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为何还有着隐约的疑惑?是了,他亲手设下的局,为将来预定了必然的发展趋势,但如此快地实现,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脑中,闪过昆仑那一抹劲射瑶池的苍色,不禁一阵黯然。他突然有些庆幸起来,幸好舅舅当时濒死垂危……虽不知木公在瑶池做了些什么,但舅舅这多年里唯一的朋友,大约是再也无法从瑶池平安回来的了。而此后天廷的变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却又定然与木公有关……
回去找到二爷,然后就去杀了那个疤面汉子!
镜外,康老大已将唇咬出了血。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怎么能打二爷的耳光!之前,这混账用二爷要挟哮天犬,将他抽打得血肉模糊;这里,又在众多旧识面前将他打翻在地。二爷的性子,他不会在乎皮肉之苦,却如何受得住那些怜悯中夹着不屑,幸灾乐祸中又带着假惺惺仁义的目光。更何况,还有一句句话从旁边飘来。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这些神仙难道看不出吗,二爷已是连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么到如此地步还苟且偷生,什么利用哮天犬为自己续命,你们空为神仙,难道看不出,他,便是连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镜中的康老大,正抱着哮天犬气冲冲地离开。大哥,多年兄弟,难道你也看不出,二爷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舍、是欣慰、是庆幸他不再受自己连累的安详吗,你为何还要如此说话!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难道我们……不也是如此……
我为什么不认他,甚至不敢让娘见到他!三圣母颤抖着身子,看向因送走杨戬而松了口气的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见一见母亲,不让他见一见辛苦救出的母亲!你以为这是你儿子的功劳吗?你以为哥哥丢了你的脸吗?面子,你的面子就这么重要,重要到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安慰!刘彦昌,她厌恶地看着他一副不计前嫌宽厚待人的模样,接受众仙家的夸赞,二哥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对这样一个男子倾心相待……沉香暂时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顺她目光看着父亲,轻轻叹了口气。他回去后该如何与父亲相处?甚至连他,也无法面对刘彦昌志得意满谦和有礼的模样。
杨戬已被下人架入了后院的柴房,众人便陪着他,在这里度过了七日。看着他躺在废枝烂叶里艰难的呼吸,看着他漠然地瞧着虫蚁叮咬自己的肌肤,看着恶声恶气的僮仆不耐烦地给他送食。七天,没有人想到给他送口水,就看着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点点干燥,一点点裂开,一点点渗出血,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三圣母咬着唇,狠狠地咬着唇,为什么咬不破,为什么不让自己分担一点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亲:“娘,坚持住,我们就要回去了。我记得,婚礼后你就来看过舅舅。”三圣母无力地点头,不错,她来过,来过。“二哥,是有洁癖的。”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众人却懂她的意思,环视这间尘土飞扬,臭虫跳蚤遍地的柴房。杨戬素来好洁,连衣衫都偏向纯色,哮天犬在身边时,竭力维持着他的习惯,每天都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袍。可是现在,这里,有谁能来照顾他?
七天后,三圣母终于等到自己的到来,跌坐在杨戬身边,听着自己的话语,原来话语真的能伤人,比最锋利的刀更厉害。杨戬的目光已转向柔和,却在听到利用二字时收回,不顾干裂的唇,紧紧抿上嘴。“二哥,你喝一点,再喝一点……”三圣母喃喃劝道,因为她记得明白,她这一离开,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将杨戬带回了刘府,安置在小屋里,龙八舔舔唇,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点结巴地向众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撑到我们回去,是不是?”百花点头,重复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劝告:“至少不会再受那些恶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着落……”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众人本都心里闷着,似是喘不过气一般难受,此时听了他们之语才有了一点活气,老六一遍遍说与自己听:“不错,这样二爷就能等我们回去了,再过三年多我们就能去找二爷了,我去求观音,求佛祖……不,二爷不喜欢求人,大哥,我们怎么办?”老六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康老大用力点头,也许这样最好,二爷不用面对那些目光,不用面对那些言语,二爷他……宁可独自一人。
小屋中,三圣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征求答案:“二哥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我们回去就能找到他,对不对……”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龙八照顾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气肯定地说:“不错,三妹妹,真君在这里不会有事。”三圣母放松了身子,又自责地摇头:“我,我三年也没有去看过他……”百花再次高声说:“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宁可一个人在这里度日?”三圣母点点头,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时也觉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声响起,下人端着饭菜来了。沉香看着盘中的饮食,这么多天来总算有了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声道:“还好,还好……”小玉却在摇头:“不,他们,他们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从来没有管过。”三圣母恍惚中也想起,听说过下人们揩油水,克扣份银,她不愿多管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会为难他到哪里去,从没过问过。“不,不会太糟的。中秋我们还见过二哥,见过他……”
果然,随着下人们摸清了主人对这个病人的态度,送来的饭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三圣母也只能徒然坐着,听着,忍受着,他们也离不开这间小屋,在这里要坐三年吗?哥哥便在这样在家里躺了三年多吗?
送饭的又来了。杨戬身子瘫痪,就是进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张口,两人没这份耐心,一边骂一边无可奈何地等他咽下一口,再拨入另一口。饭食已经从白米饭变成了糙黄米,又变成混着糠带着砂石的陈米。那个叫刘富的瘦子,向同伴刘刚抱怨道:“我们算是倒霉,分来侍候个瘫子,别人有个什么事都有赏钱,我们可好,一点外快没有。”
刘刚与他同病相怜,唉叹埋怨了一阵,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闲些,就是钱少。你听说没有,夫人和少爷都是神仙,这人过去也是,我看他饿两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钱我们分了如何?”刘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杨戬微微启口,刘富勺子一捣,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刘富把碗丢给刘刚:“伙计,轮到你了。下次我们轮流来吧,哪用得着两人。”刘刚接过碗,也赞同刘富之语,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空闲了。
三圣母闭上眼,杨戬艰难的吞咽,两个下人不耐的神态,让她不敢想日后如何再去面对哥哥。耳边的话却一句句清楚地传来:
“每次吃个饭都要这么久,烦!”这是刘富坐在床边无聊地抱怨。刘刚本就窝了火,再听他的话,更是不乐意耐着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么主意,嘿嘿一笑:“看着兄弟,以后就这样。”三圣母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就见刘刚一手捏开杨戬下颔,一手抓了饭捏成团塞入,也不待他咽下,两三把将半碗饭尽数塞了进去。拍拍手和刘富走出去,犹自听得刘富佩服地夸他,远远地又飘来一句:“不如以后改成粥吧,灌进去就行,免得麻烦。”
沉香的脸已经白了,几乎和床上躺着的杨戬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几年过的就是这般日子,如果这种情况要延续三年多,如果他们要在这小屋中看着这一幕幕上演,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再见杨戬的一天?而杨戬,又能不能坚持到见他们的一天……
床上的杨戬不知道他们的动静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咽下去,那塞满口腔的饭团几乎呛到了气管。塞得太满,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总算咽下去了,若是被饭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个更大的笑话?他这样想,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笑容。人走尽了,他又开始运功,身上掉落的米饭却引来了老鼠。阴暗小屋中,僵卧在床的人,几只耗子爬来爬去,让人几疑是进了停尸之地。三圣母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去摸杨戬鼻息,又停了手,惨然自嘲,她难道没有看见吗?二哥痛得浑身抽搐,自然是还有呼吸。
刘富和刘刚却自得于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两日送些粥来,果然减少了很多麻烦。只需掰开口,不管是热是冷,不管呛着与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这一日的任务就算结束。而两人轮换,更是互相躲懒,总想着还有别人,这来的日子竟越来越稀了。
三圣母痛楚地捏着床单:“我若来看看他,若来看看他……我们竟都没有来看看他!”小玉却笑了:“我来过,来过……瞧,我很快就要来了。”
众人只当她神智不清说疯话,沉香心疼地将她搂到怀里。小玉却挣脱了他,伏在床上。隔着被,隔着衣衫,将脸颊贴在曾经温暖宽阔的胸膛,纤指抚过垂落床前的手掌,轻轻握住,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低低地呢喃也在耳边,她不要仅仅做他外甥的媳妇,她将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儿。
被褥薄极,能感受到些微的体温,但更多的,是艰难的呼吸,剧痛时的痉搐。断裂的肋骨无法接续,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娇嫩的脸颊,敏感地发觉了具体的所在,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断骨在皮肉下支离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觉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闭上眼睛,关闭所有的情感,只要记得在他怀里的娇嗔,只要记得,这怀抱曾经的安然。
此后数日不见人踪,直到一天半夜,才见刘富匆匆端了碗粥送来,想是怕饿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杨戬身上,沉香知她情绪不稳,拍着她的肩轻唤:“小玉,让开些……”小玉却恍若未觉,身子微微颤抖着,头埋得更加深了。沉香无法,反正对于这屋中的人与事而言,他们都是不存在的虚无。但疑惑随之生起,小玉的模样,很像有什么心事,最近以来,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时,门声一响,当年的小玉推门走进屋来。沉香心头冒起寒气,原来小玉真的来过……她来做什么?她为何将头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么?
正在床前灌粥的刘富惊讶地抬头,小玉让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听见了自己进门的声音,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于是她更用力地低下头去,拼命掩住双耳,可是那声音还是在耳边回荡。
“小玉,你……你想做什么!”她听不清是谁在问,她只听到自己冷冷的话语。她秀丽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动着,虽然伏在薄被上,却仍隔不断嗅觉的灵敏。一种淡淡的米香,正从无到有,缓慢地从空气间,从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发霉的陈米,熬成的粥也极稀薄,但加热了后,一样会散发出香味——对床上忍饥的病人而言,这种香味,大约更是诱人吧!
当然,也许仅仅是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天一直都能闻见这香味?萦绕在鼻端,萦绕在灵魂的深处,成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只记得仇恨时,原来连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将手举起,放在眼前,和另一个小玉的手一样,白嫩、纤细,指甲泛着玫瑰红。但另一个小玉,正将法力运到手上,让手上的一碗薄粥沸腾,翻滚着冒出热气。万年法力做到这点绰绰有余,不在乎有多烫,有法力护体,这点热度,对她来说算得上什么。
沸粥托得稳稳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稳定而执着,执着于记住的仇恨。
没有挣扎,也许是无力挣扎,轻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开下颏,固定成一个屈辱的姿态,让他只能看着,等着那散发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犹豫,她几乎想大声呼唤,唤醒沉睡的记忆,但那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那抹犹豫,只是错觉。
低喘和呛咳声,猛烈地震动着整个胸腔。她感觉到了,泪眼模糊地强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个细节。
小半碗粥已经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紧紧钳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许残液。瘫痪的身体,在猛烈的痛楚袭击下震颤抽动,落在女孩的眼里,却比最迷人的乐舞,更令她开怀欣悦。
下意识摸着自己喉头,喘息着,和床上那个人一起,想象流过喉管的灼热,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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