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





  小玉不语,莫名的害怕,紧压在她的心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难道他们,就一直这样说着话吗?”她听见有人在问,愣了一愣,才想起来,那竟是自己的声音,嘶哑,尖锐,颤抖得语不成声。 
  “舅舅站在崖边,听木公说着从前的那些旧事。那时的舅舅,爱对着夕阳出神,木公却总在这时出现,缠着舅舅说东说西……他们聊着笑着,舅舅的神色渐渐困倦,突然说……想再见一次夕阳美景……”沉香的脸色一下子黯了下来,“他就这样随随便便跨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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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我老人家才爱这景,小子,你又是为了什么?” 
  日无所托,人无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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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杨戬跃出悬崖的那一刻,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寒冰,在那一瞬间轰然崩塌了。热气从冰雪深处蒸腾而出,整座雪山在雾气中化的消融的没有一丝痕迹。 
  杨戬的身体悬浮在空中,他的视线久久的停留半空,仿佛那里还有巍峨残留。空蒙中尚有笑声隐隐回荡,而那抹苍色,已随着幻像的湮灭而消失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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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你可曾后悔。”一个声音响起,似乎远隔天涯,又似近在咫尺,终于停在杨戬的前方,慢慢的幻出一个金色的光晕,光晕中隐隐站着一个人。那人所处的光晕过于眩目,杨戬双目一阵刺痛,但他仍强睁双目。 
  那人见杨戬如此不屈,叹口气,从光晕中伸出手去欲阖上杨戬的双眼。杨戬却冷冷道:“将死之人,不想还能谒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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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称他‘陛下’!沉香,你真的不曾听错?”小玉惊得脸色惨白。沉香阴郁地答道:“那人所处的光晕,内散五色,外镀金华,威势迫人,令人无法直视他的容颜。但舅舅的语气斩钉截铁,决无半分迟疑,倒像是……早就猜出他定会出现。” 
  “玉帝与王母不同,他待外婆极好。也许念在外婆的份上,他能……”小玉心中还有一丝的侥幸,毕竟金殿上那个帝王,给于人的印象一直是个有些糊涂,偶尔醉酒的老好人。 
  “小玉,你难道忘了黑水狱了吗?”沉香的声音暗哑。“黑水狱”三个字中透出的肃杀之意,顿令小玉浑身战栗不止,泪水夺眶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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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界的至尊,一如灵霄宝殿上的平和安详,丝毫不以杨戬的嘲语为忤。他微带着笑意,缓步踱出了光晕,如同人间宽厚的长者,看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子侄。 
  “戬儿,朕与瑶姬一母同胞,天地之间,统共也只有你一个外甥。你平白吃了这些苦头,朕又怎忍心,竟不来看你一眼?” 
  玉帝温言说着,稍一停顿,却自失般地一笑,又道:“算起来,朕的骨肉至亲还有一个莲丫头,朕总是把她给算漏了。”他说这话时,双目紧盯着杨戬,不放过任何痕迹,果然在他眼神里,如愿捕获到了一丝极淡的痛楚。 
  “你还是在乎着她的,戬儿。既然如此,我这舅舅,就让你兄妹再见一面如何?或者,让你娘也来看看你?” 
  杨戬不语,目光越过玉帝,投向空蒙的虚空。虚空中渺无一物,就像他给那些人留下的,那片再无风雨的天地。 
  善业归人,恶业归己,何必再求一见呢? 
  相见,早已不如不见。 
  玉帝却突然抚掌大笑,一向注重仪表威严的三界之主,竟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许久,才手指杨戬,勉强止笑说道:“原来如此啊……即使是你杨戬,也会有着畏缩之时。黑水狱一游,所谓的亲情友爱,终于令你彻底勘破了么?难怪你最后惦念的人与物,除了为你舍生的谛听,和你自养的笨狗外,就只剩昆仑山头的一抹残影了!” 
  他语气忽转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图谋不轨,谋刺娘娘,犯下弥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论公事,你说此妖该当何罪?” 
  杨戬神色不动,只说出四个字来:“与我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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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罪?” 
  “是。” 
  “同罪者死。” 
  “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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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又复笑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戬儿,我的外甥,朕今日此来,不是为了治你的罪,只是要你为这三界,为你那所谓的母亲,妹妹,外甥,再最后做一件事情。” 
  口中说话,手中寒光一烁,赫然多出一物,竟是三尖两刃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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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以开天神斧约赌,我便知此事与你脱不了关系。杨戬啊杨戬,当年你劈开桃山所用的是何物,你以为,当真能瞒得过朕吗?” 
  杨戬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看着三尖两刃枪在玉帝的手里挣扎悲鸣时,才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路,已到了终点。这随身多年的神兵,只怕,也到了该诀别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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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尖枪的寒刃之上,迸出了万道毫光,直破向无尽的虚空之间,所过之处,虚空如实物般地扭曲变形起来,腾起灰色的雾气。 
  “盘古一怒,天地几化虚无。共工一怒,四维断绝难补。虽有古神入灭,强自消弥了无数大祸。但传到朕手中的这片天地,仍是处处瑕疵,处处破损。那倒不是古神无能,而只是,不论是他们还是朕,都轻估了生命好利重己,轻人贪嗔的本能,低估了我们全力维护的众生身上,那种种极恶业力给三界带来的破坏。杨戬啊杨戬,今日,朕便让你看看,古神用性命换回来的完美,如今,已被业力消弥成了何等的模样!” 
  玉帝脸上现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嘲讽之色,右袖向空一拂,充塞虚空的灰色雾气立刻消散,头上现出青色的天,脚下现出黑色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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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有裂,地有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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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天遍布碎瓷样的裂缝,黑气从裂缝中嘶嘶漏出,大地则是另一种可怖的景象。整个地表皲裂褶皱,软软的表面不停的颤动着,慢慢的被顶着鼓胀起来。 
  玉帝静看着杨戬掩饰不住的震惊,手抚着三尖两刃枪,神力过处,枪身蓦起变化,颤抖着,还原成了开天神斧的模样。 
  “这是你的故物,也是那个天地起源的尊者的故物。杨戬,知道为什么它肯奉你为主么?只因你天生的神力,也算是,间接地传承自那个尊者——它的认可,便是你强横的证明。但我不明白的是,生命是何等的宝贵,你这样的人物,何以为了别人,竟宁愿将自己置于这种地步呢?” 
  口中说话,手上突然一紧,修长的手指倏成金色,神斧震颤不止,却架不住玉帝手上无匹的神力,由柄身及斧刃,慢慢地黯淡下去,灵力被尽数抽离,化成了一块普通的顽铁。 
  杨戬身子微微一幢,一口血涌入喉中,又被他生硬硬强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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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双手合处,漾着金光的掌上,顽铁软如土泥,散成粉屑。杨戬看那粉屑从指缝间被随意抛洒,落在滚热的地面,只一红便融没了。如同杨戬看这神兵的最后一眼时,眼角只微微一湿,却并无一滴泪流出。 
  男儿到死心如铁。 
  就算耗尽心血,也自无泪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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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地表起伏的更加剧烈,极沉闷的一声裂响爆出,大地中央如同胀破的皮革般裂开。赤红色的火浆在可怖的大裂缝中滚着泡沫,却有黑犬在火岩中沉沉浮浮,追逐着一抹淡淡的苍色,呈出诡异的轻松和温暖。 
  “木公,谛听?或是哮天犬……”杨戬安静地看着,嘴角有着自嘲,“还要用这幻像来试探我什么,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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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叹道:“朕有死灭的力量,但生,却不能从灭中得来。而杨戬,你不同于朕,你的神力,虽然不足朕的万分之一,但你的生命是真实的,所以,你能有着,朕所没有的生生之力。” 
  “那又如何?” 
  玉帝摇头道:“如何?也不会如何。只是,朕本以为,会是阿瑶和莲儿,但朕却是错了。责任和眷念,一为公一为私,完全不同。谛听和木公,还有那只笨狗,他们的理解和友谊,才是你唯一把握过的真实,也是现在的你,最不忍放弃的东西。” 
  杨戬目光倏缩,玉帝却笑了,“不用担心。”他和颜说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开一个所在。戬儿,那个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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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色在火浆中穿行越急,色泽渐淡,笼覆的范围,却越来越广。谛听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涨大,和苍色纠缠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浊黄色的油脂从伤痕里流出,遇到火岩,立刻焚为铅灰的浓烟。 
  浓烟滚滚,吞噬了一切幻像,却只仅在地面翻腾,很快便盖过了大半个地面。当黑烟蔓延过杨戬脚下时,立刻有寒意自顶而下。细察黑烟边缘处,竟然是飞檐雕栏。杨戬猛转头看去,空中不远处,一座玉阙珠阁已赫然崛立,蒙着乳色的云幔,无基无顶,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浓烟,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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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神台。”杨戬深吸一口气。玉帝微笑道:“正是,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台,妙用无穷。你不是也曾闯入过它的内层么?否则三界之中,又岂会还有多余的七彩石铭刻所谓的天条?伏羲女娲,这两位大神,当真是步步尽在算中!” 
  杨戬一笑,讶色故意一现即隐,点头道:“我早该想到,宝莲灯中所载的,果然尽是事实。想来在我之前,强破诸阵,拿走内层阵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着他,似在探究这几句中,到底有几分可信。半晌,终于展颜一笑,说道:“不错,朕为修补天地罅隙,确实强破入内层过,只不过,最终却徒劳无功。戬儿,我的外甥,难得你有缘两次到此,那么便由朕来为导,引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三界之外,虚无空间的奇绝神迹吧!” 
  神台距得不远,玉帝携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悬浮的玉阶。两人走得也并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杨戬便是一阵微晃,脸色也苍白上几分。待到了神台边缘时,他额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坠,慢慢瘫软在玉阶之上。 
  全部的气力,都在触上台阶的一瞬间,被抽离得尽了,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袭来,只比破除灭神大阵时更为不堪忍受。 
  但他却只如旁观者一般,由着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笔直地登上高台。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二章 诸业将抵偿
 
  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离、坎、艮、兑,八方各立一柄硕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饰满五色宝石,慢慢烁出光芒,如同一张张正在开启的饥渴眼睛。 
  玉帝自玉阶缓步而上,刚刚踏上台面,整个台身,便突然颤了一颤。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温润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颜面,却似被投下石子一般,从玉帝的足下,隐洇出一圈圈锈绿色的涟漪。 
  玉帝低头看着那涟漪,眼神极是复杂,九分的敬畏中,隐含了一分的厌恶。他将杨戬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动作轻柔的像是将婴儿安放在摇篮中。 
  退后一步,他端详着杨戬的神色,不期然地长叹了一声:“戬儿,本想让你在幻梦之中,由你的朋友陪着,无知无觉地离开。你却偏要逞强,不肯领朕的这份天大人情。” 
  随着他的话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雾幔开始翻滚蠕动,挤出一滴滴污浊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着幻出隐隐约约的形体。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渗出,似雾非雾,阴寒蚀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雾状物也似懂得畏惧一般,不敢直接漫过杨戬的身子。 
  饶是如此,雾上的寒气,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体内的内息,又如滚炎般,沸腾激荡不已。杨戬咬牙苦忍着,淡然看着玉帝,微笑道:“这是陛下苦心为杨戬安排的死地,杨戬焉敢不至?” 
  封神台外,阴风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气中飘打得如同兀鹰的断翅。无数的形体在台外彼此拥挤着,但被无形的力量所阻碍,不得而入。残破的躯体彼此挤压,断肢折臂狂乱的挥舞,黑洞洞的嘴张裂着,从白森森的齿间发出无声的嘶吼。 
  “你看看他们,这些无始以来的恶业,受封神一战中的重重杀戳引发,虽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这虚无之境中。但戾气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迟早将三界的根基,侵蚀得残破不堪。不过……”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孩童的戏谑,“不过好在,我的外甥,戬儿,你在封神疆场杀人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