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
他心念着沉香回了下界,知道刘彦昌死讯后,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来。当下施法摄过刘彦昌尸身,不理木公喋喋不休的追问,道声别后,便驾云离开了昆仑。
却不回神殿,径自来到刘家村,将尸体扔进一条小河里解冻。龙八咽了口唾液,道:“沉香,你父亲的身体,便是在这儿发现的。原来也是杨……是真君……啊,他这是去了黄泉路,莫非想让你爹还阳?”沉香跟在金锁后面,一句话也说不出。地府他去过几趟,路是走熟了的,知道再行一阵就到幽冥入口。
梅山老六恍然道:“难怪,他斥走哮天犬后就失了踪,王母突然急召他,我们一通好找,最后是在地狱门前截他回来的。当时还直纳闷,他好端端地去那里做什么。”
王母召他,自然是为了玉帝赦免三圣母之事,问道:“三圣母毕竟是你的亲妹妹,陛下有意赦免,本宫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戬见她口气松动,心中一阵凛然。沉香虽然迹近胡闹,但君无戏言,王母已决定不再公然与抗?也是,她留了后手,赦免原本形同更重的处罚。难道……难道就这么看着三妹一步步走向死路?
他神色不动,盘算一番后便有了对策,低下头禀道:“娘娘,天规尊严不容侵犯,舍妹若是得赦,于私,小神感激天恩,但是于公,却委实于心不安。”
王母说道,“三界之主,赦免一个罪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何必于心不安?”杨戬道:“小神身为司法天神,执法严厉,舍妹却无功而得大赦,此不安一。天廷基石全在天规,思凡之风屡禁不止,各路神仙不安于位,若赦了舍妹,更是火上浇油,人人怀了侥幸之心,此不安二。而且……”压低声音道,“陛下当时举止唐突,只怕是有人在背后蒙敝圣明,借陛下酒醉之机,教唆挑拨,损害娘娘威严。”
王母的目光投向三十三重天,脸色顿有些阴沉。杨戬心知说动了她,松了口气,又禀道:“诚然陛下金口御言,不便更改,但赦免之事,小神倒有一个变通的办法。”王母道:“陛下的酒已经醒了,正将大赦之事交与群仙讨论,那个人有此良机,岂会不加利用?坏我天规威严,他处心积虑,你又有什么办法能予以变通?”
杨戬禀道:“大赦也不妨,娘娘,舍妹能逃国法,难逃家规。我自会以家法办她,赦人不赦身,永囚于华山之下,以正三界视听。小神此意,今日正式呈奏天廷,还请娘娘恩准。”退了一步,躬身施礼,静等王母答复。
王母直视着他,轻笑道:“果然,本宫就知召来司法天神,必有意外的惊喜。”慵散地叹了口气,说道,“朝会也该开始了,司法天神,你且随侍本宫,去看看陛下与众仙商量的结果,至于你的呈奏,本宫先代陛下准了。”
凤辇备好,一声令下,仙乐声中,瑶池起驾直赴凌霄。
三圣母在众仙中人缘极好,赦免她也是玉帝亲口说出的,众仙揣摩上意,大多附和赞成,只气得王母脸色铁青,想到杨戬事先的安排,才强自按捺下去,一番廷议之后,去华山赦人的差使,落到了杨戬身上。杨戬刚转身欲行,突然之间,蓬蓬蓬九声大响,竟是有人敲响了南天门的震天鼓,声彻九天,震动天地。
朝会上人人色变,这震天鼓高悬天门之外,是下界仙灵有影响三界的大事发生,需要越阶直谒御前的通报法器。连击九响,自有震天鼓来,尚未出现过此例!
看守天门的天将匆匆而来,一个黑袍王者急步随在后面,似乎十分惶急,入殿时绊到自己黑袍下摆,险些摔了个跟头。他却恍如未觉,冲到御前拜伏在地,大哭着叫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地府的十八层地狱被强行掀翻,除了正在地藏王处听经的少数冤魂外,地狱三十万恶鬼,全部冲入人间界去了!”
“什……什么?”玉帝腾地一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厉声道,“谁做的?如此胆大?”
众仙从未见过他如此疾颜厉色,一霎间殿上静寂如死。玉帝自己也发觉不对,缓缓坐下身来,恢复了平素的语气:“阎王,你将详情禀来,朕与娘娘自会为你做主。”
那次在刘家村发现尸体,为了救回刘彦昌的魂魄,沉香一人独闯地府,看到父亲受刑的惨状,一怒之下,掀翻地狱,烧去刘家村的生死簿,临去时还差一点毁去了整个阴司。他当时只觉洋洋得意,事后也未自我反省过,便是在被困灭神阵前不久,天廷旧事重提,他由着母亲上奏表将责任推给早已伤重瘫痪的前司法天神,也从没有觉得心中不安。但此时,在大殿之上,耳听着阎王禀报人间界的惨状,复述自己的飞扬跋扈,沉香突然便意识到,自己做过的,究竟是些什么。
人间是三界的基石,生活的是无数平凡的生命。那样的生命有多脆弱,他也曾是凡人,了解得非常清楚。一只恶鬼,往往就能让人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何况,是三十万?父亲的痛苦是真实的,但那些平凡的人间百姓,又会因他的轻率受到多少伤害?
杨戬多年来覆雨翻云,确实有着不少的恶行,但三十万恶鬼为祸人间,却完全是他刘沉香一手造成的,和杨戬并无太大关系。可之前众人都将这笔帐算到了杨戬身上,连他这个当事人,都认定是理当如此,心安理得,就算是现在,明知杨戬的苦心和安排,却也没有人,想到该去指责沉香,怪他闯下如此的大祸。
“是不是,成见太深的话,便是事实摆在眼前,也都很难看清?杨……杨……二郎神他……也是如此?”
看着杨戬气得脸色铁青,沉香心头一片茫然。一直以来,他心中直呼着这个人的名字,斥骂无休,但短短一日,仿佛什么都颠倒了过来。那个人,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为他假冒玉帝忧心急怒,还有以前的种种,徒劳无功的追捕,诡异的三关,困死峨眉不容下山的失策……
那个人败得莫名其妙时,自己只当是他失道寡助,才处处落到下风;那个人夜夜忧心忡忡,徘徊叹息时,自己也只当他心机深沉,无法揣摩;但这一切换个理由,换个角度去看时……
“舅……舅舅……”
阎王仍在惊慌失措地禀报着经过,杨戬强忍着心中的怒火,面无表情地站在朝班之中。怕什么,来什么,三十万恶鬼放到人间,沉香,你是想彻底毁了凡人的世界!白读了那五千本书,胆大胡闹也就罢了,竟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来!
倦意涌上心头,这孩子何时才能真正的成熟?算了,总是自己一时冲动,打死了刘彦昌,又未能及时带回他魂魄还阳。耳边听到玉帝森然的声音:“三圣母赦免之事暂缓下去,司法天神,朕令你即刻率兵去缉拿妖孽沉香,以振天威!”他移步出列,便要领旨。
嫦娥却抢先了一步出来,奏道:“陛下,由二郎神去捉拿极是不妥,且不说他之前的数番失手,就算他廉洁公正不避嫌,但舅舅拿外甥毕竟说出去不好听,有损司法天神在天界的威望!”
“蛾子……”万语千言,梗成暗地里的一声叹息,杨戬抬目看向那个极美的身影,紫裘拽在一尘不染的玉阶上,越发衬得月宫仙子娇柔生姿,但她绝不会正色看向他,只会纵容着心中的小兽,嘲笑着他的多情,将他噬咬得鲜血淋漓。
王母不悦,玉帝却点了点头,道:“嫦娥既出声反对,那么,是不是有更合适的人选?”
嫦娥道:“小仙保荐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这两位久经阵仗,定能马到功成。”哪吒是被沉香假扮赦了的,玉帝也不否认,只看向静立一边的李靖,说道:“也好,哪吒既被赦免,让他戴罪立功吧。李天王,你可愿意前去征讨沉香?”李靖忙不迭地出列谢恩。
举荐李靖?杨戬心中一凛,她怎么想起来的?出声反对道:“众所周知,哪吒面壁是为了包庇沉香,让他去拿人,岂有成功之理。”嫦娥却是冷笑,说道:“如此说来,司法天神只怕也是在包庇沉香?你三番两次让他逃出生天,那时的沉香还是个一点法术都不会的半大孩子呢。”
那时的她,只想着让杨戬越难堪越好,为百花的事背后谒见太上老君时,老君也暗示过她庙堂之上大有可为。如此有了这个机会,岂肯放过?句句犀利,连她都为自己的好口才而暗自惊讶。
争论的结果,是杨戬与李靖共同率兵围剿沉香,如果在之前不久,众人只会为这个结果高兴,但现在人人沉默不言,只有龙四的抽泣在镜外幽幽地响着。
“四公主,对不起。”嫦娥搂紧了龙四,龙四的伤感让她更觉难受,“我那时不知道。好在哪吒也是帮着沉香的,不会坏了他的事……”龙四流着泪,没气力多说什么。言语的表述,原是那么苍白无力,镜中那个人一身的疲惫伤怀,面对着的那些冷漠伤害,又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说得尽呢?
散朝时,阎罗畏缩地跟在杨戬后面,想解释刘彦昌之事,这件事,他没敢上报给天廷,惹翻了这司法天神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杨戬心绪不宁,不想听他多说,冷冷地扔下一句:“你为什么事先不通报给我?”便拂袖而去。沉香落在后面,见李靖目光不住向阎罗这边看来,想起后事,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向镜外问道:“三太子,那日你假扮哮天犬向我通风报信时,你的父王知不知道?”
哪吒坐在地上,沉香问了两遍他才听见,没好气地答道:“他当然知道,连变成哮天犬去刘家村的主意都是他出的,说是同情你这小子的处境遭遇!”蓦地明白过来,盯着镜里李靖向阎罗走去的身影,叫道,“我懂了,他是故意的……他在利用我算计杨戬大哥……”一口血呛出,掩胸大咳不止。
沉香心乱如麻,不愿再想来日的种种事情。缀在杨戬后面回到真君神殿,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母亲,想从母亲这里寻求些安慰,但三圣母神色惘然,只更加的魂不守舍。沉香心中一颤,这才想起,父亲的别娶已伤透了母亲的心,令她所有的爱,都化作了镜花水月。如今,连她的仇恨都成了彻底的错误,母亲一时之间,又如何接受?
他勉强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快走几步,扶住母亲,苦涩地道:“娘,您想开一些,不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纵然是我们错了,也是杨……他……也是舅舅瞒得太紧。他求仁得仁,一定……一定不会怪我们的。”
三圣母倚在儿子身上,泪水终于盈盈而下,轻声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如果他没有骗哮天犬,没有骗昆仑神,那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沉香涩声道:“这一切,或许都是真的……但他不会怪你,娘,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否则,他做过的那些事,就再没了任何意义!”三圣母似是听进去了,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确定地问道:“他不会怪我?沉香,你确定他做的那些,真的都是……都是为了我?”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一章 粉身安足论
镜外的四公主只是嘤嘤哭泣,听到这句话时仰面向天,闭上双目,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一次次重复:“你还在怀疑,你还在怀疑什么,三妹妹!”
就是在那一天,凭着杨戬深厚的法力,三年多的时间,她终于能够行动。杨戬不在,她如轻烟般渗出定魂鼎,凝结成形,站在室中茫然四望。
这是她住了三年多的密室,简单的布置,她看了三年,闭着眼也不会撞着——当然,撞着也不会有事,她是魂魄,拜杨戬所赐。
走了几步,坐在杨戬常坐的榻上,静静地感受,自己难言的心事。
室中,除了搁物的暗格,就只有一桌、一榻,泛着冷冷的铁灰色,就像那个人。睡眠对神仙,纵然只是可有可无之事,但人之本性,总要将自己住处弄得舒服些,自在些。神仙,漫长的生命无有尽时,只会比凡人更追求享受。而杨戬,他的床榻,方正,冰冷,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倚也无处倚,靠也无处靠,也像他。
他,在这冰冷下,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三年多来,虽然不能行动,却能听,能看,能想。她一直记着他与老君的对话,庆幸自己的及时苏醒,提醒自己,要小心,小心,不能让他发现,将来,要揭穿他的阴谋。他布的局呵,天衣无缝,却是苍天有眼,让她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她自己,是不是也堕入了局中?
鼎中憎恨又好奇的眼睛,室中绕室徘徊的显圣真君,就在这奇异的状态下共处了三年多的时光。沉香面前冷酷无情的司法天神,老君面前侃侃而谈的阴谋家,还有,这密室中为自己运功聚魂,忧郁寂寞的……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当习惯性地从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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