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龙手作者:夜半二点
陷进冰缝里,那冰堑藏在雪下,每条至少三四丈宽,几百射深,不是玄儿聪明,你呀梦中都不知死了几百次了。那批恶贼先前还跟着,后来一个人惨叫一声连人带马都掉进冰堑里,声音一直不断,就在雪岭里回荡着,恶贼们害怕,不敢再向前追。我心怦怦乱跳,生怕下一步也跟他一摸一样。翻过雪岭,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山洞栖身。当时又冷又饿,又慌又怕,黑大个儿你全身冰凉,我只当你已死了呢,吓得我哭了出来,心想若不是我强你跟来,也不会害你送命。”
桑椹儿对君自天依恋甚深,大难之后,自然恨不得把一切倒出来,倾诉一番,连哭带笑道:“不过还好没死。这家伙一昏迷就是四五天,哼,在梦里还没忘了骂我蛮丫头。听他能说话,我心里欢喜的要死,可居然在骂我,恨得我又想再捅他一刀。”其实他在昏迷中说的是“蛮丫头,快逃,快逃”,眼看神志不清中,还时时挂念着她,害得桑椹儿偷偷哭了好几回。骆中原听了心里也乱七八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酸酸的噎得喉咙痛,但又泛起一丝甜滋滋的感觉,心想:“她嘴上虽然凶,但也着实关心我。那几日昼夜不分地看护,真是辛苦她了。不是如此,也不会累她生病。”桑椹儿看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恼羞成怒,做势欲踢道:“你笑什么,骂了我很开心么?!害得人家……哼!”骆中原忙敛目谨容道:“没有没有。”
这里除了摩柯,韩潮秦艽等人虽然年轻,但都精于世故,早把他们两人之间这情涩忸怩的情怀洞若烛火,心里均感好笑。韩潮见君自天面带不悦,心想这傻小子必然无福见容于星宿海,只怕佳人垂青多半演成杀身之祸。秦艽想的却是:“强逼勒索也罢,既然我都成了人家半个师父,玉成两人的好事总比真的教会骆中原水云十四操容易得多吧。”这时乌拉热好了锅盔肉干,打了几碗酥油茶,秦艽心细,嘱咐煮了一锅发菜汤,香馥馥端上一碗来。
桑椹儿滞食已久,一哭一闹,略觉得宽裕,一口一口将浓汤全都喝了下去,脸上也隐隐有了血色。这一吃饱,眼皮子支不住,慢慢睡去。骆中原便顺手替她掖妥脚下的皮裘,这时突然抬头撞上君自天深沉的目光,不由一愣。君自天也不知道是喜是怒,只撇了唇角一笑,却是毫无笑意。骆中原心想自己问心无愧,怕他何来?梗着脖子直视过去,这一来,君自天倒真苦笑起来,自语道:“唉,这老天爷行事,不能以人意度之,真古怪离奇。”
话说当时两个人困在洞穴中,一连十几天。骆中原背上的伤慢慢收口,过了几日,终于可以下地行走。桑椹儿自幼长居星宿海青藏一带,打猎烹调的手段可要比他好上太多,于是炙肉为食,剥皮为裘,相依度日。这一番艰苦后,两人情意渐长,一个天真未琢,一个质朴直率,穴居猎食,倒也不避嫌疑。等骆中原身体见好,桑椹儿便唤了玄儿过来,两人一骑,顺着南岭西行,出了雪山戈壁,不久便到讨赖河岸边。两人一身狼狈,便托辞路遇强盗,在当地牧民家买换了衣饰,关外的牧人热情好客,怜惜病人弱女,一直把他们送至肃州郡。
割席
骆中原道:“我们出了肃州,沿途上看见桑儿师父留下的表记,一直追到榆林城。那地方荒凉得紧,河道两边峡谷夹立,都是黑黢黢的大树林。表记后来也找不到了,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突然听得有断断续续的琴声。我们循着琴声寻过去,发现是师父他老人家在山谷里上抚琴,一见之下,师父也很是惊喜,笑道:‘你来了。’然后道:‘桑老怪你有甚么好得意的,呵呵,还是我的徒弟先赶了来,段某这几根老骨头,不承你的情也不会埋在无定河边。妙极,妙极。’我这才发现师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看来僵死多时。桑儿蓦然大叫一声扑上去,拊尸恸哭,原来那人竟是桑木公。”
“桑儿恸哭一阵子,跃起来大叫:‘坏人,还我师父命来!’这时一个极细极低的声音道:‘傻丫头,我还没死呢,急甚么?’原来桑前辈闭过气去,却还没有死。师父道:‘虽然死了没有十分,至少也有七八九分。’桑儿呜呜哭道:‘你胡说八道!师父,我不许你死!’桑前辈叹气道:‘傻丫头,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这都可以自己说得算,那天下岂不是乱套了么?’桑儿只是不依。师父道:‘桑老怪,咱们斗了一辈子,今儿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算不寂寞了。’我这才发现师父神色委顿,面如金纸,显然伤得不轻。大约他们比武过招,彼此武功相当,拼到后来两败俱伤,我心中难过,不禁流出泪来。”
“谁知桑前辈哼道:‘倘若不是你一路缠着我,我会败给那个家伙么?’师父反唇相讥道:‘若非我剑法精妙,连连挡住他的杀招,最后一剑水逝鸿飞更是刺中其前胸要害,你怎会顺利脱身么?’两人各执一词,竟斗起嘴来。我听到后来,才知道还有一人,跟他们大大混战一场。那人武功之高,好象只在他们之上,不在他们之下。”秦艽听到此处,脱口道:“漠北王!”骆中原讶道:“你……你怎么知道?!”韩潮等人也面露异色。秦艽才想起自众人相聚以来,劳于奔命,竟忘了提起那夜于晔的见闻。她概述一遍后,骆中原道:“没错,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自言自语道:‘漠北王,漠北王,难道竟是他么!’”韩潮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问道:“令师还说了什么?”骆中原道:“他老人家还说,说‘……八方天魔舞,不,是八卦游龙掌?不不,岂有此理!?’。”
君自天道:“那姓段的死了之后,是不是四肢散软如棉?”骆中原恍若被重重一击,满面惊骇之意,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君自天淡淡道:“燕南王庄效天的八卦游龙掌据说是当年武林七大秘技之一,这一套掌法刚极柔至,人若龙行,掌似和风,最厉害的是他掌中所带的三焦寸劲,直攻人体内的任督二脉,伤者往往临终前还要受断筋酥骨的散功之苦。本身内力修为越是精深,反扑越巨。”韩潮动容道:“少宗果然博问强记。八卦游龙掌随着燕南王退隐江湖已经多年未曾现于武林,难道说漠北王的武功与他乃是同出一源?这便奇了。少宗可知庄效天的师门来历么?”
君自天道:“这样的人才,怎么也该出自名门正派才是。”韩潮听他出言讽刺,也不愿争辩,又问向骆中原:“然后呢?”骆中原道:“然后……然后就是请秦姑娘你代师传艺的事情了。”他当时正式拜在段篑门下,固然有几分是迫于形势,临终受命,但心中感激敬慕之情,却诚挚无二。段篑一双利眼,看透人情世故,水云十四操的剑法虽然精绝,不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昔日在兰州府他见周晚资质甚佳,也曾指点一二,对于骆中原这个小子么,还真不敢寄以厚望。但眼看这傻小子情丝缠身却不自知,不由替他暗暗挂心,经他这么一安排,骆中原立刻成了水云剑法的嫡系传人,天外天大泽谷的旁干弟子,天下武林各派,哪一个敢瞧他不起?真是要配桑老怪的徒弟,自然一点不高攀。
骆中原当时只觉得他笑意古怪,哪知还有如此深意。他清清嗓子继续道:“师父跟桑老前辈一路比武过招,再跟那个漠北王激斗了一夜,被他奇招突袭,受了重伤。桑前辈伤势较重,第二天一早,就真的去了。师父吐了一大口鲜血,也晕倒在地,我这里慌了手脚,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良久,师父又慢慢醒转过来,他老人家叮嘱我去办三件事。第一是寻到秦姑娘你,请你代传师门剑法;第二是让我找一个叫做流红僧的和尚,让我将一张古琴转交于他;最后一件事,便是将他的尸体焚化成灰,带回江南,撒在采石矶的江水里。”
秦艽曾听外祖提过,段篑文武双全,本来是南唐晚年进士,因为后主昏庸,重美色而轻英雄,才弃冠出游。临终之际,旧国故土,毕竟还是不能忘怀。她与段篑相处时日虽短,但对这位孤僻任性的奇侠却十分敬慕,一时之间,颇为黯然神伤。她问道:“琴在何处?”骆中原一时摸不清楚头脑,韩潮道:“是呀,琴在哪里?”他想:“段篑临终前还特地叮嘱,或许这张琴上藏有什么隐秘。”
骆中原从马背上解了一个长方的木匣,捧了过来,秦艽打开一看,果然是张质朴雅典的古琴,龙池上草书“春雷”,然后池下一方大印,篆“苍海龙吟”四字,琴上漆色脱落,露出星点般的鹿角灰胎,还有细如发丝的小蛇腹断纹。她不知道此乃唐代雷门所斫的春雷绝品,但见其木质陈旧,色泽莹润,也晓得价值不凡。她对君自天道:“君公子精于音律,不知是否肯赐一曲?”
君自天接过琴来,闭目想了一想,然后眉梢一剔道:“有何不可。”他以指抚弦,似漫不经心道:“弦动风雷起,入木神鬼惊;穷清冥之高远,洞九泉之幽窈。”指落音绽,龙吟凤呖,一时不已。琴声起于幽忽,悬于一线,若断若续,似有似无,凝神去听时,大音希声,飘渺无痕;而静心宁志后,泠泠然一身如洗,于幽忽间却有一线天光乍现,犀照烛洞,见岁月如流,人生若寄……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艽但觉得面颊上一寒,伸手摸去,竟然有泪结成冰。原来火源已熄,君自天捧琴而坐,早已停指,他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其他人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秦艽没想到音乐之美,竟摄魂若此,难怪段篑一生为此颠倒不已,赞叹良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君自天道:“乐为心声,何必在乎是什么曲子?”秦艽点点头。韩潮却不禁又惊又疑,低声耳语道:“小心星宿海阴魔引妖术!”他情知阴魔引非中穴点穴不能奏效,不过实因内心恐惧太深,尤其徐丰冉死后,更是时时警惕于心。
君自天只冷冷一笑。
秦艽突然道:“多谢君公子得赐妙音。天已经不早了,大伙不妨早些歇息吧。”韩潮道:“极是。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各人动手,不一会儿将寝卧之处收拾停当。骆中原数日奔波,焦心劳虑,早已疲惫不支,此刻卸下心中的重负,一闭上眼,就酣然呼呼大睡过去。韩潮察言观色,见秦艽神色有异,心想:“她为何突然间怫然不悦?我提醒她小心防范,也是为了她好,难道韩某是心胸狭隘,别有用心之人么?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一时辗转难眠,然后发现君自天也未睡着,正半坐半卧,仰目出神。时间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得君自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竟有说不出的寂寥感慨,黯然神伤。
这一声叹息落入耳内,韩潮心中浮起一份愧歉之情,不禁有些可怜他,但随即想到:“这人心怀不测之志,再加边左一多年苦心孤诣的教诲传授,一旦羽翼丰满,大权在握,必然会引羌人南下,颠覆我汉室江山。那时就不是什么江湖正邪之争了,兵戎相见,生灵涂炭,天下必然一片大乱。这种兴衰盛亡的大事,岂可心存妇人之仁?太古神器,执之不祥,尚要镝毁,何况妖魔邪教之流。”他心念一定,即复坦然,这时再向室内凝神一瞧,却不见秦艽。韩潮心中奇怪,披衣而起,走了出去,只见屋外风沙甚大,月色疏寒。
韩潮围着土屋绕了一圈,更是纳闷:“人到哪里去了,为何也不打个招呼?万一那两个波斯高手深夜来犯,岂不是危险得很。”他不敢远离,正往回走,突听得风鼓布料的忽忽声,一抬头的功夫,只见一个人影正在土屋的房顶上抱膝而坐,对月当风,不是秦艽是谁!韩潮心道:“胡闹。这么大的风,真是不当心身子。”他身上披了一条毛毡,正是上好的羊羔皮,随手解了下来,方欲跃上屋顶,谁知足下刚刚用力,猛听得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从上面传来。这声叹息甚是轻微,霎眼便被寒风吹散了。
韩潮胸口血气一逆,整个人顿时僵立在地上。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切,思潮反复,一时竟然不知做何所想。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一粒粒的飞沙积在毛毡上,等回转屋内时,已入手粗糙。
一晚上便这么过去了。一大早,苏拉们热好食水,套备驼马,已等着众人起身。桑椹儿精神见好,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君自天身边睡了一夜,顿时忸怩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叫他抱上马车,低低地叫秦艽:“秦姊姊……”秦艽看她面上酡红,透着一种少女的羞怯,那一双眼睛转来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