气,刽子手愿意杀人?
“这天就是个要死人的天啊!”不少人心里都这么想。
两个人沿着走道向前,其中一个人明显是狱卒,用铁棍在铁栏上趟过去,发出一串让人心惊胆
战的叮当声。另一个人则没有发出丝毫声息,脚步如猫一样静。两个人最后停在息衍的牢房前,
息衍看见一身熟悉的黑色大氅,风帽遮住了那人的面部,大氅下隐隐的是铁甲,他配了一杆修
长的刀,刀镡上的空腔里有一枚银亮的铁珠。
那是雷碧城四名黑衣从者之一,殇阳关下这四个人保护雷碧城在千军万马环绕下通过,强大而
沉默,犹如神明的护军。
“你是来处死我的钦差么?”息衍打量完毕,点点头。
“天启七御史对息将军的案子已经下了判决,息将军通敌卖国,结党谋逆,罪当处死,无赦。”
黑衣从者展开手中的卷宗,递给铁栏另一侧的息衍。
息衍接过,扫了一眼,扔在旁边:“不必了,我相信你说的。如今你们已经控制了皇室,就算没
有这样的判决,你们也可以写一份出来,加盖皇帝的国玺。”
黑衣从者不回答,算作默认。
“你杀了我哥哥,但我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