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
“当然!”小琉璃眼睛里立刻散出了奇光异彩:“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最体恤我们穷人了,他自己穿旧的袍子,却把新的袍子送给我,还有几套好衣掌,都散给庙里的穷人,先生常说‘为善最乐’,还说……”
“小琉璃,”隔座的君先生,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快过来吃饭吧,菜可是冷啦!”
小琉璃正愁无法退身,聆听之下,忙即应了一声,站起来道:“先生叫我过去呢,我……”
春若水点头道:“你过去吧,过两天我叫冰儿去找你。”微微一笑,又道:“你能读书上进,我听了很高兴,好好用功可别让人家先生失望。”
小琉璃聆听之下,一时咧着嘴笑了,这才晃晃悠悠地转回到君先生的座头儿。
孙二掌柜的把一个精致的火锅送到了大小姐的桌上,趁机弯下腰来。
“那件事刚才我跟他提过了,只怕………
“我知道了!”春若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一面拿起了筷子。
“许是嫌钱少了,要不就是……”
“我都听见了!”春若水冷冷地道:“一千两人家都不卖,可见得不是钱的问题。”说着,她黛眉微挑,杏眼轻扫,似有意又似无意,轻轻地扫了那边座上一眼,一瞬间,她脸上现出了浓浓的情意,平常挺自然的神态,却忽然现出了几分忸怩,较诸她平日顽强好胜作风,却是大相径庭。
这番神态,尽管是属于她本人的微妙感触,却也瞒不过身边的冰儿。
“怎么回事儿,小姐?”冰儿望着这位惯常顶好胜的小姐,直翻着白眼儿,心里大为不解。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忽然觉得……唉……算了……”说着,她不自禁地又翻起了眼睛来,向着那边瞟了一眼,模样儿越是讪讪……
“嘿嘿!”二掌柜的干笑了两声,回头瞟了那边座头一眼:“要不我再过去试试,也许他听见是大小姐要买,就许卖了。”
“算了,你下去吧!”
孙二掌柜的不觉为之一怔。他原指望由其中得些好处,看来是泡了汤啦!窘笑了笑,只得退开一旁。
冰儿奇怪地道:“怎么,不要了?”
“先搁下再说吧!”
冰儿看得心里直纳闷儿,还直把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对方不放。经她这么一看,春若水越发地不自在了,蓦地烧了盘儿,眉毛一竖,却是怒不起来:“干什么?我脸上有花,有什么好看的?”
冰儿多少也有些明白了,一时心里急跳不已,这可是她们姑娘家的一件大事,她可是糊涂不起来。一时间,心花怒放,可就由不住笑了,忍不住由位子上站了起来,死死地向着姓君的“钉”了一眼,却觉得手腕子上一紧。已被春若水紧紧抓住。
“死丫头,你……给我坐下。”
冰儿可是真听话,噗通一下子坐下来,由于力道过猛,整个凳子都倒了下来。
所幸春大小姐身手了得,一伸腿可就止住了冰儿倒下的势子。冰儿总算没有当众出丑,只是她们这个座位,原本就众目所瞩,除了君先生、小琉璃二人之外,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们,是以这番动态,却也没有逃过大家的眼睛,平白地给各人带来了一番乐趣,有人甚至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春若水越加地脸上挂不住,狠狠地瞪了冰儿一眼,不再答理她。
不吭声地吃了一顿闷饭,偏偏那位孙二掌柜的一心示好,在旁边穷聒絮不休,兀自不死心,好歹也要把君先生那块红色免皮弄到手不可,却不知道春若水这边却己改了主意,二掌柜的像是在唱独台戏,说了半天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看看不是个滋味,只好停了下来。
对方君先生同着那个小琉璃,早就吃完饭走了,依着冰儿的意思,原想跟着离开,春若水却耐着性子,硬是耗着不走,孙二掌柜的这么一啰嗦,不走是不行了。
离开了流花酒坊,天色可不早了。
昨夜的雪,被白天的太阳一晒,不少地方都化了,原本美丽的雪原,这时看上去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水渍渍的泥泞。
风势贴着雪面吹过来,化雪时的那股子冷劲儿一股脑儿地都袭在了人身上,连人带马,都吃不住,两匹马唏聿聿长啸着,俱都人立而起,差一点把背上佳人给折腾下来。
春若水一声不吭地紧夹着马腹,独个儿策马前行,在当前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
冰儿自后面赶上来,冻得腮帮子都红了。“我的老奶奶,简直像没穿衣裳,怎么这么冷呀?”话还没说完,一连气地又打了两个冷颤,吓得她顿时闭住了嘴,不再吭声。
春若水却不像她这个样,身上有功夫,自然要好得多。她那双眼睛,自一出来就似留意着地面,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却又沉默不言。
冰儿哆嗦着,直往嘴里抽着冷气,“小姐……你这是在瞧什么……呢?”
“奇怪!”春若水缓慢地道:“脚印到了这里就没有了,难道他们会飞?”
“谁……会飞?”冰儿冷得两片牙骨直打颤,换来的却是春若水的一双白眼儿。她随即明白了,敢情大小姐那个小心眼儿里,犹自还没有把那个姓君的给搁下,仍在琢磨着这码子事情。接着她可又糊涂了。满地都是脚印子,其间更不乏牲口的蹄迹,谁又能分得清谁是谁的?
“你真笨透了!遇见事一点也不留心,赶明儿个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顿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那个君先生穿的是一双‘二马拉牵’,小琉璃是‘趴地虎’,呶,一看就知道了!”说着她用手里的小马鞭,往地上指了一下。冰儿看了一眼,仍是一头雾水。
“二马拉牵”和“趴地虎”都是爷儿们穿的鞋名,冰儿当然知道,她家老爷穿的就属于前者,制作起来煞是费事,光一双鞋底儿,纳起来就得三天,穿在脚上,既体面又轻巧。倒是没有想到,小姐的心还是真细,居然连人家脚底下穿的什么鞋,都看清楚了。
“要是他们骑马呢?”
“不会。”春若水摇摇头:“他们走的时候,我特地留意听了。没有马蹄子的声音。”
一面说,她带过了辔缰,绕了半个弯儿,再往上瞧,是一片山坡,上面残雪未融,粉妆玉琢,一望无际,甚足壮观。
春若水细细地观察之下,终于被她发现了些什么,右手轻轻在鞍上按了一按,一片落叶般地轻巧,已自马鞍上飘身下来,落在了雪地上。
冰儿只得跟下来。她的功夫,较诸春若水可是差远了,雪地上立刻留下了几个大脚印子。
“看见没有?”春若水用手里的双繐小马鞭指着地面道:“这就是他们留下来的。”
冰儿这才发现,地上有两个浅浅的三角形印子。哪里像是人迹,该是一只小鹿的蹄印子,倒还有几分相似,只是鹿的蹄印,却比这个深多了,而且是四条腿,断断不会只留下两个印子,真就费人思忖。
春若水没有理她,只管前后的在附近打量不已,忽然纵身而出,在丈许以外落下来,在那里又为她发现了一点印迹,除此之外,便再无所见。
冰儿跟过去,冷得直吸气:“怎么……啦?”
春若水看着她,脸上显示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个君无忌好俊的一身轻功,真吓人!”
冰儿怔了怔说:“怎……么……”
“你看!”春若水指了一下地上那个小小印痕道:“这就是他留下惟一的一些脚印,若非是背着小琉璃,连这一点点印迹也不会有,这种轻功,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过,真叫人难以相信。”
“不会吧,”冰儿迷惘地道:“这哪里像是人的脚印子。”
“你知道什么!”春若水说着,遂即抬起了自己一只右脚,试着用脚尖部位,向着原来那点印痕上落去,脚尖轻轻一点,随着她双手振处,“呼”的一声拔空而起,已自纵出丈许以外,落身于雪原之上。紧接着她随即施展出轻功“踏雪无痕”身法,在此附近踏行一周。
冰儿目睹之下,由于极度的好奇,一时连冷也忘了,几乎看直了眼,原来她虽是若水身边的贴身丫头,对于小姐的一身功夫并不尽知,若水练功夫,也从不许任何人打搅窥伺,像是眼前这般施展,真是前所未见,乍见奇功,真有眼花缭乱之势。
春若水如此施展,旨在探测对方功力深浅,当非自己逞能,一阵快速施展践踏之后,陡地收住了身势。像是春风一掬,眼前人影猝闪,裙带飘动间,发出了噗噜噜一阵子疾风之声,宛如大鸟临空,冰儿“啊呀”一声,再看春若水已站在眼前。
“好本事……小姐……真吓死我了!”
冰儿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好小姐,赶明儿个你教我这个好不好?”
春若水甩开了她的手,只是注意着雪面上方才自己践踏之处,不觉有些气馁。
原来她虽然自负轻功造诣极佳,却并不能真的做到“踏雪无痕”地步,试看当前雪地上,若有似无地落下了点点足迹,就像是小松鼠践踏过那般模样,较诸先时被认为是君先生留下来的那点浅浅印痕,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双方轻功造诣的深浅,即使不擅轻功的局外人,也能一目了然。更何况对方若是背上还背着一个人的话,其轻功相差之悬殊,更是不足以道里计矣。
看着,想着,春若水一时神色黯然。
一面是顶要强,在此流花河岸,论及武艺,还不知哪一个能高过自己?然而现在却被忽然间介入的一个外人粉碎了她的自负,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威胁,这种微妙的感触,也只有自负者本人才能有所领略,局外人万难洞悉。
这一霎,她的心情无疑是极为错综复杂,既欣赏对方的文采风流、慷慨激昂,又嫉妒他的轻功高过自己。
“哼!君无忌,你先别神气,到底谁本事强,总要比过才算数儿,你等着我的吧!”
三
风嗖嗖地刮着,暮色里传来乌鸦的“呱呱”叫声,她心里却交织着高亢的战意,恨不能君无忌顷刻出现眼前,立时拔剑一战。
“小姐,咱们回去吧……天可是快黑了,又冷得慌!”冰儿冷得打颤:“再说……他们早就走了,荒山野地的,哪里找他们去呀!”
春若水一声不吭地转回来处,跃身上马。
冰儿跟着也上了马,原以为打道回府了,可又不是这么回事,却发觉她家小姐一径向着方才施展轻功的山坡上策马过去。
“你先回去,”她回过头说:“我一人上去看看!”
说了这句话,不待冰儿答话,径自舞动马鞭,胯下坐马泼刺刺己自窜了上去。
用不了多大会儿工夫,顶多半个时辰不到,天可就黑了。
春若水一路飞驰,几乎踏遍了附近山地,却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拨转马头,还想再往上面奔上一程,一来天色昏黯,山雾甚浓,偏偏坐马不耐山行,像是体力不继,嘴里连声地打着噗噜,只是就地打着转儿,却不前进。
火起来,一连抽了它几鞭子,直打得这畜生声声长嘶不已,乱蹄践踏里卷起飞雪片片。
打是打了,反正就不再往上面走了。倒也怪不得这匹牲口,自己想想,荒郊野地也是怪怕人的,白天倒还没什么,晚上就不然,一个失足,保不住人马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这么一想,倒也不敢造次。
天黑雾重,山风呼呼,吹在人身上,像是万把钢针齐扎,较诸先前在山下的那般境况,又有不同。
春若水这时,不禁有些后悔了,后悔刚才没有听冰儿的话跟她回去,现在弄到半山腰间,上下不得,四面冰雪,可怎么是好?
蓦地,一股疾风,直向着她脸上飞驰过来,恍惚中但见毛糊糊一团,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春若水左手力带辔缰,右手马鞭子“刷”地挥出,叭!一下抽在那物什身上,紧跟着对方“吱”地一声,已自坠落地上,敢情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飞鼠。
她久闻天山飞鼠历害,平素惯居深山,昼伏夜出,无论人兽,一旦遇上绝无幸免,眼前虽非天山,却已山势相连,莫非真的会被自己遇上了?
一念之兴,春若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因为,她更知道这类“天山飞鼠”性喜群居,绝少单栖,一发千百,非至所攻击之人兽对象倒毙当场,随即啃食其肉,吸饮其血,直至对方白骨一摊而后己。是以长久以来,即为当地居民,视同无可抗拒的心腹大患。倒是这类飞鼠,惯栖天山深处,极少出山,其行踪又限于夜间出没,只要心存仔细,避开夜行,也就不足为害,又以其生性俱火,若数人结伙共行,各持火炬,遇时举火以攻,亦可避难一时。
偏偏春若水来得匆忙,非但人单势孤,手边上连火把也没有一根,果真所遇正是传闻的天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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