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我亲爱的,你想夸奖我!不,我的朋友,这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难于理解。这种想法,不止我一个人有,很多姑娘和年轻妇女都有,我亲爱的,而她们也跟我一样普通,但是她们不能把她们的想法告诉自己的未婚夫或丈夫,她们知道,人家会因此而把她们看做是没有道德的。而你却不这样看,我亲爱的,我就为这才爱上了你。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是我过生日那天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当你说起妇女多么不幸、多么值得同情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我又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我已经说过也是那一天,不过在哪一刻呢?”
“你真好笑,亲爱的!你说不应该猜不着,可我猜着了,你又来夸奖我。”
“你还是猜一猜吧。”
“显然是那一刻,当我问你是否真能使人们过上好日子的时候。”
“为此我应该再吻吻你的手,韦罗奇卡。”
“得了,我亲爱的,我不喜欢妇女被人家吻手。”
“到底为什么,韦罗奇卡?”
“哎,我亲爱的,你自己知道为什么,干吗还问我?别这样盘问我,我亲爱的。”
“是,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不应该这么盘问。这不好。只有当我确实不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时才可以问你。你刚才想说的是: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
韦罗奇卡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可以原谅你了,因为我达到了嘲笑你的目的。你看,你想考我,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吻手不好的主要原因。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这是对的,但我本不想说这个,我不是泛泛地谈,我只说男子不应该吻妇女的手。我亲爱的,这对于妇女应当说是一种很大的屈辱。这表示男子不把她们当作同等的人看待,男子们以为一个男子决不可能在妇女面前降低自己的尊严,因为她比他低得那么多,以致于无论他对她怎样俯首屈膝,他还是跟她不一般,而是比她高得多。你本来并不这样看,我亲爱的,那么你干吗要吻我的手呢?你听我说说我的感觉,我亲爱的:我和你似乎不像一对未婚夫妻吧?”
“嗯,你说得对,韦罗奇卡,是太不像了。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呢?”
“天知道,我亲爱的,也许我们倒更像一对老夫老妻吧。”
“没错,我的朋友,这话倒也对。两个老伴儿,依然如故。”
“只有一点已是今非昔比了,我亲爱的:现在我知道我从地下室走出来,自由了。”
十九
未婚夫妻之间初次谈话竟然如此这般,是有点奇特。他们这样谈了一会,然后相互握握手,洛普霍夫便独自回家去了。韦罗奇卡送他走后,亲自闩上了门,因为玛特辽娜还一直坐在一家酒馆里,企盼着她的那个活宝能再酣睡一阵子,果不其然,她的那个活宝又睡了好一会儿呢。
洛普霍夫六点多钟到家以后,就想着手写论文,但是久久也开始不了。论文怎么也不人脑子;脑子里还是他从谢苗诺夫桥旁到维堡区这条长长的路途中所想的事。当然还是那爱情的梦想?不错,是的,不过并不全是爱情,也不都是梦想。穷人家活着,有其平淡、务实的需求,洛普霍夫考虑的正是这种需求。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唯物主义者只考虑实利,他也的确总是考虑实利。他的头脑中没有诗意、高雅、美丽的梦幻;却充斥着只适于粗俗的唯物主义者才具有的爱情的梦想。
“她的头脑里几乎总也抛不掉‘牺牲’的念头。这很不好。当你认为自己必须对人家感恩戴德的时候,你对他的态度就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了。她总会知道的。朋友们准要告诉她,我本来会有多么远大的前程。即使他们不说,她自己也能猜到:‘我的朋友,你为了我,竟然舍弃了你所期望的前程,’假定她暂不提钱无论是朋友们或者她本人都不至于这样来说我好在她还不会想:‘为了我,他仍要受穷,如果没我,他早富了。’她不会这么想。不过她会知道我原先希望获得科学家的声望,并且也可能如愿以偿的。她将要为此而难过:“唉,他为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我可没想过牺牲。我从来没有傻到要去做出牺牲,但愿永远也不会。怎样对我有利,我就怎样做。我不是一个肯于做出牺牲的人,而且这种人是没有的,谁也不肯做出牺牲。‘牺牲’是一个虚伪的概念,是瞎说。人总是怎样愉快就怎样做。那么你来解释解释。在理论上那倒容易懂,但一到事实面前,感激之情却油然而生,说道:您是我的恩人啊。这里不是已经有一种种瓜得瓜的味道了吗:‘你把我从地下室放出来了,’她说,‘你对我多好啊。’我很需要把你放出来,这是我自己乐意做的事情。你以为是我放了你?要不是由于释放了你,我自己能得到快乐,你哪会得到我的关心!也许是我释放了我自己吧。对,无疑地是释放了我自己:我自己想生活,想恋爱你懂吗?是我自己想,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自己。要想方设法不使她心中的这种已然成为负担的、有害的报恩感情发展下去才好。总会有办法的,她挺聪明的,能领悟到这算不了什么。当然,我本不打算这样做。我曾想过,如果她能及时离家出走,就可以把婚事推迟两年左右。这期间我当上了教授,经济情况也能维持一般水平了。可结果呢,却无法延期。好吧,这对我有什么损失呢?当我在考虑必须首先保证有一个良好的经济状况时,难道我想的是我自己吗?这对一个男子来说,有什么呢?对男子不算什么。钱不够用对女人才会有影响。有靴子穿,袖子没洞,能喝上菜汤,屋里暖和,这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奢求呢?而这样的生活我能达到。既然如此,这对我有什么损失?但是对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说,却是不够的。她需要娱乐,需要社会的承认。可是她却没有钱用于此处。当然,她不会意识到她缺少这个,她是一位聪明正直的姑娘,她会想:这不值一提,这是毫无意义的虚荣,我对此不屑于一顾;她也定会对此不屑于一顾的。不过,一个人不知道他缺少什么东西,或者甚至相信他并不需要这东西,难道就管甩吗?这是错觉、幻想。天性被理智、环境和自尊心所压抑,它缄默着,虽不对意识发出信号,可还在悄悄地起作用,暗暗地蛀食着生活。一个青年女子不该这样生活,一个美人更不该这样生活。她若是不能像别人那样穿戴得考究,又由于经济拮据而不能打扮得光彩照人,是不合理的。该同情你,可怜的姑娘,我曾想过,结婚总会使你的处境好一点。而这对我有什么呢?其实,我还是占了便宜:两年以后,她嫁不嫁给我,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她肯嫁……”
“德米特里,来喝茶吧。”
“来了。”洛普霍夫走向基尔萨诺夫的房间,边走,边继续思量,“我总是把自己居于首位从自己开始,以自己告终,这样考虑问题本来是必然的;而从‘牺牲”这点开始考虑,那纯属骗人,仿佛我想舍弃学者的名望和教授的地位,这全是瞎说。我反正不是还要同样地工作,同样地获得教授的地位,同样地为医学服务么。人,作为理论家,看到利己主义在实践中怎样支配自己的思想,还是颇为愉快的。”
我事事都预先提醒读者,因此我要告诉读者,不要认为洛普霍夫这段独白包含有作者的神秘的暗示,暗示这是洛普霍夫与韦拉·巴夫洛夫娜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契机。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可能有奢华的服饰,又缺乏在社会上风光、露脸的机会,但这无损于她的生活。她跟洛普霍夫的关系也不会被报恩这“有害的感情”破坏。我不是那种在字字句句中都埋下伏笔的作家,我讲述人们的所思所行,也仅此而已。假如某一种行动、谈话或者思想的独白对于描写一个人物或一种情境十分必须,我便把它叙述出来,即使它对我这部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不起任何作用。
“亚历山大,现在你不会埋怨我在论文方面落在你后边了。我能赶上去的。”
“怎么,你为那位姑娘的事忙完啦?”
“完啦。”
“去B家当家庭教师?”
“不,不当家庭教师。另有安排。现在她还可以在家里暂时忍耐忍耐。”
“好,这样好,当家庭教师本来也不容易。老兄,我现在完成了视觉神经部分,着手下一个课题了,你写到哪儿啦?”
“我该写到……”
接着一连串的解剖学和生理学术语脱口而出。
二十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他说他将在七月初毕业假定是十号,这可已经不算月初了。可以假定为十号,或者,为了保险起见,假定是十五号,最好还是十号,那么还剩下多少天?今天一天没必要算了,只剩五个钟头啦。四月份剩下两天,五月是三十一天,加上两天是三十三天;六月有三十天,加上三十三天是六十三天,再加上七月份的十天,总共只有七十三天。七十三天,日子多吗?到那时我就自由啦!走出这间地下室啦!啊,我有多幸福!我的亲爱的人,他想得多聪明!我有多幸福!”
这是星期日的晚上。星期一他有课,是从星期二挪过来的。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多高兴,又和你在一起了,哪怕只待一小会儿!你知道,我在这间地下室还要待多长时间吗?你什么时候能毕业?七月十号以前能完事吗?”
“能完事,韦罗奇卡。”
“那么现在我在地下室里只要待七十二天,再加今天这一个晚上就行了。我已经划掉了一天,我照中小学生那样制了一张表格,划天数,划掉一天可真高兴!”
“我的亲爱的韦罗奇卡,我亲爱的!是的,你在这里熬不了多久啦,两个半月转眼而过,你很快就自由了。”
“啊,那时该多么快活呀!可是,你,亲爱的,根本不要理我,也别瞧我,我们不要在每回你来时都弹钢琴,我也不要每回都出来看你。不,我忍不住,我总要出来的,只待一小会儿,再冷冷地、毫无表情地看你两眼。现在我要马上回屋去了。再见,我亲爱的,什么时候再来?
“星期四。”
“三天!太久了!可到那时就只剩六十八天了。”
“少算几天:七号左右你就可以逃离这里了。”
“七号?那么现在只有六十九天了?你真叫我高兴!再见,我亲爱的!”
星期四
“我亲爱的,只有六十六天待在这里了。”
“是的,韦罗奇卡,时间过得很快。”
“快吗?不,我亲爱的。唉,日子变得多么长啊,这三天抵得上平时整整一个月了。再见吧,我亲爱的,我们不该谈得时间太长,我们不是挺狡猾,是不是?再见。唉,我还得在地下室待六十六天!”
(“唔,唔。我自然不会注意到时间,工作起来,时间过得飞快。况且我又不在地下室里,唔,唔!对。”他想。)
星期六
“唉,我亲爱的,还剩六十四天了!唉,在这里真难熬!这两天比那三天还长。唉,多么难熬!这里是多么令人厌恶,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亲爱的。再见,我亲爱的,我的小鸽子,星期二见。往后这三天会比那五天还要长。再见,我亲爱的。”
(“唔,唔!对!唔!她的眼睛不漂亮。她不爱哭。这并不好。唔!是这样!”他想。)
星期二
“唉,我亲爱的,我已经不再计算日子了,时间不动了,完全停下来了。”
“韦罗奇卡,我亲爱的朋友,我对你有个要求,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你急切地渴望着自由,那就给自己些许自由吧,咱们不是也需要谈谈了吗?”
“需要,我亲爱的,需要。”
“我请求你做的是:明天,在你方便的时候随便哪会儿都行,只要你告诉我一声还是去近卫骑兵林阴道,还是那条长凳。去吗?”
“去,我亲爱的,一定去,十一点钟,是吧?”
“好,感谢你,亲爱的朋友。”
“再见,我亲爱的,啊,我有多高兴,你能想出这主意来!我自己就想不出来,真够笨的。再见。咱们谈谈;我也总能呼吸呼吸自由空气了。再见,亲爱的,十一点钟,不见不散。”
星期五
“韦罗奇卡,你这是打算到哪儿去?”
“妈,我吗?”韦罗奇卡脸红了,“去涅瓦大街,妈。”
“那我跟你一起走,韦罗奇卡,我要上客商市场。韦罗奇卡,你说是去涅瓦大街,怎么就穿这么件衣服!去涅瓦大街,得穿得漂亮点,那儿净是人。”
“我喜欢这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