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芳华





  最后两句,他已是声泪俱下。稍顿,他又低徊地说:“银汉孤星虽有银河相隔,但一年一度七夕鹊桥会,他们有共同的希望,万古长存。唉!我们呢?天人永见,梦断幽冥。从此我有了绰号,我自称银汉孤星。前些日子,我度日如年,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永不再来,你的音容笑貌经常在梦中出现在眼前。可是,近一年来,你却很少在我的梦中出现,为什么?是怕影响我的情绪么?是怕我分心免被仇家所乘么?我!佩君,你终于又来到我的梦中了,我……” 
  尹姑娘哼了一声说:“你倒是得意呢,做的是美好的白梦,“哼!我要叫你永沦恶梦之中。” 
  琴音变微,杀伐之声四起。 
  她弄巧反拙了,只有哀伤的旋律方能令杜弘受到催眠,这是杜弘唯一的弱点,唯一难以克制的心魔。 
  梦醒了,杀伐之声令他脉偾张。 
  浪迹江湖,出入生死,仗剑行道以排遣哀思,这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他一蹦而起,大声喝,左手疾场,孤星镖破空而飞,快得令人目眩。 
  尹姑娘果然高明,人向下滑挫。 
  厉啸声刺耳,“啪”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孤星镖从鬓角掠过,射断了一络美发。 
  他猛扑而至,势如猛虎出押。 
  海韵大惊,搬起一座石凳,奋神力急投而出,向他猛砸,力道千钧。 
  他神智仍未完全清明,本能地伸手接住了石凳,凶猛地反击,向花棚投去,势如山崩。 
  尹姑娘已及时抓起琴,飞射出亭。 
  紫金凤与两侍女,也向另一方向跃出。 
  “轰隆隆……”整座花棚倒塌,宛如地裂天崩,声势骇人听闻。 
  尹姑娘一手捧琴,站在三丈外的花丛中,冷笑道:“少了一根弦,本姑娘仍可取你的性命。” 
  声落,五指疾下,一连串令人心乱的散碎音符随指而起,每一声似要击碎人的天灵盖,令人心中恐慌,六神无主。 
  杜弘拍拍印堂,摇摇脑袋,似想将昏眩感抖落。接着虎目怒张,凶狠地盯着尹姑娘。 
  终于,他吐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说:“原来是你。姑娘,不要操弄那张瑶琴了。” 
  尹姑娘骇然,不信地又抚出一阵令人心魄下沉的冷音,仍要用琴音行雷霆一击。 
  他一跃三丈,暴退出五女外,高叫道:“姑娘,在下欠你一分情,因此回避。” 
  “站住!”尹姑娘停指沉叱。 
  他不再退走,客气地说:“请问姑娘有何见教?” 
  “你要溜走?” 
  他摇头道:“在下并不怕你,但大丈夫恩怨分明,我欠你一份情,决不与你动手。” 
  “刚才你用暗器射……” 
  “在下抱歉,那时在下并未完全清醒,被姑娘的琴音所迫,反抗出乎本能,希望姑娘谅解。” 
  “哼!你……” 
  “救命之恩,容图后报,在下告辞,姑娘珍重。”他抱拳一礼,徐徐后退。 
  尹姑娘的玉指,迟疑不决缓缓难下。 
  紫金凤掠近,低叫道:“表妹,算了。” 
  “表姐,这人将是你的心腹大患,如让他走脱,日后你……”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苦笑道:“在下不会重临贵谷,但姑娘如果再在江湖上为非作歹,在下便不会放过你了。” 
  紫金凤柳眉一挑,沉声道:“你说我在江湖为非作歹,岂有此理!” 
  “客船上六七十条人命,难道他们全都该死?” 
  “什么?客船上六七十条人命?” 
  “船上有在下的朋友司马龙与少东主,他们生死不明,重伤落水万无生理。在下被泊湖岳山的一笔勾消所救,虽则他与在下有过节,但在下仍然感恩,感恩图报理所当然。他被你以紫金凤凰令召来待罪,想必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胡说什么?”紫金风怒声问。 
  “何必假惺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姑娘,我劝你远离紫袍神君,以免……” 
  “且慢往下说。” 
  “姑娘……” 
  “你不是紫袍神君的爪牙?” 
  “你不是紫相神君的党羽?” 
  尹姑娘噗嗤一笑,接口道:“妙极了,你们都认为对方是紫袍神君的爪牙党羽,可笑极了。” 
  杜弘指着紫金凤问:“你不是么?” 
  紫金风猛摇头,说:“你问得真可笑。” 
  “客船上留有紫袍神君的信记。” 
  “你以为是我留的?” 
  “那……你们为何阻止我拔信记?为何叫花花太岁用迷香计算我,那位海韵姑娘又给了我一匕首……” 
  海韵接口道:“见鬼!贼人要劫船,我以为你是首领,所以想擒贼擒王,所以要杀你。” 
  “你……你把我说胡涂了……”他困惑地说。 
  紫金凤问道:“你说司马龙与文少东主是你的朋友?” 
  “是的。” 
  “就是你那位同伴?” 
  “是呀!” 
  “你们交情如何?” 
  “在下与司马龙早年有一面之缘,与文少东主是初见,彼此在船上碰头,因此在一起叙旧,恰好发现桅上紫袍神君留下的信记……” 
  “且慢往下说。” 
  “姑娘之意。” 
  “首先,我告诉你,我与两位侍女从湖广返家,随身带有三千两不义之财,得自那些钓名沽誉之徒与贪官污吏之手;其中有千两是摄魂魔君的造孽钱。” 
  “这……” 
  “其二,我上船时便已发现紫袍神君的信记了。” 
  “你不是那老恶贼的党羽?” 
  “当然不是。其三,我以为你是恶贼的爪牙。” 
  “老天!” 
  “其四,司马龙与文少东主,都是恶贼的爪牙。花花太岁是头领之一,真正的主事人是司马龙。” 
  “真的?天!”他惊讶地叫。 
  “你落水之后,司马龙指挥两艘贼船靠近,登船抢劫杀人。” 
  “听人说客船沉了……” 
  “杜爷,你只会听人说?沉的是两贼船之一,当然是我把他们弄沉的。” 
  “这……” 
  “你为何不先到船行去打听?便冒失地登门兴师问罪,你……唉!真是岂有此理。” 
  “我……我在岳山养伤……” 
  “你不问情由……” 
  “姑娘,我……我听岳山的人说,一笔勾消被你用紫金凤凰令召来问罪,一时心焦情急,便赶来了。” 
  “不错,我将一笔勾消召来,以为他与紫袍神君有勾结。如果他不来,勾结便有了凭据。” 
  “他来了?” 
  “不错,来了。” 
  “你把他……” 
  “他说出已隐修一年的事,对紫袍神君一无所知,因此我放他走了。你回去以后,可以问问他。” 
  “在下错了,抱歉。只是,在下入谷之前,曾受到不少正邪高手围攻,因此更认定……” 
  紫金凤叹道:“你击败了不少名宿,是多年来唯一能不屈不拢到达敝谷的人。本姑娘的伙伴,只有一些长辈住在谷内。谷外的那些武林隐逸与正邪道名宿,从不到谷中走动。杜爷,你有暇小留一天半天么?” 
  “这……” 
  “我想带你到谷中各处走走。” 
  “哦!方便么?” 
  “你还疑心我是紫袍神君的党羽?” 
  尹姑娘笑道:“那位擒匡姑娘胁迫你就范的老太婆,是紫袍神君的婆娘母阎王马婆婆。” 
  “哦!这……” 
  “紫袍神君也来了,可惜他走的是后谷,没给我碰上,但他不会死心的。咱们共杀了他二十八名高手,他正等候好友前来助拳,誓报江上阻止劫船之仇。” 
  杜弘一字一吐地说:“在下希望参观贵谷,游山玩水是在下的爱好,贵谷美景如画,且有两位兰心惠质的姑娘加以整理,为此洞天福地生色不少。” 
  “你相信我?”紫金凤问。 
  他豪笑道:“在下已认错了,姑娘海涵。”说完,抱拳一礼。 
  “客气客气,欢迎侠驾小留。”紫金凤也笑答。 
  “在下失礼,还未请教两位姑娘尊姓呢。” 
  紫金凤客气地笑道:“贱妾姓紫,小名金凤。那是舍表妹尹琴,奉母隐修天柱峰。杜爷久走江湖,曾否听说过神筝魔琴?” 
  “咦!尹姑娘定是一代琴圣魔琴尹公啸天的千金了,失敬失敬,难怪琴音能降龙伏虎,高明高明,青出于蓝,尹公衣钵真传,果然不同凡响。令尊目下安否?” 
  尹琴叹息一声说:“家父去年动了游兴,远至浙江天台访友,流连忘返,不知目下在何处流连呢。” 
  紫金凤笑道:“请屋里坐。杜爷,你是寒舍第一位登门问罪而能获客礼相待的佳宾。” 
  “在下深感荣幸,感激不尽。”他客气地说。 
  两女肃客入室,内堂出来一名侍女,欠身道:“老夫人出堂。” 
  紫金凤与尹琴入内相迎,扶出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向杜弘笑道:“这是家母。” 
  社弘上前行礼道:“伯母万安。晚辈杜弘,打扰仙居,恕罪想罪。” 
  老夫人客气地颔首为礼,笑道:“贵客光临,蓬荜生辉。杜公子请坐。山居野人疏狂已惯,小女年轻识浅,得罪简慢之处,公子海涵。” 
  宾主就坐,侍女海韵奉上香茗。老夫人不住打量佳宾,和颜悦色地说:“小女不肖,不时在江湖上闯祸,外界不谅,登门寻仇在所难免。但不知杜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杜弘将经过—一说了,最后说:“这得怪小侄浮躁轻率,致有此误会,深感不安,尚请伯母见谅是盼。” 
  老夫人长叹一声,说:“公子侠胆慈心,古道热肠,老身万分佩服。客船被劫的事,确是紫相神君的党羽所为,小女恰在船上,适逢其会而已。至于令友一笔勾消,已洗脱嫌疑离谷三日,目下恐已返回岳山,公子大可放心。小女在江湖筹措钱粮,手段虽不光明,但公子当明白,一个年轻女流,家无恒产生财无道,她不得不出此下策,老身只希望江湖道义之土予以宽肩支持,别无他求。” 
  杜弘大惑不解,说:“伯母的话意,小侄茫然不解。尊府隐居此洞天福地,与世无争,此需钱粮有限,度支不至发生困难。如果贤母女财力不及,就不必奢言隐居。小侄直言,伯母休怪,尊府不像是可以过粗茶淡饭度日的隐者。” 
  老夫人展颜一笑说:“公子快人快语,坦诚率真,不脱豪杰本色。老身不才,但养家之道仍能张罗,此需的钱粮,另有他用。” 
  “伯母是说,用来济贫?” 
  “贫如何能济?天下间真正需要济助的不仅是贫。俗语说,救急不救贫。小女所做的事,虽与贫有关,但性质迎异。” 
  “小侄愚鲁,尚清明示以开茅塞。” 
  老夫人笑道:“公子且在寒舍稍作勾留,也许仍需公子鼎力相助呢。”又转向紫金凤说:“你姐妹且陪杜公子到谷内各处走走,别忘了回来午膳。” 
  杜弘追问道:“伯母尚未明示……” 
  紫金凤笑道:“杜爷,你到各处走走便明白了。” 
  尹琴含笑而起,接口道:“走遍全谷,不需一个时辰,你就等不及了?看来,你比我还性急呢。” 
  他呵呵笑说:“一位琴艺通立的人,决不至于性急,是么?” 
  他向老夫人告退,随姐妹俩出堂而去。 
  站在门外向前谷望,紫金风向下一指,说:“瞧,前面三里地的山脚下,那一片稻田旁的一排房舍,便是颐性园。” 
  房舍建在树林内,居高临下观看,如不留心便不易发现。 
  “颐性园像是些住宅,不像是宴游之地呢。”他困惑地说。 
  紫金凤领先向下走,笑道:“到了颐性园,你便知道了。” 
  三人谈笑风生地沿谷底小径前行,说些江湖异闻逸事颇不寂寞,敌意全消,彼此坦诚相对,颇为投缘。 
  距园尚有里余,路旁出现一座五彩缤粉的小花园,里面栽满了奇花异草,嫣紫姹红美不胜收。 
  在一丛丈余高的火红重瓤山茶树下,站起一个白发垂肩的老人,一手握花剪,含笑叫:“哦!大小姐与表小姐都来了!早。” 
  一面说,一面以那双不带表情的山羊眼,打量着一旁的杜弘。 
  杜弘不自觉地打一冷战,心说:“这人的眼神好古怪,怎么是个缺手少足的人?” 
  老人的左袖是空的,右足是一条木条。 
  姐妹俩上前含笑问好,紫金凤像个野丫头,欣然道:“鲁伯伯,你答应送给我的素心兰,怎么还没开花?我不依。” 
  鲁伯伯笑道:“好小姐,你以为我不急?只是还不到开的时候哪!我保证这几天内把花催出来……” 
  “我要先看看。”她跳着脚说。 
  “不,你一看,花就不开了。” 
  “你骗人嘛……” 
  鲁伯伯呵呵笑道:“真的,不骗你,你一看不要紧,花神便被你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