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①欧文(一七七一…一八五八),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进步青年中颇有影响。
“为什么他为我多花时间就闷闷不乐呢?我也知道他挺勉强。难道因为他这人严肃博学吗?但是基尔萨诺夫……不,不,他是个好人,好人,他事事都为我做到了,而且他事事都心甘情愿地为我去做!谁能像他这样爱我?我也爱他,我也事事都乐意为他去做……”
“韦罗奇卡,你怎么不睡了,我亲爱的朋友?”
“我亲爱的,为什么你房里没有花?”
“好吧,我的朋友,我一定买,明天就去。我就是恰恰没想到房里有花好。有花确实很好。”
“我还想求你买些照片挂房里,也许,花和照片让我出钱给你买更好。”
“那我太高兴了。我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要是你送给我的,我就更喜欢了。不过,韦罗奇卡,刚才你在想心事,你在琢磨你的梦。可不可以请你把这个梦,把你吓得那么厉害的梦,给我更详细地讲讲?”
“我亲爱的,现在我不去想它了。回想起来太不好受。”
“可是,韦罗奇卡,也许我知道了这个梦有好处。”
“好吧,我亲爱的。我梦见我因为没能去看歌剧而觉得烦闷,心里老想着歌剧,想着博齐奥。突然有个女人来看我,我起初把她当作博齐奥,她总是躲着我。她强迫我念自己的日记,日记中尽写着我俩彼此怎样相爱,可是她的手一碰到纸页,那上面就出现了一些新的字句,说是我并不爱你。”
“对不起,我的朋友,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只是做梦梦见的吗?”
“我亲爱的,如果不仅仅是做梦梦见的,难道我还不告诉你吗?当时就会告诉你了。”
她这话说得那么温柔,那么诚恳,那么朴实,洛普霍夫心里立刻涌上一股甜蜜的暖流,凡是有幸体验过这种激动的人,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遗憾的是,只有少数,只有极少数丈夫能够了解这种感情!比起幸福爱情中的种种欢乐来,其他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这种感情使人心里总是充溢着最纯洁的满足和最神圣的自豪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话小透着几许伤感,听起来还带有责备的味道,但这责备的意思不过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获得了我的完全的信任?做妻子的本该对丈夫隐瞒自己内心的隐秘的活动,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是如此。可是,我亲爱的,你为人那么好,在你面前无需有任何的隐瞒。我可以对你敞开心扉,正如对我自己一样。”这才是丈夫的成功所在,只有高尚的品德才能赢得如此丰厚的回报。谁要是获得了这份回报,谁就有权利认为自己是完美无瑕的人,他就可以大胆地指望:不管现在或将来,他永远能够问心无愧,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勇敢地面对,在任何一次考验当中,他将始终泰然自若,无比坚定,命运几乎支配不了他的心灵世界,从他得到这份回报的殊荣时候起,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管他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他都会因为意识到自己人格高尚而感到幸福。现在我们对洛普霍夫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他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即使他也被妻子这几句话感动得脸红了。
“韦罗奇卡,我的朋友,你责备我了。”他的声音发抖,这是他生平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第一次发抖是由于他怀疑自己的揣测是否是真的,现在发抖却出于喜悦,“你责备了我,可是这顿责备我听起来比所有的情话更为珍贵。我提的问题叫你觉得委屈,但是,也算我有福气,我那个愚蠢的问题竟给我换来这样一顿责备!你瞧,我已经流泪了,童年时代不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掉泪!”
他的目光整晚没有离开过她,这一晚她一点都不感觉他的温存是勉强的,这一晚是她生平,至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个晚上了。在我对你们讲述她的故事以后过了几年,她又经常享有过这样的好时光,天天、月月、年年如此,那时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她会看到他们都是配享幸福的幸运者。这种快乐超过了一切其他的个人快乐,任何其他个人的快乐中罕见的、极乐的瞬息,在这种快乐中不过是每个寻常日子的寻常水平。但这也都是后话了。
二十一
可是,当妻子坐在他的膝头睡着了,当他把她放到她的小沙发上以后,洛普霍夫却苦苦思索她的那个梦。他认为关键不在于她是否爱他。这是她的事,她还主宰不了自己,他,正像他看到的,也主宰不了。这本来是不言而喻的,没必要去想它,除非闲得没事。现在他并不空闲,现在他该做的是弄清为什么她会产生“不爱他”的预感。
他不是头一回长久地陷入到对这问题的沉思默想之中了,好几天以来他就看出他是留不住她的爱了。损失惨重,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能够改变自己的性格,像她的天性所要求的那样总是情不自禁地对她体贴温存,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可他看出这种尝试是徒劳的。如果一个人不是天生就有某种爱好,或者现实生活也并未违反他本人的意愿而给他养成那种爱好,那么他是不可能凭着意志力硬把它创造出来的。要是他没有爱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到位。这样洛普霍夫的问题业已解决。其实关于这一点他从前也考虑过。现在自己这方面既已考虑完毕(作为一个利己主义者,他总是首先想到自己,只有无需再想自己时才想想别的人),他可以开始考虑别人,也就是替她来考虑考虑了。他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呢?她还不明白自己心中发生的事情,她内心的体验不如他丰富。对,这本来也挺自然:她比他小四岁,在青春初期,“四岁”之差可事关重大。他经验更丰富,难道还弄不清她无法弄清的问题吗?到底该怎样解释她的梦呢?
洛普霍夫很快作出了推测:她这思想来源于她做梦的背景。做梦的原因该是跟梦的内容有某种关联。她说她烦闷是因为没能去看歌剧。洛普霍夫开始反复考虑自己的以及她的生活方式,于是对他来说一切都渐渐明晰了。原先她也像他一样,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随后发生了一个变化,她经常去娱乐消遣。如今又恢复了原先的孤独。而她却已经不能无所谓地来忍受这份孤独了,那违背她的天性,恐怕也违背绝大多数人的天性。这儿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理解的。这与他的推测已然很接近了。全部问题的谜底就在于她跟基尔萨诺夫的亲近,以及后来基尔萨诺夫的疏远。基尔萨诺夫为什么疏远呢?原因不言自明:时间不够,工作太多。不过,一个诚实而有修养的、生活经验丰富的、尤其是善于运用洛普霍夫所信奉的理论的人,决不会被任何花言巧语所欺骗。他可能由于疏忽大意而上当,可能不注意事实:当基尔萨诺夫头一次回避时,洛普霍夫就是因此而没看对,但是,说句老实话,当时热心探求基尔萨诺夫疏远的原因,对他并无好处,因此他也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他觉得重要的只是检查一下是不是他的过错导致了友谊的破裂,那显然不是,所以他尽可不必多想。他又不是基尔萨诺夫的叔叔,也不是教育家,他不负有引导人走正路的重任。何况那人理解事情的能力不低于他。其实他何需探求这疏远的原因呢?难道在他跟基尔萨诺夫的关系中,有什么对他特别重要的东西吗?假如你是好样的,而且希望我敬爱你,我是很乐意的。否则的话,十分遗憾,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都无所谓。世上多一个傻子或者少一个傻子,区别并不大。我误把一个傻子当成了好人,固然很难过,但也仅只是难过而已。假如一个人的行为与我们的利益无关,而我们为人也还认真严肃的话,他的行为实际上是不大会引起我们注意的,只有两种情况除外。况且也是只有那些习惯于在极端狭隘的“日常计算”的考虑中来理解“利益”一词的人才会视之为例外。第一种情况,如果从理论方面看,这些行为,作为能够说明人的性格的心理学现象,对于我们是饶有兴味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启迪智慧的满足。第二种情况,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取决于我们,我们对他的行为毫不在意的话,自然会感到内疚,也就是说,我们若关心这些行为,就可以从中得到良心上的慰藉。然而在基尔萨诺夫当时的愚蠢言行中,没有一点是洛普霍夫不了解的,他了解那都是常见的、对时髦风习的附庸风雅。具有正派信念的人迁就于庸俗的时髦风习的现象也并不鲜见。至于说洛普霍夫能在基尔萨诺夫的命运中起什么重大作用,洛普霍夫是不能够想象的:为什么基尔萨诺夫需要他来关心?因此:去吧,我的朋友,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干吗需要关心你的事?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了:基尔萨诺夫的举动涉及到洛普霍夫心爱的女性的利益,看来具有重大关系。他不能不对其举动仔细地加以考虑。而在一个具有洛普霍夫那种思想方法的人看来,对事实加以仔细考虑跟搞清它的原因,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洛普霍夫认为他的理论提供了一个分析人的内心活动的正确无误的方法,老实说,在这一点上我也同意他。在我一直视此理论为真理的漫长的岁月中,它从未引我走入迷途,并且总是顺利而轻易地为我揭示出真相,无论人间世态是多么讳莫如深。固然,这个理论本身不大容易掌握,必须既有一定的阅历,又进行过一番思考,才能够理解它。
经过半个钟头左右的沉思默想,洛普霍夫便把基尔萨诺夫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关系中的一切全弄明白了。但是他还久久地坐在那儿,想来想去总是那件事。事情已经无需解释了,却仍然颇具兴味。尽管这个发现已经被揭示得详尽无遗,可是它还那么具有诱惑力,使得他久久不能入睡。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神经搞乱,而忍受失眠之苦呢?已经三点钟了。如果还是睡不着,就该吃一点吗啡。他吃了两颗吗啡丸药,“我只要再看一眼韦罗奇卡。”但他不是走近跟前去看,而是把自己的扶手椅移到她的小沙发旁边,然后坐了下来,拿起她的手来吻了一吻。“我亲爱的,你工作得太累了,这都是为了我。你真好,我真爱你。”她在梦中说道。精神上受到的任何打击都抵挡不住足够数量的吗啡,这一次两颗丸药足够了,瞌睡已经把他征服了。于是,按照洛普霍夫的唯物主义观点,心灵所受的打击,论强度约莫等于四杯浓咖啡,因为洛普霍夫要消除四杯浓咖啡的效力也是一颗丸药嫌少,三颗丸药却又嫌多。他嘲笑着这种类比,酣然入睡了。
二十二
理论性的谈话
第二天,基尔萨诺夫从医院回来,吃过他那顿晚点的午饭以后,刚刚躺到床上,手中拿着一支雪茄,消闲地读着书,洛普霍夫走了进来。
“‘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讨厌’①,”洛普霍夫用戏谑的口吻说,结果又不大像戏谑的口吻。“我打搅你了,亚历山大,可是没有办法,只好叫你受惊了。我必须跟你认真地谈一谈。我本想早点儿来,但是早上睡过了头,怕来了碰不见你。”洛普霍夫说话已经不带有戏谑的口吻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猜到啦?”基尔萨诺夫想。“我们谈一谈吧,”洛普霍夫一边接着说,一边坐下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①俄罗斯谚语。
“对,他想说的是那个,毫无疑问。”基尔萨诺夫心里想,然后用更为严肃的语调说道:
“听我说,德米特里,我跟你是朋友。可是有些话连朋友也是不该说的。我请你停止这次谈话。现在我不乐意作严肃的谈话,并且任何时候都不乐意。”基尔萨诺夫的眼睛充满敌意注视着对方,仿佛怀疑他面前这个人有意行凶作恶似的。
“不能不谈,亚历山大,”洛普霍夫用平静但是近乎有点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看穿了你的表演。”
“闭嘴,我禁止你说,如果你不愿把我变成你的宿敌,如果你不愿失去我的敬重,那就别说了。”
“你从前却不怕失去我的敬重,你记得吧?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当时我没注意。”
“德米特里,我请你走,要不就是我走。”
“你不能走。你以为我是关心你的利益吗?”
基尔萨诺夫不作声。
“我的处境是有利的。你跟我谈话的时候,你的处境却不利。在大家眼中我在完成一桩崇高之举呢。其实这全都不值一提。按照常理,我不能不这样行动。我请求你,亚历山大,你的表演该收场了。那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