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
老君目光闪烁,大袖拂处,将悬在空中的定魂鼎摄回,说道:“老道承你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说破玄机,你不可能全无其他的打算。杨戬,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杨戬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杨戬其实一无所知,所以交易是谈不上了,姓杨的有心无力。不过,你已势成骑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绽,却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风险终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萧规曹随一番,学一学玉帝多年来的自处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当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设法引沉香上天供职?而且,不消说,你为他选定的,便是你的故职,权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杨戬坦然点头,道:“此事的确是我一片私心,毕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后的一点传承。但以他和三妹对老君你的言听计从,却也是你幕后联手操纵的最好人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许多?”
老君皱起眉,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仔细推敲。杨戬的神情却极安然,似已笃定这建议必然会被接受。三圣母不自主地去看儿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着几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么用意,竟要将外甥推进这复杂的权力争斗中去。
沉香微垂下头,不让镜外众人看到自己情绪上的一霎间波动。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却决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进退之间,往往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因小失大,所以舅舅当年,才会费尽心思与他结成同盟,更于现在,坦然说出这个利人也利己的建议。
玉帝选中的既是瑶姬仙子,他刘沉香的亲外婆,只需老君选择扶植他刘沉香,再洗清与舅舅的关系,兜率短时间内,便不会再与灵霄冲突,甚至将来,有望化敌为友,共同成为三界平衡的重要枢纽。
心中百味交陈,沉香已没有气力去听余下的对话。如果没有这一趟水镜之行,将来天廷相召时,他会很高兴地应召任职,陶醉在纯孝传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环里,在那个复杂的圈子里平安单纯地生存下去。
但是,现在呢?
平安仍会是平安,因为不知不觉中,他刘沉香这一家,已经成了三界平衡的准星,一枚各方都不会动手毁去、只会想着善加利用的准星。而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让各方遗忘,那么,便索性让他关爱的人重要起来,重要得让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毁损。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舅舅,不惜以毁去他自己作为代价……
“我可以如你所愿,引荐沉香上天接任你的旧职。”老君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沉香杂乱的思绪,“不过,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踪的那些旧案文牍,到底是要派上什么用场?本以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这些天的表现,沉香等人却又的确全不知情。”
叠叠注释详细的冤案牍书,浮现在了沉香的记忆之中,那也是舅舅给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礼。但如果没有水镜,这份大礼,便会随木公的死长埋于地下,再无人知晓。舅舅自不会知道水镜的事,但是此时,他也决不会告诉老君什么,如果获益者不能是他关爱的那些人,舅舅,是宁愿这些冤情永不见天日的。
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径,狠与坚忍,不择手段,对自己,对外人,都是如此。
刘沉香……
沉香如石像一般,看着舅舅微带笑意,三言两句将话题岔开,一字不提与文牍相关的内情。他的心中,说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成长起来了,三千年的旁观,已造就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沉香。但悲呢?也许,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缕眷恋,对单纯,也是对快乐。
元神沉回了身体,老君收起结界,如来时一般,三清回归一气,走得悄无声息。看门的小鬼梦醒般地过来查看,地上的丝囊,也如每日行刑完毕后那样,自动地向外飞了出去。
一切都随着注回狱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去,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权谋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梦境而已。
此后的日子照旧,但幻相被召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李靖亲审时的态度,也一次比一次恶劣焦躁。老君对他猜疑自不待说,黑水狱的全无进展,想来也会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连起码的冷静,都无法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杨戬身上的新伤叠着旧伤,每天被小鬼从刑架上取下,从伤口中拉出麻绳,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审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绳绑牢。麻绳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体内,臂上、腿上伤口更是血水漓淋,没有一刻闭合的时候。
凭着受刑估计日子,杨戬冷静如旧,微合了眼对外界一切动静不理不睬。对他而言,老君是极意外的收获,安排妥当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对将来少了许多的担忧。现在,只要应对完那一战,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从容地离开了。
这一生从未真正败过,这一次,他也决不会例外。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三章 长鸣破诸相
但众人却无法平静下来,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锥心一般的难熬。七枚丝囊,经过这么些天的轮换,虽不乏重复,但至少已见过了其中的六人,沉香,三圣母,梅山老四老六两兄弟,还有龙八和小玉。至于最后一枚的丝囊,人人都知道会是谁,却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丝囊的幻相,永远不要被召来。
小玉躲在沉香身后,不肯离开狱中的玄水,却也不敢看向铁刑上苦苦忍痛的杨戬。只因她知道,被麻绳固定在架上的那个人,曾给过她很多温馨的那双手,如今,不但指骨碎尽,连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里的小截针尾。
“姥姥说过……针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来时,在口中喃喃念着的话语。然后,便是梦游般地四处搜寻,将目光定死在一把钢针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只手掌,看着他的眼睛,喃喃地说着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缝制的,有时,手指被针扎伤了,那指上,便会有着细细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却心疼着衣服。因为,心爱的外孙女,怎么能穿被血弄污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针,慢慢转着,捻进了他指甲的缝隙里,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针身在外。食指……中指……无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后换了右手,慢慢地,象姥姥缝衣时一样的,细心地插进去一根根钢针。
有时,她的幻相会哭,是唯一一个在行完刑后,会抱着他痛哭的幻相。无泪的眼里,茫然得让人心碎。旁观的李靖,便会冷笑着和阎罗说,这小狐狸精,倒对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顺啊!但是,每当这个时候,杨戬便会微微睁开眼,复杂地轻叹一声,看着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经不恨他了,在密室时就不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爹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会哭,爱的感受没有全忘记……可为什么还要有恨呢……为什么仇恨,会让我变得那么残忍……”
小玉在沉香身后低低地哽咽着,这些天来,她偶尔开口,便只会轻轻地重复这几句话。但就连痛哭大骂的哪吒,都不忍来指责她一句。实际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轻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这暗无天日的黑水狱中,杨戬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点安慰。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因为李靖亲自监刑,便将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后,黑貂袍,独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来。
镜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声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体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将杨戬粉碎的指骨,用夹棍又一一重夹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凌霄殿外,被二爷绑了交给小狐狸时,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随了杨戬数千年,越是真挚敬服,后来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炽。自己还会做些什么呢?二爷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惊呼,却让他不禁惶恐地抬起头来。“咣”地一声,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锯,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审视着杨戬,冷笑说道:“二爷,我的好二爷,为了你这种小人,我平白无故地丢了一条手臂。兄弟们恩怨分明,我不会对你太过份,但断臂之恨,连本带利,我这一次,却是都要拿回来的!”手上加力,用力撕开。
杨戬吃力地撑开了眼帘,任由剧痛带来的冷汗,混和着血水从额上滑入眼里。他安静地看着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牵动,艰难却明显地笑了一声。
当年的天池之下,那几个大笑大闹的武人,后来的真君神殿里,为自己任劳任怨的好兄弟。几千年来,这六人一直诚心实意地追随在左右,自己,却不得不亲手将他们一一迫成敌人。
现在,算是还清欠他们的一切罢!毕竟,凌霄殿外的那个举动,给这六兄弟带来的,也是永不能弥补的痛与怨,还有什么,比背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呢?
静等着幻相下一步的动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么了。但那又有何关系?他早已成废人,就是四肢尽断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将人摁在悬空的木台上,老六手里的铁锯,搁在杨戬的右右臂齐肩处,开始来回拉扯。锯齿入肉,虽不锋利,但也足以将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阵,便触到了骨。幻相顿了一顿,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坚硬,如此一来,锯入更是缓慢,只听见擦着骨头的吱嚓之声。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现划痕,慢慢白色碎末随着血涌出,铁锯一点点深入着,半晌,才锯开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声,伸手便向自己颊上批去,乓乓几掌,双颊肿得高高。但锯骨声仍不依不饶地传来,令所有人的心,痉搐般地颤抖着。
杨戬发被小鬼揪着,头向后仰,额上黄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颤动,带得木台都在不住作作响。他没有习惯性地闭上眼忍受,只默默看着幻相的动作,神色里全是谅解与安详。
黑色念力从地府外飘来,却是李靖看着这缓慢的锯骨之刑极不耐烦,头一次在幻相没有消失前,又强令阎王再度施法。幻相缓慢成形,三圣母只吓得闭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装扮,这会是她么,难道,她还要对二哥再做些什么?
杨戬无力转过头去,眼角余光,只看见一角淡雅的罗衫。是三妹?不,不象是她。但也不象小玉,那会是谁?
“杨戬!”
熟悉的声音响起,杨戬的身子一阵剧颤。是娘,她,她也来了……
三圣母捂住口,险些叫出了声。理智告诉她,那天猜谜娘也在的,这一幕,迟早会出现在眼前……可怎么能是娘呢?不,她宁可是她自己,因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么会是娘,怎么能是娘!
瑶姬的幻相咬着牙发出这声呼唤,上前冷冷地看着儿子。铁锯在不依不饶地向下锯着,嚓嚓的擦骨声让人不寒而栗。但瑶姬的呼唤,却只比这声音,更加的让人恐惶不已。
终于又见到了母亲么?一口鲜血,猛地便从杨戬的口中喷了出来。他的心在颤抖,母亲的眼睛,和当年家变时一样,带着恨,带着怒。
幻相似是回忆,手指滑过杨戬的额头,拨开被汗水沾住的乱发,轻轻说道:“你一出生我就担心,天生的神目会带来祸事。戬儿……为什么不肯听娘的话?我一再告诫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还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喷将出来,却让幻相停下了话,怔怔地看着,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点儿子嘴角的残血,仔细地放到眼前端详着。
“那时你年纪毕竟还小,最初的气头后,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长大,那么,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了。到你劈开桃山时,我见到你长成人,虽然口中不说,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又是多么的高兴?”
幻相喃喃地说道,但随即,声音又突然拨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么能对莲儿做出那样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亲妹妹!我再也没有想到,我的儿子,会竟让我的女儿受了与我一样的苦!”
幻相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了。三圣母跪爬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娘,不是,二哥当年是为了救我才会动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没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但幻相听不见,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佑,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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