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
一抬头,见冰儿打廊子那边过来,探头道:“小姐呢?”
“回房去了。”冰儿应了一声,刚要转身,春大娘却唤住了她。
“你进来。”
“啊!是……”
这位夫人在春家是出了名的严谨,下面人无不敬而生畏,忽然唤住冰儿,自使她吃了一惊。
“这一阵子我一直也忘了问你,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觉出来她有什么不对没有?”
“这……没有什么不对呀!”
“傻丫头。”春大娘说:“我是说小姐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常跟她在一块,她的心事你总知道一些吧!”
“这个……”冰儿吟哦着,偷眼瞧了大娘一眼,一时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是说,你小姐心里可有了什么人家?”
想一想,这些话终不便出口,尤其不该在她一个丫鬟面前说出。话到唇边,又自作罢。
挥挥手说:“算了,你下去吧,这几天你留点心,别带着她再出去骑马乱跑了,知道吧!”
冰儿答应了一声,怪纳闷儿地退了下去。
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有那一声声的春雷响个不已,咕噜噜滚响天际,衬着银蛇也似的闪电,瞧着真是怪吓人的。
桌子上的彩贝双蕊宫灯,也像是震栗于这番天籁,灯焰愈加摇曳抖颤,时而欲熄,所见一切,俱都像涂上了一层凄惨。
春若水翠袖单寒的凭窗站立,一双蛾眉微微蹙着,像是有满腹心事,恁地难以排谴,一颗心便无论如何也难以按捺下去。
床帐边上挂着她那口心爱的宝剑,墨绿色的穗子,深深垂下来,上面那一块珊瑚结子,在风势里转动不已,不只一次,她向那口剑看着,心里交集着一种冲动,恨不能拔剑飞身,闯入父亲系身囹圄,把父亲救出来。
自然,她是不能这么做的,如果照二叔所说,父亲如今陷身哪里还摸不清楚,自不能乱撞一气,还得勉强耐着性子才好,可真急死人了。
春二爷今天一大早又上分巡道衙门去了,去找那个姓李的佥事打听结果,临行以前,和春大娘商议了很久,备下了一份礼金,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真有点担心,别是二叔有了什么意外,也被解押到天策卫关起来了。
房门上“笃笃”敲了两声,冰儿的声音道:“小姐睡了?”
“还早呢,你进来吧!”
冰儿推开门,拍拍身上的水珠儿:“雨是不大,可是雷的声音真吓人,春雷春雷,今年的庄稼可敢情好了!”
她倒是不客气,说着一屁股可就坐下来,拿起春若水喝剩的茶就喝,后者想阻止不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回头你给我洗去,这茶我不喝了,臭死人了!”
“怎么会呢!天天用青盐擦牙,又白又亮,你看看。”一面说把嘴张大了,仰起脸走过去,却被春若水一巴掌给推开了。
“人家都烦死了,谁还有这个闲心跟你胡缠?”
冰儿叹了口气说:“谁又不是呢!为了老爷出事,这两天全家上下一点生气儿都没有了,人人都苦着一张脸,可光愁也不是个法子,得想个办法把老爷给救出来才行呀!”
“废话!”春若水嗔道:“全家就你聪明?没瞧着二叔一大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回来了!”冰儿直着眼睛道:“你还不知道?”
“二叔已经回来了?”
、“是呀!”冰儿诧异地说道:“回来有一会了,一进门就到里面找夫人谈话去了,我只当你已经知道了呢!”
“你怎么不早说?”说了这句话,春若水再也不答理她,匆匆地推开房门就走了。
顺着那一道迂回长廊,一径来到了母亲居住的内跨院,却见堂屋里灯光亮着,一个丫鬟正倚着柱子站着发愣,看见春若水进来,转身就跑,却被春若水给叫住。
“跑什么跑?”
“不是……”那丫鬟说:“夫人关照,小姐来了,叫我赶忙去招呼一声!”
春若水奇怪道:“有客人?”
“没有……”丫鬟摇摇头说:“就只是春二爷!”
“二叔也不是什么外人,还通报个什么劲儿,我进去就得了,这里没你的事,你睡觉去吧!”那丫鬟怯生生地说了声“是”,便自离开。
春若水尽自走向堂屋,却见两扇大门掩着,推开来,不见个人影,原来母亲跟二叔在屏风后面说话。
气氛怪怪地,显然较平常有些不同。再把刚才那个丫鬟的举动联想起未,春若水顿时站住了脚步,“莫非母亲与二叔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愿意要我知道。”思念之中,脚下却已情不自禁地自然放轻,走向屏风。
屏风后春大娘与二爷正在低声争论着什么。
春二爷叹息着道:“大哥也真是,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嘛!这个主儿有什么不好?别人打着灯笼还找不着,求还求不上呢!”
春若水顿时停下了脚步,心里一阵子疾跳,脸也由不住红了。难怪这么神秘,防着自己,原来是谈论这码子事情,早知如此,可也就不来了。春若水有心转回,那一双脚却硬是僵住不动,耳朵更不禁把双方对答听了个一清二楚。
“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春大娘有气无力地道:“他是当今的王爷,咱们高攀不上……”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眼前是他上门求亲,也不是我们去求他?”
“可!听说这个人名声不好!”
“唉!”春二爷道:“什么名声不好!他是王爷呀!当今的皇子,嫂子你见过没有?长有长相,人有人才,大姑娘一过去,可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好挑的?”
“可你大哥不愿意,一定有他的道理!”
“有道理?这下子可好了,把王爷给招恼了,自己又落了什么好处?”
春大娘想是又在落泪,传过来吸鼻子的声音。
“我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她说:“也不全是你大哥的问题,你不知道那个丫头的脾气有多犟?一下子弄崩了,她才不管他什么王爷不王爷的。”
“这……”春二爷讷讷说道:“这一点倒是值得注意,可又有什么法子?只有这样才能救得了她爹,大姑娘她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看嫂子你得好好劝劝她,可不能由着她再施小性子了!”
“我可真没主意了。”春大娘说:“这件事我不能做主,真要把姑娘送过去,她爹回来非跟我拼命不可,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只怕连你也脱不了关系!”
春二爷没有吭气儿,过了一会儿才叹道:“那可就没办法了,这不比一般衙门,大不了花两个钱,就能了事,他是当今的皇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给他摘去,谁有这个胆子去跟他碰去,也只有大哥他这个倔脾气。”
“难怪呢,那一天向知府来我们家,又送礼又什么的,原来是谈的这件事,你大哥气得了不得,却一个字也没跟我说。这可怎么办呢。”
“还能有什么办法?留着小的就救不了老的,要救老的,就只有舍了小的!”
“这……咱们再想想,看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了?”
“能想的我早就想了!”春二爷气馁地道:“李佥事私下跟我透露,这件事还拖延不得,还得快,说是王爷那边已生气。可也真是,大哥也太不给人家留面子,连聘礼都给退回去了,你想想,他一个千岁爷,这口气哪能咽得下去?”
“这件事我可是压根儿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
春二爷说:“我看是没有第二条路再好走了,快把大姑娘请出来吧!”
“不,”春大娘急着说:“现在还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话还没说完,她的眼睛可就直了。
春二爷心里一动,认着她的眼神儿回头一看,“啊”了一声,可也怔住了。敢情春若水就站在面前,那张脸阴森得可怕,像是刚打屏风后面出来,可能是早已经来了,二人的一番对答,不用说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这个孩子,”春大娘半天才缓和过来:“怎么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来来来,快坐下、坐下。”
“大姑娘你来得正好!”春二爷脸上堆满了笑:“正要叫人找你去呢,请坐、请坐!”
春若水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眼睛里显示着倔强。春大娘心里有数,这丫头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又上来了,这阵子脾气一上来,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说清。
“大姑娘!”春二爷笑着说:“你爹有消息了,有好消息告诉你,坐、坐下!”
“我都听见了!”春若水脸色一片雪白:“是要我嫁个汉王爷朱高煦是吧?”
“这……你都听见了。”
春二爷看了大娘一眼,咳嗽一声:“是这么回事!大姑娘。”
“不要再多说了,我都知道!要嫁你嫁,不关我什么事了。”
“我嫁……”
“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跟你二叔说话的?”
“不要紧,不要紧,”春二爷倒是满不在意:“这也难怪,她心里烦吗?让她消消气儿也好。”
“孩子,你听我说……”一面说,春大娘过去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地给挣开了。
“你这孩子,瞧瞧!又施性子了不是?”
“娘,您别碰我!我都知道了!”眼神儿里露着少见的锋芒:“救爹是应该的,可也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您就一点也不疼我了?”
“这……好孩子……你别说了……”心里一难受,泪珠子可就滴滴答答直落了下来:
“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先别急,咱们再多想想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没有。”
“唉!”春二爷重重地叹了一声:“能想的早就想到了,大姑娘,你坐下好好听二叔跟你说说。”
“你就说吧!”说时,一双冷峻的眼睛,直直地向着春二爷脸上逼视了过去,眼神里含着少见的凌厉,那样子真像一言不合,马上就翻脸。
“吓!冲着我来了!”这可是春二爷心里的话,表面上却是好涵养,一点痕迹也没现出来。“大姑娘!”春二爷说:“汉王爷可还是真疼你咧!要不然也不会说动向知府上门来求亲了!这一点你得知道!”
春若水冷冷一笑:“我们连面都没见过,他怎么个疼?我看是他肉疼还差不多!”
“这……你这孩子……”春二爷怪不得劲儿地笑着:“你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儿,谁还能不知道你呀!他没见过你的人,就不能到处去打听打听。”
春大娘想拉女儿坐下,却又被她给挣开了,还是站在老地方,脸上的神态更难看,简直看不出有丝毫妥协的余地。“我看他二叔,”春大娘简直没了主意:“要不然找个机会,要他们双方先见个面,这种事不能勉强,总得他们双方心甘情愿才好呀?”
“用不着!”春若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这不关我的事,你们要见随你们的便,可别打算我会瞧他一眼!”话方出口,拧身就走。春大娘阻止不及,耳听得“匡当”门响之声,整个屋子都像是摇动了。
“这!可怎么办呢?”春大娘苦着一张脸:“就怕她这个,偏偏就来了!”
“我可也没法子了!”春二爷悻悻然地站起身来:“嫂子你看着办吧,这种事拖一天坏一天,大哥那边……”
“不要再说了。”春大娘气闷地坐下来:“那是他的命!女儿说得不错,不能为了救她爹,把她往火坑里推呀!除非她自己答应,谁也没法子!”
“好吧!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大哥不在,场里事情又多,我去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身来,讷讷道:“有件事嫂子也许还不知道,叛逆罪可是闭门抄家,满门抄斩的!”
春大娘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登时作声不得。
雨仍然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黑夜,天明,尽管天天如此,若是眼睁睁地厮守硬挨过去,却也是一件痛苦的经历。
打母亲那边回来,她把自己死死锁在屋子里,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一动也不曾移动过,如是,二更、三更、四更……耳边上就听见了五更报晓,接下来大公鸡由鸡笼里跳出来,拍拍翅膀,发出了嘹亮的一声啼叫,天可蒙蒙的有些儿亮了。
好长的一夜!该想的全想过了,父亲、母亲、二叔、这个家,以及那位从来也未见过面的汉王高煦,这些人一个个活龙活现的都打脑子里缓缓经过,像是经过过滤的水,一滴滴透过了厚厚的沙层,所见清晰,纤毫毕现。
当然,她也不会漏掉另外的一个人——君无忌。在经过一番切身利害的心理挣扎之后,不自禁的,她便把心香一瓣,系向了君无忌身上。双方不过才见过几回,却有说不出的那种情投意合劲儿,君无忌这边影象越是显明,汉王高煦那边也就越加地黯淡无色。
那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的。舍不下君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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