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
泣掩去,再听不出来。
杨戬只听见了三妹在叫他,三妹,这个时候,你还是愿意依靠我吗?重新抚上她的长发,可惜,我只能再护着你最后一次,以后,只有靠沉香了。眼见三妹还在梦中发抖,没能从噩梦中醒来,杨戬犹豫了一下,终于大着胆子,从背后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抚慰:“不怕,莲儿,不怕。二哥在这,我们不怕。”这时三妹小时候做噩梦时,他常用来安抚的话,果然有效,三圣母重又安定下来,神情重归于恬静安详。杨戬却没松手,仍是搂着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还记得,三妹生下来的时候,爹抱着给他瞧,又让大哥抱,他也闹着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没办法,一左一右护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给他。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觉得那样不可思议。你瞧,小小的脑袋,顶着一头乌黑的胎发;小小的眼珠儿,骨碌碌地盯着他转;小小的手指上,居然还有那样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样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将她打碎了。爹还在一边逗趣:“小戬,以后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护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给你们俩了。”他非常认真地点头。言犹在耳,怀中温温软软的小婴儿,已经长成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尽头。
怀中一声嘤咛,杨戬中断如潮思绪,松手退后,三圣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头,有点困惑,忽然阴下了脸,站起来忿忿地走了几步,又没处发火,一挥袖,竟将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杨戬不知她恼什么,微微摇头,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小玉忽然抓紧了沉香,沉香心一颤,又要发生什么事,还能发生什么事?还没问,嫦娥已经问了:“三妹妹,你发什么脾气?”再看母亲,脸色越发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门外响起敲门声,三圣母定定心,让小玉进来。小玉见一地碎片,不放心地问:“娘,怎么了?丫鬟说你房中有东西打碎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三圣母掠了掠夺鬓发,在桌边坐下,慈和地笑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小玉伶俐,一转念想到了,同情地说:“娘,都过去了,您也别总想着。杨戬已经功力全废,再害不了我们了。”三圣母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说:“我不是梦见他,是以前一个追杀我的妖怪。但是在梦里,又是……又是他来救了我……”看见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么说,那股子羞恼愤怒的情绪又来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他来救,我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情!”
三圣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她还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让他轻松片刻不成吗?杨戬无力地后退几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阵波动,透过他身体,显出床柱的影子来。沉香大惊,抢上前去观察,杨戬元神刚刚成形,心情激荡,极易散去。
幸好杨戬并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还去难过什么,闭目竭力平复心情,他再不回头,穿门而出。
但他没有回小屋,而是辗转找到书斋。午后,人人都在休息,寂静之至。杨戬在案前研墨摊纸,似要写些什么,却犹豫着,手中笔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来,黯然说道:“大约是欲留言示警,点醒你们注意。你们没有见到他的信?”三圣母茫然地摇头,家里从没出现过哥哥的书函,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杨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笔上墨滴下,才惊觉似的叹息一声,一笔笔落下,众人看去,却是一首《寿楼春》,跟着念来:
“愁秋阴霜繁。伴西风穿户,频扰孤眠。沥洒僵听檐雨,几番凄寒。谁识得、又经年。泪莫倾,弦丝遥传。记家宴挑灯,投壶中酒,人月两团圆。
消磨去,身前欢。笑斜阳坠尽,露叶飘残。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坟田。心不死,情何堪?任梦回、沉吟云烟。渐尘散歌瞑,悲欣一例空里看。”
写完后,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轻轻一笑。三年多来的心境,全凝在字里行间,到底是什么滋味,说不上来,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现在过得很好,沉香虽没遇见,想来也必事事如意。路上听下人们议论,说少爷年轻人心性,不欲婴儿扰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孙子,估计还要等不少年吧。那只小狐狸,居然想过,让自己帮着她带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会象谁?小夫妻俩都俊美得很,象谁都会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见得到了。
搁下笔,掌中冒出火焰,那纸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飞去。再摊开一张纸,却又是对着出神。
他确实有心留下些话,提醒妹妹小心,毕竟他现在的状况,莫说破阵,便是应战时的胜负,都极为难说。可是,这样的一封信,该怎么写呢?独臂人布署设局,他一无所知,连具体时间,都也只知个大概。示警?十有八九,会被当成一个玩笑。
更何况……更何况,做了三千年的兄妹,无论他如何胡写乱画,莲儿只要一拿入手,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这二哥的笔下啊。
想着刚才三妹的恼怒,“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情!”三妹仍在恨着他。她若知道他又练出了元神,恢复了法力,她会做些什么?这封信,只怕是真的写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这条命,最后为你尽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开开心心,二哥就是拼了万劫不复,也要护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气突然生起,杨戬缓缓放回了笔。不过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么。三千年了,自己输给过谁来?元神既已重铸,显圣真君,难道还会有击不败的对手,自己,什么时候又让守护着的那些人失望过?
三圣母盯着他看,见他搁下笔,一阵痛楚,茫然自语:“二哥,你怨我了,不愿再理会我,对吗?二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沉香回想着舅舅的神情,明白过来,低下头,声音低哑:“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没办法留书,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圣母不住摇头:“他不愿原谅我了……否则,怎会一句话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们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气了……”
沉香心中浮起无力感,母亲啊,难怪,你会成为舅舅最深的羁绊。看过这么多事,你还非要依靠别人的解释,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吗?轻声劝道:“不是这样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话又如何呢,只会让您认出他的字来。那个时候,我们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窍的话,我们……”
沉香哽住了,三圣母也明白过来。那个时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练到元神出窍的地步,她是绝不会为他欣喜庆贺的。她,还有沉香,所有的人,都会害怕恐慌,会再次下手毁了他……没人会信二哥的,更没有谁会在意他的话。这样一个恶人,怎会帮助他们……
那样的话,他连暗中护着她,也做不到了。
三圣母失声痛哭,杨戬仍无意离开,翻着书案上的字画文牍来看。他在屋里躺了三年,难得出来一回,见有些字画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细了些,嘴角边,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牍,黄皮白底,奏折的模样。在天庭时见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这儿也有。不过,三圣母镇守华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随手打开,看了几句后,身形突然一幌,缓缓合拢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这样也好……”众人就听他逸出低语,“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错,三妹,你这样写……很好。”
沉香不知那是什么,想看时,杨戬已合上放回原处,只见母亲脸色更差,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愿再问,问了又如何,该发生的也已过去了。
杨戬慢慢走回屋,看着床上的躯体,眼中竟全是厌恶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着自己。三圣母陡生寒意,蓦地明白了什么。二哥的性子,这三年多来的折辱,他对自己,已经无法忍受。
带着恐惧,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体而过,连触碰的感觉也没有,那只是元神。
杨戬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颈部,真是可笑,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是温热的,居然还有微微的脉动。哪吒张大了口,叫不出,吓得不轻,众人都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却无法阻止,连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肤陷了下去,床上躺着的人,无声无息地,没有一声呻吟,嘴唇已现出了紫色。
屋外传来脚步声,杨戬惊觉,急收回手,试了试呼吸,好险,他险些就将这三年的努力全付诸东流。
闪身到一边,让来送饭的刘刚过来,让那一套惯常的程序走完。
刘刚很纳闷,今天这个病人有些奇怪,闭眼不言不动,也许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灌了东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总会咽下去些。这次是怎么了?一点反应没有,全溢了出来。众人当然都知道,元神离体,没了意识的躯体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只是不懂杨戬为何不回到体内,又或者不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可恶的下人。
见灌不下去,刘刚将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和杨戬擦肩而过,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悬在一线之间。
杨戬并没正眼看他一眼,厌恶的眼神没离开过床上的躯体,等刘刚走了,冷冷地扫视着屋内,转了一圈,视线又回到床上。若非还算得上是神仙之体,勉强还能达到“清净无垢”的境地,也许他早就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等这件事了,如果还有余力,一定要将这副自己也看不过眼的身体,烧得干干净净,在天地间不留半点痕迹。
将金锁放回怀中,皱了皱眉,将溢出的粥清理了,他这才回到自己体内,预料之中而又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一瞬间绷紧了身子,好一阵才略放松下来,也看得众人心中一阵抽搐。好在杨戬渐渐入定,加上早已习惯,也不将伤痛放在心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二章 威重来天王
此后的几天,除了偶尔过来的下人,再没人来打扰这小屋的安静。但杨戬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过,每天练完功后,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云,似在等着什么意料中的人来,又似在隐约地担忧着什么。
三圣母只坐在床边发呆,间或掰着手指计算日子,完全没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终于发觉到了,顺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突然重重压上了心头。
他记得,杨戬那次元神外出后,便一直如此了。对舅舅而言,娘的态度,虽然伤心,却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异常,或许就是书斋里的那本奏折……那个时候,记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完成了新旧天条的彻底变更,然后声称要清理旧弊,开始追查起当年掀翻地狱的旧事。
那时的自己,没有太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掀翻地狱虽然是一桩大错,但自古百善孝为先,父亲无故被羁,饱受折磨,自己一时的冲动,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况,后来胜佛与杨戬打赌,不是早将数十万恶鬼全部缉回了?
这样想了,便也是这样上表辩解的。母亲也帮着说话,还有哪吒等人,最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后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伺奉着母亲外婆去了一趟蓬莱,究竟天廷有没有再追究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莱时,哪吒说过,他的父王言之凿凿,是杨戬公报私仇,与你沉香沾不上分毫关系。
难道……
沉香蓦地握紧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与烦躁,小心翼翼地去问三圣母:“娘,那天……那天书斋上的奏折……”
三圣母迟钝地转过头,想了一会,才明白儿子在问什么,道:“那还是为了地狱的事……天廷发旨查问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径。我……我将他的近状全奏报了上去……”话未说完,门外脚步响声,刘彦昌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两位仙使,杨戬便在这屋内,你们请自便,我便不进去了。”
仙使?三圣母一呆,看向儿子儿媳,却发现沉香的脸上,竟是纸一般的惨白。小玉迟疑地道:“这时我们都不在家……应该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预贺外婆将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莱的仙境大排宴席。我们便陪了外婆,去蓬莱应酬,这时尚未回来……”沉香却已颓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说话,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杨戬。
难怪那一日,舅舅在书斋会是那样的反应……难怪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静候着什么。更难怪,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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