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个十六岁少年,单纯得象那一泓湖水,撅着嘴不满的嘟囔声轻轻在耳边响起。杨戬的眼里,突然便隐约多了些清朗的笑意,一如当日面对外甥时的温柔和宠溺。
沉香身子微微一震,但杨戬已垂下眼帘,掩去了那一瞬间的波动。就见他一个人悄然离了神殿,架云前往华山,神色之间,仍似在盘算着些什么。
到了囚室前,手已推上了石门,杨戬终是默然一叹,没有勇气进去再看一看三圣母。
“三妹,沉香已经学到那猴子的一身本领。”他在心中轻声说道,“你再忍耐几天,很快,他就可以救你出去。刘彦昌,我也会放他还阳,二哥对不起你,只希望将来……将来,我们还能有机会重新做回兄妹。”
退回洞穴通道,又到了很久之前,他为沉香布置三关的地方。沉香缀在后面,恍然大悟,不禁乐出声来:“他又想着布关了,五千本书,当时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死定了——要背五千本!可末了,却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三圣母听他提过这件事,笑笑,没多说。她以前觉得不可思议,哪有用背书来困人的,但这么多年看过来,沉香确是浮躁得很,怕读书,没耐心,二哥想利用他这个缺点,一点也不奇怪。
杨戬这次布置关卡却要复杂得多,盘坐在洞穴正中,一道又一道法诀结出来,按着八节三气三候的流转,配合六神七曜,八门九星,将洞穴密封成一个虚拟的结界。他站起身来,衣袖轻拂,结界中一座座书架拨地而起,却是空空荡荡,一本书也奉欠。
小玉一奇,问道:“书呢?”
杨戬微合了双眼,神目中银光闪动,正对着书架。平生读过的书藉,正不断从他心中忆起,去芜存菁,一本接一本地现于架上。他深知那外甥的性子,轻浮跳脱,读书不求甚解,只好代他选择些有用的,不指望他看懂多少,先强迫他背下去再说。
五千本书,将洞穴里的书架塞得满满地。杨戬退了几步,又默查一番结界,满意地点了点头,潜运内息,一口心血喷将过去,结界隐去,洞穴又恢复了原来黝黑平常的模样。
光华烁动,杨戬象上次一样,幻出一个身外身留在洞中。镜外哪吒看得真切,蹙起眉头,杨戬这种阵法,以心血为媒,与他法力相牵,一旦发动之后,势必大耗他自身气力。若有着厉害杀着倒也罢了,但眼看着他布置的过程,阵法虽繁,却只能逆行节候,停滞时间,如此一来,在阵里呆上百十来年,也不过是外界的几个时辰而已。
用读书困人已是古怪,加上这种阵法,若不是亲见到他对沉香的狠毒,冷酷无情的阴谋,这一关与其说要害人,倒不如说逼着沉香去掉旧习,定下心来学些东西。
“杨戬大哥,你到底想做什么?”
哪吒默然问道,越来越重的疑惑,压得心里难受到了极点。他抓紧火尖枪,手心里已全是汗水,不自主地将目光从镜中移开。
他向四周看去,宝莲灯悬在顶上,青幽的光芒,带着灭神阵慢慢逆转,和先前没多大区别。眼风左扫,龙四公主正盯着镜里,泪水滚滚而下,龙八轻声安慰着姐姐,但说得越多,龙四哭得便越厉害,哪吒不禁又是一颤,四公主现在的情形,真只是因为气恼杨戬对她的伤害?
一个隐隐的可能,让他再也不敢想下去。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三章 才疑事竟成
镜中杨戬已回到神殿,还未坐定,殿中小吏已引了一人过来见礼,黑袍垂冕,却是地府的阎罗王。
阎王还未开口,沉香已猜出究竟,定是为哮天犬而来。哮天犬流落在丁香家里,见沉香艺成后回到丁府,便上吊自杀了。亏丁香还为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哭了一场,后来才知道,那狗是为了用魂魄去地府报信。
杨戬当是刘彦昌熬不过刑求饶了,心一沉,正要问话,阎王已忙不迭地禀报,道是哮天犬的魂魄去了地府,报告发现沉香的踪迹。
杨戬眼里有着惊异,龙八看得清楚,纳闷道:‘难道他不是利用哮天犬在丁香那卧底?好像他自己也有点吃惊,不像是事先设计的。‘沉香点点头,不过那又如何,难保他不是存了这个念头,只是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但哮天犬未说沉香的具体所在,阎王自然答不出来,杨戬垂下眼帘,语带玩味:‘心眼还不少,一会我派人去阴司接他。‘想到刘彦昌,又盘问了一阵。阎王对这个喜怒无常,一言定生死的司法天神实在是心里发怵,巴望着早走一刻为好,待杨戬冷哼着让他将最残酷的刑法用在刘彦昌身上后,舒了口气,只当事情已毕,终于可是离开这比地府还让人压抑的神殿,不想杨戬又叫住了他。
叫住了,却又不说话,杨戬垂眼坐着,若有所思,对阎王的心神不宁视若无睹,良久才沉吟着问:‘哮天犬……他失了法力,是怎么去的地府?‘阎王暗地里松了口气,总算出声了,刚才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忙答道:‘据小神所知,哮天犬是自缢而死,魂魄到我地府报信。真君深谋远虑,早就安排下妙着,那刘沉香纵有些小聪明,又怎逃得过真君法眼。哮天犬能立此功,那也是真君平日教导有方……‘
‘够了!‘杨戬冷着脸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深谋远虑,只怕沉香也会这样想吧,丁香那个姑娘,现在大概也在后悔收留了哮天犬。这个惹厌的阎王,也不过是说出了别人都会有的猜测而已。
阎王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讪讪而退。杨戬吩咐下属去地府接哮天犬回来,自己回到房中,静坐沉思。
目光一转,落到无意中用镇纸幻化出的黑犬上,不由带了笑,轻轻抚着它,心中居然也有着一种渴望。等哮天犬回来,可用不着你了。哮天犬,真是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死了也要回来……你是觉得,若我想知道沉香下落,便不会不救你吗?也不对,这条笨狗,如果有这么聪明,就不会想着再回来,而是留在丁香身边了。
是啊,那样一个主人,要比我好得多吧。她不会放着你的伤不管,赶你出门,任你流浪;不会因为你派不上用场,就将你一脚踢开,再不听你苦苦求情。笑容带了苦涩,是我赶你走的,你要回来作什么?对你而言,也许我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但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陪伴在身边,因为习惯而漠视,因为熟悉而轻忽的宠物。直到如今,你大约还以为被我赶走,只是因为你的鼻子毁了?如果你知道,我是因为三妹而迁怒于你,你是会高兴,还是会失落?
回来了,回来了也好。也许今后,我不能再将你如原来般看待,我怎么忘了,你修成人身,也有数百年了。
手上的触感提醒他还拿着东西,低头一笑,镇纸本就光滑,近来更是被他摩挲的滑不丢手,如今正主儿要回来,可用不上了。法力运出,那形神俱备的墨玉犬便回复了四四方方的镇纸模样。这个,绝不能让他看见,否则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轻轻哼了一声,杨戬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心情,是近三年来从没有过的愉悦。
‘主人……‘有点畏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戬抬眼,能直入自己房中的,除了三妹,也只有他了,为什么不敢进来?还在怕么?还没有收起的笑意再度扩大,右手抬起,轻唤一声:‘过来。‘
熟悉的呼唤,熟悉的神情,本来还有点害怕的哮天犬顿时忘了三年的距离,用最快的速度和最恭敬的态度跑过去,伏下身子,让杨戬揉着他的一头乱发,听着主人不轻不重的训斥。
陶醉在许久未有的享受里,哮天犬几乎忘了回来是做什么的,杨戬居然也没问他,直到哮天犬自己想了起来。感受着脑袋上轻轻顺着自己头发的手,他甚至感觉到,主人也是高兴的——虽然他也在提醒自己,这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还是后悔了,为什么通过阎王禀报沉香的下落呢?想亲自告诉主人,让主人知道自己没了嗅觉还是有用的,这样的话,主人也许就会留下自己,不再赶走……
当时的这个小小念头,现在却让他一阵阵的后悔,自已开始暗骂自己,这岂不是在威胁主人,主人会怎么想?如果再一耽误,沉香跑了,更是误了主人的大事。想到这,哮天犬猛一抬头:‘主人,沉香已经到了丁香家,就要去华山救三圣母了!‘
杨戬只是微微颔首,他已布下关口,沉香艺成下山,是定要去华山救母亲的,只要触动机关,自己便能知道了。等那孩子背完书,去破除法咒结成的光柱时,自己就可以顺势解了咒语,让三妹重获自由,托庇于佛门之中。
这件事,并不要哮天犬来禀报,也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去捉沉香。但是,杨戬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是褒奖地笑了笑。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让他回到身边,也好让他自鸣得意一阵子。
这条笨狗,跟了自己几千年,独自办事时,从来是成功的少,砸锅的多。这次回报,他大概是憋足了劲要立功的吧,若他知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抱着不想他成功的念头,不知是个什么表情。有点戏谑,有点歉疚地看着腿边认真地焦急着的面孔,杨戬又勾起了唇角,所以,还是让他得意得意吧。
‘哮天犬,你去把丁香捉来。‘其实想说的是去盯着沉香,不知怎么,话出口却变成了丁香。杨戬自己也愣了愣,他是怎么了,放下手,闭上眼,体会着自己心思,他是想做什么,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哮天犬等着主人的吩咐,却不想主人不抓沉香,却要自己去抓丁香。他张大了口,生平第一次没有立刻应和主人的命令。丁香,他从没把她当成过主人,但是……但是她救了自己呀,在被主人赶走,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可以向主人报信抓走她喜欢的人,但又怎能亲手抓她回来?
头上一轻,主人收回了手,哮天犬有些紧张,主人生气了。可是主人的脸色不像是生气……那一次,三圣母为主人祝寿,却将主人气得伤势发作的那一次,主人的神情,就有些像这样。心没来由的一痛,那时他只能看着主人在昏迷中锁紧眉头,隐藏着无限的酸楚。而如今,他又怎能让主人再一次经历那样的伤痛?丁香,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既然让主人不高兴了,就算你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放过你。抬起头正要应话,却发现主人正看着自己,眼中有淡淡的失落,轻描谈写地吩咐:‘心神不属,竟说错了。去和老大他们盯着沉香吧。‘哮天犬顿时如释重负。
看着这笨狗出去,杨戬松了口气,还好,没让他看出异常。自己今天怎么了,到底想试探出他什么?烦恼地摇摇头,不愿再深究自己的心事,沉香最近大约就要去华山了,不知他要多久才能背完那五千本书。那个阵法,要耗费不少法力的,事前,多少要做些准备。
余下的时间,杨戬一边等消息,一边闭关调养。他那一场大病,泰半因为心情郁结。如今哮天犬回来,沉香艺成救母,他多少轻松了些,闭关三日,一声低啸,又恢复了昔日飞扬的神采。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遣人回报,说在凡间发现了宝莲灯的踪迹,正在全力寻找,沉香到了华山脚下,一举一动,也全被盯得牢牢的。杨戬问了几句,听到沉香敲锣打鼓地宣扬自己上山救母时,一楞,忍不住冷哼出声:“名师调教出来的徒弟都有这毛病,初出茅庐,就狂得没边,不知天高地厚!”
这句话似乎有些耳熟?好象在关里,杨戬留下的那个幻形也说过。
沉香回想着当时的感受。那个幻形,在他过关时,竟掩饰不住地大笑起来,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倒流了去,他回到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回到了那个湖边。只是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感受呢?司法天神不择手段的追杀,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那湖边,那白衣的男子,只是再也追不回来的梦境而已。
杨戬打发走人,眉宇之间,现出隐约的笑意,信步来到殿前云阶,向空虚摄,三尖两刃枪飞入手里。他的神识向华山移去,法力随着之奔泄,沉香已触动了机关。
他大喝一声,枪身电抹,从左手缩回腰后,又从极不可能的角度斜挑上去。阵法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的法力,按说静坐入定是最好的选择,但无由的,莫名的兴奋洋溢在他的胸中,二十年的愧疚与隐痛,终于到了快结束的一天。他勉强平稳住心情,一路枪法使将出来,气吞河岳的气势里,夹着行云流水般的舒畅之意。
汗水从额上洒下,一路枪尚未练完,他竟有了不支之态。枪身顿在地上,不再练了,他脸上的笑意却敛不去,华山里的一幕幕情形,如在目前。
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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