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剑凝霜
风帆再次升起,船破浪上航,天色大明时,船已驶过了紫沙洲。
当周昌被放平在舱面时,陶深便看清了他的相貌,大吃一惊,向船伙计急叫:“天!这
是我的侄儿哪!快,抬入我的舱屋。”他从怀中掏出三锭十两的银元,塞入一位船伙计手
中,说:“三十两银子给诸位买酒吃,谢谢,谢谢。”三十两银买酒吃,足以醉死一百个
人。船从太平府走一趟九江,也不过银子四十两。船伙计们心花怒放,七手八脚将周昌送入
舱屋。船共分三个客货舱,后面是舵楼,也就是十余名船夫的宿处,三个客货舱都装了货,
货主便在舱内住宿,一方面可以安顿,一方面可以看管自己的货物。陶深带有家小,他的货
堆放在头、中两舱,中舱便安顿女眷和小娃娃。这位出身名门大族的陶深,真是不明事理,
他的头舱内原住了三个人,他、老仆和一个六岁大的小娃娃,他将老仆打发至舱面喝江风,
把小娃娃赶入中舱,却从中舱叫出一位女仆打扮的中年妇人,和一位村姑打扮的十六七岁少
女,到前舱来照顾从水中救上来的所谓侄儿。后舱的掌厨船夫有一阵好忙,准备热水,烧姜
汤,最后是陶深送来的一包药物,要赶快熬出来。船在水中救了人,而这人不是溺处附近的
人,按例必须报官处理。但今天救起的人是货主的侄儿,船伙又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好处,不
但免了报官的麻烦,也避免了因报官而作不必要的耽搁,两全其美,皆大欢喜。船进入了池
州府的水域,徐徐上航。
周昌昏沉沉地入睡。陶深这位生意人,居然有一手漂亮的方脉歧黄之学,而且自己带了
药,可知不会是包医死人的荒唐郎中。周昌的腹内没有水,省了一道麻烦,麻烦的是外伤,
更槽的是力竭身虚,阴寒内侵引起外伤恶化,以致体内贼去楼空。外伤上了药,也灌了姜汤
入腹,他仅清醒了一刹那。直至熬好的药汁灌人腹中,他方安静地沉沉睡去,这一睡,睡到
日落西山,船已过了大通河口,预定晚间泊舟邢家汇。他被朦胧的灯光和人影所惊醒,第一
眼便看到一张属于女人的脸孔在眼前移动,接着发现自己的头部落在另一人的手中。他已是
惊弓之鸟,见到女人便心中发毛,本能地伸手一抄,要扣住对方的手,以便挺身而斗。
“哎……”有惊惶地叫声传出,他扣住了对方的肩头部分,一个温暖的身躯倒在他身
上,一种毫不带脂粉味的女性特有幽香,猛可钻入鼻中。他也感到手中已用不上劲,同时浑
身发软,痛楚袭到,无法挺身坐起。不等他下一步有所举动,耳中听到了急促低沉的叫声:
“李恩公,请安静些,你受了伤不可牵动创口。”声音好耳熟,这里还有谁称他为恩公?他
本待出手反击的念头突然停顿,定神一看,不由心中一宽,松了手说:“咦!你……你不是
沈……”
“禁声,目下我姓陶,叫陶深,你是我的侄儿,委屈你一下,就叫你陶信好了。”
“我……我怎会……”被他制倒的村姑,是沈仲贤的爱女沈姑娘,她坐正身躯,羞态可
掬地说:“我们的船要到江西,一早爹在舱面发现恩公……”
“婉儿,须防隔墙有耳。”化名陶深的沈仲贤出声制止。“那……女儿称……”
“你称他为大哥。”她欣然微笑,往下说:“爹请船家将大哥救上船来,不想竟是旦夕
思念的大哥,你受伤不轻,幸好爹在太平府带来了不少救急药物……”
“你们从太平府来?竟不怕……”沈仲贤眉飞色舞地接口道:“我们依你的妙计,用上
了金蝉脱壳炒着,雇了空轿向东走丹阳湖,扬言投奔应天府高谆县安身身。京师来的狗官拼
命向东追,一去不回。欧贤侄留在太平府打听消息,知道你大闹洪春坊杨五的宅院,也查出
杨五有意放水,怕你前往再次兴师问罪。这一来,我们放了心,改变主意反投京城,承蒙陶
家的子侄仗义相助,改名换姓以生意人身份雇船赴江西安身,天可怜见,让我们有图报的一
天……”
“糟!”化名周昌的李玉焦虑地叫。
“贤侄,你……”
“你们这种举动,骗得了锦衣卫的人。却逃不过云骑尉岳琳。”
“他……”
“他正是金翅大鹏的次子,武林世家江湖地位的声誉天下闻名,朋友众多。
欧兄能打听到的消息,他恐怕更为灵通。恐怕他已跟住你们了。船上其他的客人……”
“船上没有其他客人,后舱的八个人,是查贤侄几个,你都见过的。”李玉心中略宽
说:“还好,但如果我所料不差,恐怕他已在前面等候了。”
“哎;那……”姑娘粉脸发青的慌然叫。李玉略一沉吟,沉着地说:“如果我所料不
差,你们必可平安无事。”
“为何?”
“岳琳虽是奸贼的走狗,但京师良乡岳家的声誉,不容许他在忠臣义士头上图功名富
贵,因此他不至于为难你,不然你们决难离开太平府,怕不早已擒住你们归案。他是为我而
故意纵放你们的。”
“为了你?他……”
“他要利用你们引我出来,所谓放长线钓大鱼。”
“哎呀!
他……”
“我与他的事,与你们太平府的事无关;鬼使神差,偶然凑在一起而已。”
“贤侄与他……”
“恕我不能说出来,总之,我与他无恩无仇,他受人差遣,我却不甘心受缚,等会儿请
命船家靠岸,我得走。”
“大哥,你……你的伤势,怎可……”姑娘惶然叫。“我不要紧,还挺得住。”
“贤侄,依我看……”
“依你看,恐怕咱们要同归于尽……”话未完,房门响起叩门声。沈仲贤伸手位开房
门,门外爬伏着查明,低声说:“上游下来了三条船,已打出限令靠岸下碇受检的信号。”
“那是什么船?”李玉急问。落日余晖仍残留在天宇下,暮色中视界仍可及远,三条快
船从上游下放,鱼贯迎面而来,渐来渐近。“恐怕是池口河泊所的巡缉船。”查明心情沉重
地答。“我得走。”李玉挺起上身说。“你走?怎……怎样走法?”沈仲贤惶急地问。“从
水里走。”
“那怎么行,你的伤口………”
“我在此恐怕要连累你们……”。姑娘将他按住,正色道:“你的创口已经恶化,好不
容易退了烧,再往水里跳,那怎么可以?你不要命不要紧,我们如果不阻止你,那才是恩将
仇报不知感恩的人,将会负疚终生,不管你怎么说,有祸同当,我们决不会让你走。”争论
间,航速徐减,风帆已经降下,船徐徐向岸旁移。这时,即使想从水下走,也来不及了,除
非能一口气潜出视线外。大江在池洲府地境,流向是西南至东北,江右一带暗礁甚多,矶石
丛生,江左则泥沙成洲,迤逦数百里。在江右靠船,须防触礁沉没,江左则怕搁浅,也有翻
船之险。因此,靠船下碇须费不少工夫。船距岸约五六丈,终于停住了,竹篙在篙孔一插,
船便在水流平稳处稳住,用不着下碇。船刚停妥,三艘快船已到了两侧,船钩一搭,傍着大
船停住了,五六名皂衣公人一跃而上,其中一个举着一盏灯笼,站在左舷的过道跳板上叫
道:“池口河泊所康大人出巡汛地,奉命追查逃犯,船丁及旅客速至前舱面接受询问,旅客
并须携带各人原籍路引待查,未经许可,严禁交头接耳互相谈话,不然将受严厉处分,出
舱。”沈仲贤心中暗暗叫苦。李玉也脸色一变,向沈仲贤苦笑道:“只有听天由命了。记
住:我不是你的侄儿,而是青阳县吉阳镇的渔夫周昌。你只将救我的经过照实禀明便可。至
于误识侄儿一事,是可用夜间老眼昏花搪塞过去的。同时,记住说我至今尚未脱险,要送我
到吉阳镇巡检司处理。好了,你们走吧。”船夫和旅客纷纷出到舱面,男左女右倚舷而立。
快船上接着跃上三名年轻的青衣人,都佩了剑穿了紧身劲装,先上来那人不但身材雄伟,而
且仪表非俗英俊潇洒,决不像是河泊所的丁勇。船夫们都认得出,他不是河泊所的康大人。
船主出到舱面,首先便向丁勇们禀明,舱内还有一个伤重的人不能移动。沈仲贤立即主动将
在紫沙洲下游救人,误认侄儿的事一一说了。三个为首的青衣人摇手示意手下的丁勇,不必
检验路引,他三人逐个审视旅客们的相貌。为首的英俊青衣人站在沈仲贤面前,由一名丁勇
举着灯笼在旁戒备。沈仲贤心中不住发冷,感到青年人的一双眼睛出奇地锐利,阴森森的冷
电似可透肌彻骨,只看得他毛骨悚然,手脚发僵。“你贵姓大名?”青年人含笑间。
沈仲贤却似乎被一桶冰水兜头向下泼落,似乎对方的微笑充满了阴谋、杀机、凶狠、寒
冷和得意,像是恶狼向一头小兔表示亲善。他打一冷战,强自镇定他说:“草民陶深,太平
府……”
“太平府陶家的子弟,晤,很好很好。在龙山那两天辛苦了,府上的人都好吧?全来
了?”青年人仍然含笑问道。沈仲贤几乎晕倒,只吓得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脸
色变成可怕的铁灰色,两条腿像在弹琵琶。“我……”他语不成声地说。青年人淡淡一笑,
说:“你说救起的人叫周昌,而你误认他是侄儿,能带我去看看这位渔夫么?”
“他……他在舱……舱内。”青年人向身后的同伴点点头,说:“洪兄去问问船家救人
的经过,不要难为他们。”说完转向沈仲贤笑道:“请带本人入舱,其他的人暂留在舱
面。”沈仲贤不敢不听,拖着似乎重如泰山的双腿,钻入舱中。舱内一灯如豆,李玉伏躺在
一床芦苇上,一床薄被盖住腰部及双脚,似已沉沉入睡,不知船上有变。青年人目光似电,
首先便探手扣住了李玉的右手脉门,轻轻扳转李玉的头部,向对方的脸部仔细端详。另一名
青衣人随后跟入,取过舱壁上的明灯,挑高油芯,凑近李玉的脸面。李玉的脸色很难看,苍
白而带青灰,失血过多,受苦过甚,神色显得苍老、憔悴与倦怠。
青年人的眼中,涌起了困惑的神色,伸掌拍击着李玉的两颊,“劈劈拍拍”一阵脆响,
李玉终于醒来了,睁开疲惫的双目,无神的眸子显得衰弱而茫然,有气无力地注视着眼前的
人,用沙哑的声音叫:“水!水!我渴死了。”青年人转头向沈仲贤问:“陶深,他伤在何
处?”
“左后腰穿孔,右后股有四处创口。沈仲贤战战兢兢地答。青年人拉开李玉的盖被,解
开了创口中,创口曾经发炎,红肿并未全消。他打量片刻,向同伴间:“凌兄,看得出致伤
的器物么?”凌兄沉吟片刻,迟疑他说:“看不出来,时间过久,创口已经变形,这……难
下定论。”
“腰部似是利器所伤,股部……”青年人审慎地下结论。“四处伤口相距甚近,形状相
同,仅深浅略异而已,这是一种……一种……”
“是不是狼牙棒头捣伤?”凌兄拍拍脑袋,说:“不错,很象,很象。”
“周昌,你是如何受伤的?”青年人大声问。李玉打一寒颤,恐惧地说:“小的在……
在丁家洲遇上怪……怪风,跌入舱内撞昏了,醒来身……身在芦获长满的江湾滩岸旁,天色
黑得伸手不……不见五指,不……不知自己在……在何处。我便沿江湾找……我的船,船上
还有我的妻小和吴家两位大哥。但……天!我……我怕……那……”
“有什么可怕的”
“三个……许多鬼,从芦获里钻……钻出来,青……青脸镣牙,吓……吓死我了。我只
得拼命向水里逃,只感到刚钻入水底,轰隆隆一阵暴响,有东西向水里掉。我……我只觉得
整个身子一震,便痛得全身发……发僵,几……几乎浮……浮不上水面。后来,我只记得拼
命游,抓住了一根枯木,以……以后便不知道了。醒……醒来身在船……船上,但不是我的
船,我……哎……痛……痛……”凌兄向青年人低声道:“他所说的地方,定是紫沙洲,铜
陵与繁昌交界处的紫沙洲。那儿却是闹妖怪,已闹了许久了。”
“你是何方人氏?”青年人再问。“东流县吉……吉阳镇人。”
“那你怎么到丁家洲去?”
“小的渔区在丁家湾。”
“吉阳镇的渔区,如果是水户,可到大通河口,但顽劣的渔人,大多数皆越境打渔,甚
至远至荻港,顺便贩卖鱼鲜,在荻港可卖到好价钱。”凌兄加以解释。“吉阳镇有没有周昌
其人?”青年人低声问。凌兄向舱外大叫道:“有谁到过吉阳镇,对吉阳镇熟的人,到舱口
来。”许久,舱回到了一个丁勇,爬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