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翼人影无双
三元会意,假装胆怯,垂头丧气,听对方警告了一阵,装着心疼岳家所失钱财,欲罢不能之势,忽又把脚一顿,叹口气道:〃想不到我弟兄多年英名一旦丧尽,前年告退也好,都是你嫂子没有弟妹明白,再三拦劝,才有今日。实不相瞒,岳父家财原定分我一半,我自家积蓄不多,平日所得都交了朋友,方才得信真想和他拼命,弟妹那么做性的人尚且如此,我还有什说的?不过济南城关内外大小富户甚多,我们这几家决数不上,这位女侠的下马威实在狠了一点。我弟兄虽然当官应役,平日的口粮莫说妻儿老小,连自己都养不活,全仗上下两忙分点陋规,虽然首县事多,分点铺堂费,也不够我二人交朋友的,全靠铺户人家每月常例和遇到大案子本官手宽,以及事主人家的赏号,还有别的府县出了人命盗案来借赵云,也有一点油水,另外便是相识的商家多,挑那有利的事拜托他们,加上一股半股,这类事虽是有赚无赔,算明照应,到底还要心明眼亮,知道行情,有利无利,最要紧的是人缘好,手眼宽,才吃得开,否则这类没本钱的买卖,赚了自然分红,决不能赔了不出还要拿人家的,断无此理。商人何等势利精明,你如吃他不透,休说给你代本经商,抽他红股,平日没有交往情面,他们得理不让人,我们好处得不到,被他告发还要吃官司呢。这位女侠如肯高抬贵手,念在我们来之不易,这玩笑业已开够,不要认真,我弟兄真个永远念她好处。如今我已甘拜下风。我岳父也是一个精明人,他吃了亏不与我送信必有原因,方才丁三甲又叫我带这百几十两银子与他,分明又是这位女侠影无双暗中支使。你夫妻先谈上一会,反正日久见人心,我二人必照弟妹所说设法辞差,免得招恨。我到岳父家中看一看去,好在不与为敌,当不至于再吃苦头。我们索性明日吃完午饭,想好话头,再回衙门,先敷衍了本宫,想法子告退吧。〃
毕贵先进门时虽然怕极这位悍妻,平日百依百随,到底心痛钱财过甚,马翠凤再一故意做作,两夫妻先争吵了一阵,一个定要拼命,一个固执不许,装得活灵活现。毕贵也是老公事,人颇机警,因乃妻虽然苦劝,并未真个怒骂吵闹,已觉有异。未了,翠凤刚将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借着点火微微露了一下,毕贵刚刚醒悟,照着所说正在装腔,便听三元发话,连忙就势进去。当日天气阴沉,虽还未黑,光景颇暗,马翠凤比毕贵还要凶狡,借着昨夜一谈稳住对头,本没安什好心。后听毕、陈二人回来一说经过,料定对头业已跟来,故意争吵,暗中留意,出时业已瞥见屋檐角上伏着一条小黑影,装不看见,仍和毕贵赶将出去,也不让客去往上房,只在二门过道台阶上面假装警告,苦口劝说,暗中乘机将事前想好,写在手心上面的字迹略微现出,估计三元看完立时收去。三元何等精细,说完前言见无回音,也不知敌人是何心意,匆匆作别,便要起身,翠凤重又故意叮咛,劝其不可冒失,务要忍痛服输才有好处,否则无益有害。
三元走到路上暗忖:〃这刁马婆真个机灵,昨夜不知吃了什亏,吓得这个样子。前听毕贵说她父母均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后为仇人所杀,方始散伙,剩她一人流落在外,仗着家传,做了飞贼。因其生得妖淫,结交的人甚多,北五省一些有名剧贼都有来往,不是因为彼时毕贵血气方刚,她也将近三十,想起终身大事没有着落,再加上一场刀杀事主的强盗官司将她打怕,全仗毕贵殷勤照应,百计解救才得脱身,因感救命之恩,嫁与毕贵。
〃先还恐其野性难驯,要被外人知道差人诱奸犯妇,一经告发也是不了,谁知这婆娘真个能干,非但毕贵被她管得服服贴贴,不消数年便将家业创起,对于亲戚朋友更有外场面,人多说她贤惠,除却有限儿人,谁也不知她是个有名女贼。平日掩饰更巧,仿佛人甚娇柔和善,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起,其实本领高强,更打得一手好镖和有名的丁香飞针,凶悍已极,遇到大案,人少时节还要请她暗中相助。四年前由河南路过当地,为了盘缠用尽杀人劫财的山西大盗阎小川和两个有本领的同党薛春玉、金三子便跌翻在她手内,未了擒金三子时并还用的是美人计,她只将赃物暗中盗去,由自己去请功,始终不曾出面,看神气绿林中人恐还不断来往,所说寻人的话必有深意,好在毕贵是死乌龟,只要钱来得多,就有什么可疑形迹也不敢管。
〃近日风闻她和前房两个内侄便不清楚,陈文是她最亲信的人,今日竟未见面,必有原因。还有一件,这婆娘虽然会写会算,字并写得不好,陈文却写得一手好小楷,就算婆娘会写,也不能双手左右开弓,写得那么清楚匀净,这里面必有文章。我和毕贵虽是纽扣纽祥,焦不离孟、盂不离焦的老搭挡,但是事情闹得这大,这婆娘的心又凶,无论何时照例先抢实惠,得到利益,再代毕贵争名。那年捕盗不是自己样样留心,毕贵做了多年副手还有一点不好意思,几乎没被抢了先去。她如今成了两面讨好,于中取利,陈文不在,十九借故出外约请帮手,我却蒙在鼓里,这婆娘的心计比我还要周密,不看准事情决不下手,下起手来又阴又毒,莫要被她暗中闹鬼,把人约来,冷不防将敌人擒去报功,自己落上一个人财两失,名利全空,眼看人家升官发财,人丢到底还不能说个不字,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忽见一个油头粉面,装束华丽的狐裘少年从容走来,正是陈文,不等开口,先赔着一张笑脸抢前请安,喊了一声〃老大伯〃。三元知他平日提笼架鸟,游手好闲,本是一个破落户的子弟,吃这位续弦姑母一宠,留在家中居住,并代管理所营店铺田产,钱来方便,越发染上纨绔恶习。上辈又是书香人家,会耍一点笔头,玩弄两手拳棒刀枪,走将出去,不知底的人都当他是大家公子。表面不惹事,见了谁都是一团和气,实则又阴又坏。
这等神态从容,若无其事明是装呆,心中有气,为想探询对方用意,便把他拉在一旁,刚低声问了两句,陈文先说由外新回,不知家中发生何事。后来三元说出〃我也因你姑母警告,甘拜下风〃,这才作张作智,装出一脸惊惶之容,力言:〃这位女侠厉害已极,姑母和我自知不能与抗,再说人家也真高明,我们业已服低,样样听命,只我兄弟不知天高地厚,早晚也必被人管教过来。幸而多少还听姑母的话,如照今早走前所说非吃大亏不可。我正为此着急,居然平安回来,总算幸事。我望老大伯千万听我姑母的话,这个简直万动不得,最好提也休提,就我们这样低声说话都要小心,这位女侠真个听去倒也罢了,就怕隔远,只看见两眼,万一多心却是讨厌。小侄还要回去交账,请老大伯先走一步,改日登门请安吧。〃说时隐闻身侧不远有人发笑,三元心动回顾,这一带恰是闹市,往来的人较多,天冷风寒,大都蒙头缩手匆匆急走,也未看出发笑人的形迹。三元见陈文面色越发装得惊惶,暗骂:〃杂种,装得真像!〃表面仍装笑容作别而去。再往前走,转过一条大街,便是乃岳伍明的家,忙即叩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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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深夜神雕
伍家坐南朝北,在街侧小巷之内,前后有门,内里房屋甚是高大精致。房并不多,和毕家一样共只两屋院落,因主人是个享有盛名的老讼棍,上辈也是旧家,本就染有习气,加以平日接触人多,上中下三等都有,又喜排场好胜,所有陈列器用无不精美华丽到了极点。只是人丁衰弱,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一子早为仇人所杀,剩下寡媳张氏,所留遗腹孙儿大锁偏巧生来残废,十二三岁的少年耳目不灵,两腿生得一长一短,目不识丁,人更懦弱,稍有一点声音便吓得乱抖。伍明深知作孽太多,落此报应,但是老来只此一个独养孙儿,黄脸婆又是一个泼妇,少年时受她娘家好处太多,养成惧内之习,终身不敢纳妾,明知废物,依然爱护得和活宝一样,老想人虽无用,儿子终会生养,只盼大来能够娶妻,传种接代,了却一桩心事,免得人说终年用那刀笔害人,连自己子孙根也被割断,于愿已足。
同时想起自家年老,以前不该为了走动官事狼狈为奸,将大女儿嫁与赵三元,本来长女人就强横霸道,加上这样一个好女婿,越发成了引狼入室,等到年老后悔业已无及。
总算自己工于心计,二女婿是财主,不会看相产业,便用怀柔政策,表面上对这位大姑老爷、大姑大太非但言听计从,倚如心腹,任其大权独揽,并还预先托孤,允将死后家财分他多半,剩下一点留与孙儿的也请其保管照料,只使有个衣穿饭吃,接续香烟便是感恩不尽,其实老头子宗法思想过于浓厚,认定女生外向,像三元这样人向其托孤无异与虎谋皮,焉有不知之理?无奈这位爱孙人间难得见到的头号废物,反正虎狼口中之食,斗他不过,转不如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或能得到一点怜悯,不致吞了家财,将人逐出饿死便是幸事。一面暗中设法埋藏起许多金银,但想孙儿大蠢,被他知道是惹事闯祸,不知道又得不到手。平日人太刻薄,谁都怕他这个笑面虎,除两个出嫁女儿和一个废物孙子而外,连一个儿媳妇都因逼令守节露出不愿之意,被悍妻日常讥刺笑骂,虐待郁闷而死。想尽平生相识,均因以前势利自私,过河拆桥,十九见面恭维,背后笑骂,平日不肯帮人,将来谁肯帮他?人是认得早过了千,活在世上哪一面都叫得开,一死便完,用尽心思也想不出一个亲的厚的,简直没有可靠之人,将来死后用什方法把这许多造孽钱交到孙儿手里,终无善策。
近年钱积越多,心事越重,正在每日为此着急,不料大姑老爷不等他死生前便代他招来一位天耗星,全数给他搬个精光还不肯完,留刀警告之外还附有一张账单,上面列举他这些年来舞弄刀笔、伤天害理,颠倒黑白、使人冤枉难伸甚而倾家荡产,以及翁婿勾结、狼狈为奸种种作弊犯法不可告人之事。总算平日心计好巧,算盘打得精,不值得的案子没有重金酬谢向来不接,并且还要原被告都是有钱人家才肯出力,所害都是这一类人,共只出了两条人命,还是气死,并非专帮无理的人专一欺凌穷苦,以屈为直,不似别的恶讼师多少兼收,只要有钱一概不论。
更有一种两头吃的巧妙方法,把原被告的钱都骗到手,再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使官司打不起来。打官司的人虽然吃亏,多半在他化解之下保得一点体面,在彼时一人兴讼,全家失业,一人被押,四邻不安之下,并还少去多少牵连损失,比起输赢官司打到底反倒上算得多。有那明白一点的人看见别人和他一样官司,为了缠讼不休,倾家荡产,有时还要饶着两条性命的惨状,触目惊心,反倒感激他的好处。骗取钱财又是适可而止,从不赶尽杀绝,因此日常为此怨天恨地,觉着讼师当中像我这样肯留余地的好人简直没有,如何苍天无眼,使我独子不成,丢下一个孙儿又是废物,心中老大不平,便是一般人的议论只管畏之如虎,因其事理明白,有时照样仍要托他。名声虽大,仗着善于掩饰,所有财产又都分开,连那最掌权的大女儿对他晚年所积也都不知底细,平日衣食起居虽极享受,人却不肯招摇,专在后面摇鹅毛扇,出坏主意,便是原被告有事求他,上来也是推三阻四,强而后可。会议时至多两三人,均在密室之中,向不人前露面,也无富名,近年更因后人灰心,专在经商谋利,卖买田产,暗放重利上面打主意,终日拿着一把算盘,胆子比前更小,惟恐结怨,不是真个钱多,两告均是富贵人家,油水真多决不肯管。寻常不见生客,一般打官司的人知其年老纳福,不肯多管闲事,难得请动,业已极少请他出手。
照他这类隐秘作法按说不会被那异人看中,老头子人又聪明,出事当夜便知是这位姑老爷惹来的乱子,当时也极心痛情急,几乎昏倒,不知怎的一来居然想开,非但不敢声张,反因悔祸心切,加上一张巧嘴,竟和来人对面谈得十分投机,老头子也真机警明白,对于来人所说完全真个照办,把平生心计盘剥、巧取诈骗而来的不义之财完全说出,准备听凭对方处置,并代出些主意,指明城关内外富贵人家的虚实,以及万一官府知道对付方法。
他这里刚刚醒悟,打好主意,还未发动,偶和老妻说笑:〃休看我一身心血去掉多半,除却这所房子和一家药铺之外,连田产都要照着昨夜那位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