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6





阿苏勒想起法场那一幕,心里一寒,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那可怕的力量和意志从何而来,但是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东西,那时候他只要再前进一点点,姬野就可能被撕碎。
大合萨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离开的时候你太小,老大君不愿意告诉你,怕你不懂,怕你
害怕。等你回来,老大君已经不在了,就让我这个老头子跟你说吧。你的病其实并没有治好。。。。。
其实你根本没病,你的血统和普通人不同,你有青铜之血!”
“青铜。。。之血?”阿苏勒想起他的爷爷曾经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他对于究竟什么是青铜之血并不清
楚,多年以来这是帕苏尔家的传说,青铜之血是武神赐予帕苏尔家的,拥有者血脉的人可以变
为武神的化身,可以在战场上一人杀死上千人,最后一个号称拥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后代恰
好是他爷爷钦达翰王,而无论是钦达翰王或者父亲的口中,受到万人尊崇的青铜之血似乎并非
什么吉兆,而是恶魔。
在法场上,自己岂不正像一个嗜血的魔鬼?阿苏勒心底的寒气更重了。
大合萨叹了口气:“其实多年以前这种血脉被称为‘狂血’,拥有这种血统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神保
佑了还是被恶魔诅咒了,他们拥有比一般人大得多的力量和速度,天生是成为武士的料子。当
他们血液里的力量被全部激发出来的时候,就是‘狂战士’,一个人扫平一支军队也并非不能做
到。狂战士的身体会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比如伤口会迅速愈合,眼力和耳力都远比常人
敏锐,不知道痛楚,也不知道疲倦。但是,他们也没有神智,不分辨敌我,只是想杀人,他们
如果不清醒过来,会一直砍杀到耗尽体力而死为止。”
阿苏勒呆了许久,默默地点头。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狂血往往会造就一个草原上的武神,然后彻底毁掉他。至今以来所有拥有
狂血的人,随着他们一再使用者禁忌的力量,他们就会慢慢地丧失本性。你的祖先依马德是我
们知道的第一个狂战士,他最后疯了,逼迫那些被自己霸占的亲姐妹们和他彻夜狂欢后一个一
个咬死了她们,然后用刀一片片把自己的肌肉割了下来。”
阿苏勒感到一股战栗从后脊一直冲上头脑。
“你的爷爷其实是个怀有爱心的人,他年少的时候远比我们青阳的先祖依马德正直。可他也未能
逃过狂血的诅咒,他第一次爆发狂血,是因为当时掌权的青阳五大老密谋杀死了他的母亲,那
一次你爷爷独自杀死了数百人。他沉迷于那种力量,向人夸耀,自命为武神的使者,却不顾自
己的性格越来越暴戾。最后他渐渐地疯狂了,怀疑一切,甚至怀疑他最心爱的女人,你的奶奶
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和人通奸,疑心你的父亲不是他的骨肉。于是他放逐了妻子和儿子,
你的奶奶因此而死。你爷爷在清醒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就会悲痛地吼叫,所以他越来越迷恋狂血
上涌时候忘记一切的感觉。发起了很多战争。你的姑姑嫁给了真颜部的主君,本来是你爷爷最
心爱的女儿,可她救了你父亲之后千里迢迢来北都为他央求,可你爷爷却不能控制自己,用鞭
子勒死了她。。。。”
“有一天我也会那样。。。。。。是么?”阿苏勒低声说,“像疯子一样,杀我最喜欢的人,我连这是大合
萨那是姆妈都认不出来。”
英氏夫人听得一阵心酸,上去抚摸他的头发,挥手让大合萨不要说下去了。
“可你也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孩子,”那个饶舌的老家伙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的严肃,“你不
仅不是依马德,也不是纳戈尔轰加,你不恨任何人,你的父亲曾叹气说,这一代我帕苏尔家只
有那么一个有青铜之血的儿子,可神为什么要把这血脉赐给我最孱弱的儿子阿苏勒呢?我反问
他说如果它被赐给你最强壮的儿子,你是不是会觉得更可怕?你的父亲想了很久,说是。我说,
那就对了,你的儿子阿苏勒,他不是一个虚弱的人啊!”
“我?”阿苏勒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家伙,那双老眼里闪着比年轻人更热切的光。
“人的强壮,并不只是力气大,”大合萨指着自己的心口,“人的强壮,是在这里。阿苏勒,你明
白么?你从不仇恨任何人,这不是你的虚弱,是你的强大。如果要克服那恶魔一样的血统,我
们需要的难道不正是心里最强壮的人么?这是为什么你父亲要送你去南淮的原因啊,你父亲要
你远离兄弟间的战场,去为他完成最大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阿苏勒记忆深处,慢慢浮现起那个眼中有一道白翳的男人的脸。他叮嘱自己的
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去东陆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
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那时
阿爸扶你坐在金帐上,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
在南淮的时间里,阿苏勒一直觉得这句话只是个空洞的鼓励,也从没有寄望父亲真的把大君的
位置从矫健的哥哥们手中抢出来交给他。可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眼是那么的真诚和热
切,热切得不像他自己。
“这个世界上你父亲最恨的一件东西就是青铜之血!因为这血缘无端地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的姐
姐,让他颠沛流离受尽侮辱,而他甚至没法把这一切归于他父亲的错。但是你父亲并不恨你,
他爱你,他希望你能够克制住青铜之血,不要让发生在你爷爷身上的事情重演!”大合萨抓起阿
苏勒的手,用力抓住,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是狮子王给你起名为‘阿苏勒’没有比这更
好的名字了,我们都希望你‘长生’,你活得长长久久,克制住这诅咒的血,你父亲一辈子的心
结就解开了啊!”“长。。。。生王。”阿苏勒喃喃地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记忆中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带着坚毅和关爱。他默默地放松身体,躺在松软的
床上,觉得自己有点想哭。过了好些日子了,他本以为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已经慢慢淡去了,可
是当他发现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真正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时,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他面前听他
说,“我懂得了”,他想起路夫子对他解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时,忽地
停了下来,默默看着窗外一株梧桐。
“家父已经过世二十年了,”那个老头子说,“我年幼家贫无财,父亲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树荫
下读书,父亲为我打扇驱赶蚊蝇。父亲说,此树快长快长,我儿快长快长。这树亭亭如盖的时
候,我儿也一定出相入将,车上翠葆霓旌。”
他用手按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大合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一次你使用狂血,这诅咒就会侵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又远不如
常人来的强壮。我听巴夯说了战场上的情形。那些东陆人当使用了某种秘术强行克制你血液里
的烈性,秘术我懂得有限,可是越强大的秘术越是危险,要压服狂血的秘术更是非常危险,就
像东陆艺人玩的走钢丝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同时这些东陆人,他们的力量可能解开
他们自己当时封入你身体里的禁制。你已经被这力量侵入了一次,所以一个月昏迷不醒,你千
万要记住,无论如何,离那些东陆人越远越好!”
“我明白!”阿苏勒睁开眼睛,缓缓地点头。
“唉,阿苏勒刚醒来,大合萨你就说了那么多,你们都不饿么?”英氏夫人看到气氛已经平静下
来,埋怨着老家伙,摸摸阿苏勒的额头,“睡了一个多月,只靠补羊奶过活,饿也饿死了吧?我
们阿苏勒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靠喝奶当然不够,想不想吃獭子肉?”
阿苏勒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空响,仿佛对英氏夫人的回答,阿苏勒愣了一下,抓了
抓头。
英氏夫人禁不住笑了,提起裙子起身出帐篷去了,她掀开帘子的时候,巴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
急匆匆地跑进来,也一股脑儿地围到阿苏勒床边,巴鲁和巴扎一路上仍旧穿着自己从东陆军营
里带出来的军服,此刻都换上了崭新的蛮族大袖。一眼看去都是魁梧的蛮族男子汉,都是蛮族
少女心目中的勇士样子。巴鲁,巴扎两兄弟围上来都探着脖子,说了同一句话:“可醒了,吓死
我们了!”
巴夯愣了一下,两个胳膊肘分别顶着两个儿子的腰眼,像只蛮横的野猪把他们拱开:“父亲在的
时候,父亲先说话!”
巴扎性格要比哥哥活泼,对于父亲也没有顾忌,刚要接着说话,被巴鲁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示意他安心等父亲说完。
巴夯很满意于十几年未见的儿子们服从了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抖了抖肩膀,郑重地靠近阿苏勒,
想了想说:“可醒了,吓死我了。。。。。”
“不还是我说的那句?”巴扎捂着嘴笑了一声。
“同样的话,父亲说出来就不一样!”巴夯强调。
巴鲁只好对父亲摆摆手,意思是大家都别争了,确实巴夯这个父亲在说话上还未必有儿子高明。
阿苏勒看着他们父子三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想起第一次巴夯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拉给他当
伴当的时候,摸着两个男孩的头说:“这是我家两个小崽子,世子一定喜欢!”他确实喜欢巴鲁
巴扎,喜欢这样看着他们说话,更喜欢巴夯,这个十年没有变过的武士,这里是他的家,在这
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又相逢了。
大合萨怀里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那只叫做巴呆的耳鼠不耐烦地出来透气,阿苏勒忽然想
不知道大合萨给它起名巴呆是否占了莫速尔家的那几个武士的便宜,巴呆显然选择了错误的时
间露头,英氏夫人帐篷里养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草原斑猫从床的一角蹦了出来,闪电般窜过去伸
出爪子探巴呆。巴呆慌不择路往床下跑,大合萨平生就养了那么一个宝贝,原本只能活几年的
耳鼠被他养了几十年,吓得赶紧去拦猫,莫速尔的三个父子也帮他拦猫,不小心撞上了,三个
都是魁梧力大的人,彼此被撞得退开一步,斑猫就直接冲过去抓巴呆了。
“拔都儿!拔都儿!”阿苏勒急忙喊那只斑猫的小名。
斑猫站住了,回头看着阿苏勒,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这个机会大合萨跳过
斑猫,把巴呆抓了塞回自己的羊皮袍子里。
莫速尔家的父子正拍着肩膀互相埋怨对方的莽撞,看见阿苏勒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赶快
过去按住了他。
“要水么?要吃的么?让我小崽子们去就可以了。”巴夯以父亲的威严说。
阿苏勒略有尴尬:“要出去解个手。。。”
“哦哦哦,不过外面冷得很,就在帐篷里解也很好,一会儿让奴隶盖层土就好。”巴夯说。
巴扎终于得到机会捅了一下父亲:大那颜读东陆人的书过了那么些年,在东陆可没有在睡觉屋
子的地下解手的,就算是在屋子里也是用器皿。盖泥土?那不成猫了么?何况英氏夫人的帐篷
那么干净。。。。。。”
阿苏勒实在受不了这三个人就这件事争执下去,只好披了件羊皮大氅说:“我出去一下,顺带看
看姆妈的獭子肉好了没有。”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三父子的眼里显然都露出了馋涎欲滴的神情,各自靠在床边坐下了。
阿苏勒掀开帘子,那一瞬间,他愣住了。此外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白雪,贴着帐篷一个女人蹲在
地下,捧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喷香的獭子肉盖饭,那个女人双肩耸动,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滴
在她亲手烹制的獭子肉上。阿苏勒从她的背影里感觉到一股足以吞噬掉他的悲伤,他的身体在
寒风中一寸一寸的冷却。
“姆妈。。。。。。”他的嘴唇嚅动。
英氏夫人惊得抬起头,一张美丽却憔悴,泪水纵横的脸。
阿苏勒想自己真是个傻瓜,你不会悲伤么?如果你失去了陪伴你一生的人,你不会难过么?他
在众人面前砍下了自己的头。你不会绝望么?它既便死都被看作一个引发了败阵的老奴隶。木
黎是姆妈的丈夫啊!丈夫是什么意思?
他从心底深处感觉无力。其实那些都是大家骗他的,希望他开心。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还是个孩
子。可他没法开心,木黎死了,人头落地的一幕历历在目,北都城依然被困,城外大概还躺着
几万句尸体。从他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开始,他故乡的天已经开始坍塌了。
他走上去,蹲下来,抱住英氏夫人的肩膀。低声说:“姆妈,我会保护你的,跟木黎将军在的时
候一样!”
金帐里,比莫干、将军们、大家族的主人们都在。
铁由心里突突地跳,左看看,又看看。将军们以巴赫为首,都低着头保持沉默,大贵族们脸色
紧绷,也不说话,他们的首领是斡赤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