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
越说越气,他的脸都变白了,冷笑了一声,接下来又道:“先生说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就是百姓,船是朝廷衙门,他们这么胡作非为,早晚有一天自取灭亡,大小姐,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开呢!跟着朱高煦这个混球,到头来还能落个什么好来?”
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阵子抢白诉说,春若水却是好涵养,一点也不动形色。微微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泪光莹莹,到底忍不住心里的感激,“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得你真正是有长进了,跟着君先生你真的学了不少,真让我代你高兴。”
小琉璃呆了一呆,心想:“大小姐可真的变了,我给她说东,她给我说西,怎么就不回答我的话呢?”
“只是你年岁到底还轻,有些事你无论如何也是想不通的,有些事跟你也说不上,说了也是白说。”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道:“与其白说,倒不如不说的好了,小琉璃,你要知道,人都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只要自己觉着活得好,活得值得,有意义,那就好了,何必计较别人在背后蜚短流长说你什么呢!”
“可是……”
“你不要再多说了,”春若水用眼神制止了他的激动:“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小琉璃只当她有所发作,倒是真地不敢说什么了,只是心有不甘,悻悻然翻着一双白眼,爱理不理地瞅着她,一腔怒气,并未尽消。
“我问你君先生受伤有几天了?”
“好几天了!”
“到底是几天?”
“总有三四天了,谁记得这么清楚?”
春若水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奈他何,“这些日子,都是谁在照顾他?”
“谁?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了!”
“唉!你错会了意了。”春若水眼睛白着他:“我是说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没有?譬如说,观里的道人啦,还是什么”
“什么‘什么’?”
“你好糊涂,”春若水不禁又白了他一眼,“我是说像什么沈姑娘……她来过没有?”
小琉璃这才明白,敢情她拐了这么老大的个弯儿,其实心里所想问的,只是沈姑娘一个人。一来他不擅说谎,再者却也有些气她不过,便自实话实说了:“大小姐问的是那位沈姑娘?”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
“哼,她对先生可好了,天天都来!”
“天天……都来?”
“可不是吗!”小琉璃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这位沈姑娘对我们先生可关心啦,每天夜里都来一趟,连给先生熬的药她都要检查,自己尝过以后才叫端过去,真是太小心了!”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说什么。接着她苦笑了一下,讷讷道:“原来这样……君先生对她可好?”
“为什么不好?”小琉璃直着眼睛说:“听先生说,他老人家这次能活着回来,还多亏了这位沈姑娘呢,要不然恐怕……”
春若水聆听之下不禁又是一呆,一霎间脸色变得雪白,勉强着作了个微笑,便自发起呆来。
小琉璃见状吓了一跳,暗忖着:“不好,我怎么什么都说出来了?要是把这位‘小太岁’给逼急了,万一跟那位沈姑娘见面翻了脸,打了起来,那岂不是糟了?”
“大小姐,你在想什么?”小琉璃怪不自然地说道:“事情是这样啦,沈姑娘虽然天天来,可是每一次都是悄悄的,没有人知道,连先生都不知道。今天就没有来,说不定看见大小姐你在这里,她就放心地走了!”
春若水盯着他看了一眼,点点头说:“也许是吧!”说时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君先生既然已能运功静坐,想是很快就能复元,我总算安心了,更何况还有沈姑娘暗中体贴照顾,比我是强多了……”
看看天上的月亮,她又苦笑了一下,望着小琉璃道:“这些日子你们花费一定也不会少了,君先生手上一定也不富裕,还有钱没有?”
小琉璃刚一摇头,春若水却已把一个绸子小包塞到了他的手上。
“留着用吧,君先生病体复元之后,你要时常弄些补的东西给他吃,其它的你就留着,将来带回老家用吧!”
“这……”小琉璃结结巴巴说道:“大小姐……我不能收……要是先生知道,说不定会骂我,我……”
“傻瓜!”春若水轻嗔道:“谁叫你告诉他来着,你不会不说吗?”
“可是……这总不太好吧!”
还要再说什么,春若水双眼一瞪,又自有了愠意,小琉璃可就不敢吭气儿了。
“那……那就谢谢大小姐……只是这太多啦!”那个绸子小包虽然不很大,可是掂在手里分量极沉,想来全是金子。小琉璃出身贫苦,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怪不得心里通通直跳。
原来春若水外出向来不带金钱,过去一向都是冰儿为她带些零钱打发零嘴儿,这包黄金原是她打算在救出“玉洁”之后,用以资其逃生的今后生活费用,想不到苗人俊平空杀出,救走了玉姑娘,这包金子倒似白预备了,此刻正好用上,给了小琉璃,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此刻意冷心灰,对于近在咫尺的君无忌,固是难以割舍,只是一想到沈瑶仙比自己更适宜对方,便不无怅惘,她曾为无忌与瑶仙的结合,寄以无限祝福,谁知道事到临头,仍不能完全捐弃自我,“情”之弄人,实在无微不至,轻言舍我,谈何容易!然而,眼前却迫使着她,不得不再一次重视这个问题,让她感觉到,沈瑶仙所加诸自己的无形压力,确是越来越重了。
默默无言的,她步下亭子,一直来到君无忌居住的地方,小琉璃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随着。春若水远远在君无忌窗前站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向着小琉璃,淡淡微笑道:“我只想看他一眼。”
小琉璃怔了一下:“这……”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何以会有此一说,更不明白这一眼的用意何在,然而却也不禁为对方的至情所感染,茫然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转过身子。
春若水跟着他悄悄进了房子。
小琉璃脚下放得极轻,悄悄走过去,轻轻揭开了君无忌的门帘,待将回身招手,春若水却早已伫立其后,微微向他点了一下头,伸手接过了门帘儿,小琉璃便自悄悄退到一边。春若水只是静静地向君无忌注视着……
“他”果然像是大好了,安静平和地盘膝坐在床上,双目下垂,出息平和。春若水虽于此道谈不上高深成就,却也参习有年,有些功力。当时只向着君无忌脸色神态略一注意,即知道对方此刻正运功“气转河车”,到了紧要关头,这一霎正是“全神贯注”,意不旁属,是打扰不得的。
静坐中的无忌,虽在伤患之中,亦不失英俊雄伟,挺直鼻梁,斗满双颊,宽敞的额头,处处散发着男性的魅力,却是那种高贵气质、丰荣内涵衬托出来的风华情操,一眼即能感觉出来的不落凡俗……
看着看着,她的眼睛湿润了。多少个失落的过去,已然流失了,也曾向命运诅咒,默默抗衡过,即使来此之前,也勇敢的诉诸良知,对内心做过一番挣扎,满打算此番见面,能够有一番新的开始,抛却了沉重的旧包袱,哪里知道事与愿违,仍然伤心地败下阵来。
这“自甘败阵”的滋味,最不堪消受,真正回肠九转,无语无苍天了。
“我的爱人,你自珍重,自求多福。请原谅我不留下来再照料你了!”
一声声在心里唤着,诉说着……双眼间所见迷离。透过了莹莹泪眼,人儿模糊,灯也迷离,一切俱似有了感情,此时此境,她亦无能多所恋栈,便自悄悄地退了出来。
不知怎么回事,小琉璃也哭了,红着两只眼,他注视着这位今日的“春贵妃”,心里还一直老当她是过去的“春小太岁”,在他眼睛里实在看不出两者之间到底差别在哪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格外地对她感觉到亲切。
“大……小姐……”
春若水站住脚,看看他,轻轻一叹说:“唉,小琉璃,你也回去吧!”
树叶子刷刷地在眼前直打着转儿。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子,敢情已非当日唱歌跳舞的那个调皮样子,却也发育得阔肩声雄,有些男人样儿了,他有幸追随君无忌读书习武,假以年日,必当有成,却也始料非及,难能可贵。
忽然使她有所触及,不觉解颐微笑道:“你还记得冰儿那个丫头吧?如今她出落的好标致了!”
小琉璃不觉脸上一红,腼腆地笑笑,垂下了头。
“她还时常惦记着你,你……”忽然她觉出,这毕竟是太遥远,不着边际的事情,切切不可自己一相情愿的作下断语,毕竟今天的冰儿和往日比较起来,可是变多了。
人的一生,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变化,不同境遇,不同环境,随时都在左右着一个人的思想与命运。她实在有些惊讶,尤其是此一刻,当他目睹着小琉璃的纯朴如昔,才自警觉到冰儿已非当年的天真烂漫,她已经变得太懂事、太成熟、也太迁就现实了。
以冰儿今天的身分、享受,是否还能瞧得上小琉璃这么个人?可是大大的疑问。这么想着,她就一声也不吭了。
一霎间,她只觉得身上好冷,好凄凉,再看看面前的这个大男孩,透过他痴情的目光,直觉地感到他的纯朴憨厚,好可爱的。
如果“真”就是美,是代表永恒不会变化的品质,那么君无忌和他跟前的这个小徒弟,确是具有同样这类美的品质,特别是陷身在极侈物华、满堂金玉的无边欲海,无能自拔的当儿,看见了天地间岁寒而后开放的梅花,越觉其美的高超、美的卓越出尘,不落凡俗。梅花虽瘦,却无寒相,人有气节便不为穷,君无忌的美,正是在此大节操里显现而出,天岁越冷,越觉其芬芳,无能识此,实无足识无忌之美。
春若水的遗憾,正在于面临着向这个衷心所敬爱的伟大侠士挥手告别,虽然她内心是多么的不愿意……
无奈,便这样怅怅地去了……
紫藤花酣,蝶儿飞舞。午后的日头,尽管光华刺目,却已不再炎热。“秋分”以后,太阳已似失了“阳魄”,照射在人身上,只知其暖而不知其热,真正温煦可人。仰视穹空,万里无云,空气是那么清新,沁人心肺,开秋之后,要数今天这个日子最称惬意了。
只是对“汉王”朱高煦来说,今天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却也“有惊无险”。皇帝“惊驾”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传说是有了刺客,形容得“神龙活现”.说是刺客来自大内的“内十二监”,乔装成一个侍寝的“太监”,不但混进了大内宫廷,更混进了皇帝息驾的“承乾宫”——“承乾小阁”,差一点要了皇帝的老命。说是皇帝被该刺客挟持了足有一个时辰,高起潜等一干大内能人,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卒令该刺客为所欲为,若非是皇帝自个儿动手,予来人以重创,化解了危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于是乎,紫禁城来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整肃,十二监的太监,人人都接受了严厉盘查,负责“侍寝”、“侍安”的太监群,谁也脱不了关系,有一百七十多个挨了打、调了差事,“女官”一样少不了罪,责任最大的七个人,白绫赐死,尸身都已发还了家人。遭“苔打”
而死的有三个人(作者注:明制中对女官的刑罚之一,笞打即以小竹杖责打之意),宫廷里阴风惨惨,一时人人自危。
说起来高起潜应该是罪最大的一个了,偏偏皇帝迁就现实,一刻也少不了他,只不过是遭了“申诫”,暂时被削了“四品”的官位,着他戴罪立功,其他的大内卫士很多都掉了差事。
高煦早就得到了消息,抢先进宫问安,连日来五度进宫,手里掌握着第一手资料,便是为此深深纳闷。他似乎已猜知那个大胆“惊驾”的人是谁了,是以特别约见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谈话一开始,就显示出它的神秘性。朱高煦是在“飞燕朝水阁”接见纪纲的,茅鹰负责看守侍侯,不虞外人闯入。
“王爷,那是错不了的,”纪纲说:“高起潜已经把那人形容得够清楚了,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君无忌?”站起来走了几步,眼睛盯着水面残荷。高煦脸上现着怒容,却又颇有隐忧的皱着眉。
“除了他,别人谁还有这身本事?”纪纲把身子凑近,声音变小了:“皇爷伤了他,也是事实,地上的血迹卑职都验看过了!”
“那有什么用?反正他没死!”高煦冷笑了一声:“这家伙命也真长,三番两次的受伤,可就是死不了。”
“皇爷犯了疑心,要卑职详细打听这个人的出身姓名,不得隐瞒,有了结果,向他老人家当面具报。”
“啊!”高煦怔了一一怔:“这可又为了什么?”
“许是爱才吧!”纪纲神秘地笑着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