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
这张脸一经与春若水接触,立时唤起了她清晰的记忆,“哦,沈姐姐……你怎么来了?”
“你还记得我?”绿衣少女那双大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转,淡淡地笑了笑:“倒是我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贵妃娘娘,我可以坐下么?”
来人正是那夜雪山邂逅,与君无忌比剑而离的沈瑶仙,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她。春若水惊喜之下,却有说不出的感触,特别是对方这一句“贵妃娘娘”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蓦地,她脸上罩起了一片青雾,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沈瑶仙自然也觉察出来了,“怎么,不高兴了?难道我说错了?”
眼睛四下里一瞟:“这里不是汉王朱高煦的王府?你不是他的贵妃?”
春若水缓缓回过脸来,想顶撞她一句,偏偏无言以对,心里一阵子难受,差一点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沈瑶仙见状,竟似不忍地微微一笑道:
“我只是一时逗着你玩的,千万别介意,你的事,我这次出来都打听清楚了,其实……”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过去在凉州我早就听过这个传闻,只当它是假的,老实说,有一阵子心里还真怀疑过,直到雪山那一夜之后,才打消了,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你竟然真的嫁给了他,可真太让我吃惊了!”
春若水总算把心里的一阵子别扭劲儿强压了下去,望着她作了个苦笑,随即站起来说:
“能看见你真好,这是从哪里来?累了吧,先喝口茶吧!”过去在冰壶里倒了一碗凉茶,双手端过去。
沈瑶仙接过来,喝了一口,看着她点点头:“真太叫我吃惊了,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就算是他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可也……”
春若水摇摇头说:“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两行情泪,由不住夺眶而出,扑簌簌淌了满脸。
沈瑶仙呆了一呆,才自觉出了自己的失言,好生过意不去,点点头说:“对不起,我说错了话,我不说了。”
春若水低头看了一下身上,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能这个样子见你。”
“算了!”沈瑶仙伸手按住她:“怕什么,谁又在乎这些?”
“你不是回摇光殿了,怎么又……”
“又出来了!”这是她师门隐秘,不便多谈,“我是存心来看你的,来了有一阵子了!”
“那……”春若水惊得一惊:“刚才在亭子里的一切你也都看见了?”
沈瑶仙点了一下头,微笑道:“什么还能逃过我这双眼睛?很多原因,我不便现身出来,后来看见你存心袒护,我才放心了。”
“这么说,那个被捉住的姑娘,你认识她?”
“不,”沈瑶仙摇摇头:“不认识,不过,她的来路我却也知道一个大概!”
“她是谁?”
“目前是春淮河一个歌伎,卖艺而不卖身,艺名叫玉洁,显然有不寻常的凄烈身世,看来与朱高煦脱不了关系,才会出此下策。哼!”沈瑶仙冷冰冰地笑了一声,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春若水身上一转:“其实又何止是她一个人,朱高煦作的孽多了,逃过了这个,逃不过那个,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真是咎由自取。”
春若水一声不吭地听着,心里颇有同感,只是碍于眼前自己这个身分,却又不便说些什么。
二女静静地对看着,屋子里静极了,只有蝴蝶贝灯粉红色的光华,微微地在闪动着,叠出的沈瑶仙身影,落在纱幔上,耸耸欲动,这静中有动的景象,颇有姿态,寓意着几许谲异与神秘。
春若水终于忍不住出声探问:“这些日子以来,他怎么样了?近况可好?”
“谁怎么样了?”
春若水的脸猝然红了。
沈瑶仙这才忽然会过意来,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问君无忌是不是?”
春若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撩起眼睛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嗯。”
沈瑶仙摇了一下头,一时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我跟你一样,不知道!”站起来,走到蝴蝶贝灯前,沈瑶仙伸出纤纤手指,摸了一下光滑的贝壳,一霎间,她的脸上也似着了一层伤感,“我真的不知道。”缓缓回过身来,眼睛里充满了迷惘:“人是离开了凉州,却不知道到哪去了?”
“离开凉州我知道。”春若水说:“他又会上哪里去了?”
两个人静静地对看了一眼,暂时都没有说话。院子里的落叶被夜风引动着,在地面上沙沙作响,空气一下子沉静了下来,像是被凝住了那般模样。
对于沈瑶仙来说,她真的好生失望,实在说今夜她来探访春若水,固然旨在揭穿对方下嫁朱高煦的真相,其实骨子里又何尝不是在想着,能够借助于若水的嘴,多少探知一些君无忌的下落。
固然,沈瑶仙曾一度打消了对君无忌的痴想,那却是基于对君无忌与春若水之间的既经认定。而后却由于若水的下嫁朱高煦,这个曾痛苦冰封的意念,竟自不觉地又复活了。
然而,这情绪极其微妙错综,特别是与春若水独处的这一霎,牵扯到太多的敏感,双方都是晶莹透彻,聪明已极的人,有些话简直用不着多说,一个眼神儿的照会,一声幽幽叹息,都能令对方有所体会,偏偏她们对君无忌的用心,为了怕刺激对方,都不欲为对方所知,欲盖弥彰,甚是狼狈。
静寂的气氛仍然持续着。
春若水终于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不知道怎么,我总像是感觉着,他也来了这里。”她深邃的眼睛,缓缓视向当前的瑶仙:“你义母她老人家可曾来了?”
沈瑶仙说:“很难说,她老人家一向是神秘的,现在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春若水微微皱了一下眉:“万一她找着了君无忌……”
“那就不堪设想了!”
这句“不堪设想”,使说者与听者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沈瑶仙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这就是我最怕的,据我所知,天下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使我义母变更她既定的意向。君无忌若不幸遇见了她,那可就糟了!”说时,她秀丽的脸上亦不禁浮现出一片轻愁,这就足以能使得春若水体会出事态有多严重了。
“所以,眼前你得尽快地找着他,让他找个隐秘的地方先避一避。”春若水忽然停住了话,发觉到对方沈瑶仙,正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自己打量着,忽然她明白过来,这也正是对方心里的意图,顿了一顿,她才又接下去:“这样有用么?”
“你认为君无忌会这么做?”
沈瑶仙摇摇头:“他是一个倔强的人,我不认为他会为了逃得活命,而把自己藏起来,他不是那种人!”
春若水终于也同意她的看法,点点头。
双方互相又对看了一眼,暂时没有说话。
沈瑶仙忽然作了个微笑说:“我们急是一点用也没有,总得找着了他,才好设法。”
“那……一切也只有仙姐你多费心了!”春若水讷讷地道:“我自信在这件事上,是帮不了他什么忙。”
沈瑶仙怔了一怔,用着奇怪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禁忖着:“我对他好,可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又何必你来拜托?”只是表面上却也不便顶撞她。
她曾经一度对春若水颇不友善,直到自从那一次雪山邂逅之后,发觉到她对君无忌的一往情深,内心才由不住对她滋生同情,也只是伤心而去。及至这一次眼见着她为了救父脱险,而下嫁朱高煦,才由衷地对她生出了几许敬意,正由于此,也才使她重新燃起了对君无忌的未了情意。然而,沈瑶仙却也知道,这一条摆在自己面前的爱情之路,并不平坦,而是充满了重重阻碍、荆棘、困境,其实,即使义母这一关,能顺利通过,君无忌那一边又作何打算?仍是个未知数。
最近这些日子以来,沈瑶仙便常常为此心烦,只是她较春若水更要强好胜,内心越是愁苦无助,外表越不显著,更不欲诉之外人知道。
窗外落叶在风势里沙沙作响,院子里间杂着獒犬汪汪的吠叫声。
“我该走了!”看了春若水一眼,沈瑶仙却似想起了一件事:“哦,我差一点忘了!”
春若水凝神倾听。
“关于那个玉洁姑娘,还要请你帮忙,把她放了,你下手要比我方便得多,怎么样?”
春若水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沈瑶仙点点头说:“告诉她下次别做这种傻事了,朱高煦的寿数也快完了,可还不是现在。”
春若水心里一动,这句话恰与当日君无忌一个口吻,待要询问,终是碍于出口,看着她作了个苦笑,不欲多言,沈瑶仙却已来到窗前。
转侧之间,春若水才恍然看见了紧紧系在她背后的那口“冰弦”古剑。
院子里的狗又叫了,这种选自西藏的的“獒犬”性最凶猛,一经为它缠上,不死不休,当日春若水在凉州夜探王府时,尝过它的厉害,生怕沈瑶仙有所闪失,随即嘱咐道,“小心狗。”
沈瑶仙聆听之下,向着她微微一笑,意似感激,只是她并不介意。
春若水忽然发觉到她的嘴很美,尤其是牙齿也同自己一样,又白又齐,隐现在开启一线的唇隙,确是美极了。
至此纱幔微启,她已落身窗外。
春若水还不放心,探头出望,冷月稀星下,乍然看见了对方猝起的身影,长空一烟般地猝然升起,落身在对面阁楼画角上,紧接着人影晃动,鬼魅般地,已消逝于沉沉夜色。
前此在雪山,她早已拜赏过对方的绝世身手,深知她已得“摇光殿”绝学,即使较诸君无忌也无逊色,倒是为她多虑了。
掩上了窗,心里有一种难以排遣的萧索感。沈瑶仙的到来,更似一粒无端的石子,投进到她心里,使得原本就不宁静的心湖,更自泛起了层层涟漪。
原以为自己对君无忌已经死了心,不只一次她曾暗地里悄悄地对他与沈瑶仙寄以祝福,期盼着此二人缔结连理,却不知事到临头,在目睹着沈瑶仙的复现之后,才自发觉到自己对君无忌的那一段旧情,竟是如此的难以割舍。
沈瑶仙去了,下意识里她直似有此感触,仿佛沈瑶仙此去,毫无疑问将投向君无忌怀里,这一切,都是自己促成的。
这么想着,便自怅怅若有所失,心里像是燃着一盆火,烈烈的火焰,真像是随时要由躯体里爆炸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无论如何,她却已是汉王高煦的妻子。她不禁为之气馁。但是,那却又不尽然,与朱高煦之间的结合,不过空负其名而已,自己仍然还是姑娘的身子。
她的心又动了。这一霎,真有一种冲动,恨不能立时抄起了宝剑,也同沈瑶仙一般踏黑而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踏回王府一步。只是……只是……紧接着来的矛盾、犹豫……却似一千个一万个那般的多,多得她简直承受不住。无可奈何,她丧失了魂魄般的倒在了床上。
这夜她作了个梦。和往日她惯常所作的梦一样,又梦见君无忌了,地点仍然是在雪山,那个她所熟悉的小小石室。
七松坪——黄叶居。
掌灯后不久,这位体面的客人就来了,足足等了有半个更次,座客陆续离开,眼前看似十分冷清了,苗人俊才姗姗迟来。
居高临下,他看见了来客是个身材魁梧年过五旬的灰眉汉子,一身灰绸直裰,手摇折扇,这番气势甚是不群。双方曾经见过,有过一面之缘,是以苗人俊一眼也就认出他是谁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来客是谁了,毕竟他所认识姓徐的朋友不多,眼前更是只此一人,是以他特意地迟迟不出,足足磨了有半个更次之久,姓“徐”的如果架子很大,当然等不到这般时候,早就走了,如果只是寻常的造访,也犯不着这般伫候,应该也走了。
两者皆非,他却依然还坐在那里。
要了一壶酒,却没有菜,自个儿独斟自饮,慢吞吞地喝着。好耐性:“对不起,我来迟了!”说了一句,便自坐下来。
灰眉汉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苦笑着举了一下杯子:“正好,咱们两个喝!”拍了一下巴掌:“来呀!看酒!”
过来人招呼,苗人俊又点了两个菜。
“徐大人好雅兴,今天是什么风,居然光顾我住的这个小店来了?”
“我是言而有信,说来一定来!”灰眉汉子说时呵呵笑了:“阁下不是说过吗,只候三天,三天不来你就走了,今天正是限期,特来留驾来了!”“刷”一下扫开了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姓徐的客人灰眉之下,还有一双炯炯有威的眼睛,想是喝了几盅酒,眼白部分,现着血丝,好一个武将胚子!他就是京师“兵马指挥使”徐野驴,眼前有三卫拱卫京师的精兵抓在手里,朝臣侧目,威风不小,只是这几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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