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
“二十几年以前,陛下其时尚在燕王任上。”君无忌的一声旁白,使得朱棣全身为之一震。
再回过头来垂视于手上刺像,画中少妇的美丽娇容,顿时更见清晰。
“啊,朕知道了,知道了……”一连两次说“知道了”,却仍然还不能呼叫出那个名字。
“陛下原来竟是无情之人!”君无忌忍不住冷笑一声,对于面前贵为“天子”,更是自己生身之父的皇帝,竟然出言讥讽:“这妇人的俗姓是姜……”
“姜”字出口,皇帝全身就像是忽然触了电般地一阵颤抖,却似有一种喜悦之情,闪过他的脸上,“姜贵妃!”朱棣的眼睛一霎间睁得极大:“是姜贵妃……朕的姜妃……”
“陛下终于想起来了……”说了这句,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自君无忌眸子里滚落下来。
朱棣吃了一惊,看看面前的无忌,又看看手上的绣像,“姜贵妃”一经呼出认定,便自再也不会消失,昔日种种,一古脑的俱都涌现眼前。
“姜妃……姜妃……飞花……飞花……”
“姜飞花”便是这美丽妇人的真名实姓了,显然这“飞花”名字,连君无忌也是第一次听到,可怜他,对于自己亲生的母亲,所知道的竟是那么的少,以至于皇帝猝然呼出之时,他的反应是那么的惊愕与陌生。
“飞花……谁是飞花?”
朱棣怔了一怔,显然对于对方有此一问感到诧异:“飞花就是姜贵妃的名字,你还不知道?”接着他用十分好奇的眼光,向青年人注视着。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现在我知道了。”然后他轻轻地念着“姜飞花”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美极了,是他有生以来所听见过最美的一个名字,一时间脸上呈现出无比向往与依念,对于久别迷恋的母亲,又加深了一番憧憬。
“这张绣像你是从哪里来的?”似乎这一霎,皇帝才触及了心里的好奇。
“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君无忌讷讷说道:“我保留它有二十几年了!”
“你又是谁?”皇帝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为什么要留着这绣像?还有……”
君无忌冷冷地插日说:“请陛下先镇定一下,是我向陛下发问,而不是陛下问我!”
朱棣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以为异。他脑子里这一霎充满了太多悬疑,呆了一呆,缓缓点了一下头说:“还有什么你要问的?”
“我要问的是,姜贵妃如今的下落,陛下你可知道?”
“你……”朱棣呆了一呆,微微一笑:“这就是你所要知道的?她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已经死了!”
“那只是宫里的传说!”君无忌冷冷地说:“真的她,并没有死,一定还活着!”
“胡说!”皇帝用着不可思议而充满了怒气的眼睛看着对方:“你乱说些什么?……二十年前‘春暖阁’着了一把火,姜贵妃是被火烧死的……咦!你到底是谁?忽然跑进朕的寝宫问这些干什么?”
君无忌所听见的,竟是与外面的传说一般无二,如果他真是相信这个传说,他也就不会来了,他所相信的是另外一个传说,那个传说,充满了离奇色彩,说是母亲姜贵妃根本就没有死,“春暖阁”的一把无情之火,其实所烧死的,只是无关的宫女而已。
忽然他吃了一惊,发觉到自己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其实再愚蠢也不过,所能证明的无非是传说的“属实”而已,他反倒有一种轻松的宽慰感觉,既然这个传说“存在”属实,那么另外的一个传说也应该是实在的了。
“在下还有个问题,要请教陛下。”微微一顿,他才又继续问道:“如果我所知不差,姜贵妃还为陛下生了一个儿子。”
皇帝怔了一怔,倏地皱起了眉毛,“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他的名字是……”
“朱高爔。”朱棣摇了一下头,无可奈何的样子,笑了笑:“也死了,那个孩子和他母亲一样的命薄……他是病死的!”
君无忌一霎间像是跌进到奇寒彻骨的冰窖里,良久,他才似缓缓复苏过来,“谢谢陛下赐告!”苦笑着他点了一下头:“在下总算知道了一切。”
像是传说一样,自己早在二十几年以前,就已经“病死”,一切皆是出自母亲细心的安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自己能有今日活命,全在母亲的先见之明。
她老人家既能为“儿子”预作安排,当然同样的也能为自己预留退路,故布疑阵,这一点应是毫无疑问可以认定的了。那么,她老人家便是与自己一般,应该是还在人世的了。
君无忌忽然触念及此,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激动,这种激动却是属于兴奋的一面,为着母亲的生存,而遥遥祝福,寄上心香一瓣。不自觉里,两只眼睛已充满了泪水,几乎滚落出来。
朱棣对于这个冒失的青年,越觉好奇。“哼”了一声,注视着他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些事情?”
君无忌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陛下不必多问,这帧绣像尚请发还。”
手势略探,已自皇帝手里,把母亲绣像取了过来。
二十四
这一霎,无疑是最佳下手时机。
朱棣的一只右手原本就按持在龙椅把柄上。由于君无忌上来的威势,使他自揣无能,乃自暂时打消了向对方出手念头,这一霎却由于君无忌的疏忽接近,乃致使他恶念再生。
君无忌果然虑不及此,疏忽了。疏忽的概念乃在于直觉上认定对方是生身之父,本能的便疏于防守,却没有进一步去仔细的分析这“亲情”的认定,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朱棣压根儿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无论如何这一霎间,事情却发生了。隐藏于朱棣龙座把手里的一口短剑,极其锋利,前文亦曾述及,皇帝为图防身,曾从术士袁琪处,学会了几手颇是诡异奇特的杀手毒招。这一霎不容思索地便自用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上。双方身子已近到不能再近,君无忌索画心切,俯仰间更不禁暴露了整个胸腹要害。朱棣却是有心人,焉会放过了眼前的最佳时机?就在君无忌俯身取图,仰身方起的一霎,皇帝的辣手毒招已自发动。
确乎是微妙毒辣的一式杀招!随着朱棣向右微微转过,意在掩饰的身势,一口精光刺目的短剑已自他腕底翻起,软帻乍扬,斩金截铁的一口利刃,已自向君无忌右肋间刺了过去。
这一剑尽管毒辣狠厉,却也并非全无破绽,若在素日寻常情况之下,那是绝无可能在君无忌身上得逞。只是眼前情况特别,猝然施诸之下,君无忌简直无能防范。像是极其诧异的一种震惊,猝然现诸于君无忌的脸上。
“你……”
随着他腾起的身子,鹰也似的快捷,凌空直翻而起。饶是如此,朱棣的这一式辣手毒招,仍然未曾落空,“噗哧”一剑直穿右肋,随着君无忌翻起的身子,左手已自朱棣手中,夺下了那口短剑。“当啷”一声,飞出丈外,却有一股鲜血,自他肋间直喷出来。紧接着他踉跄的身子,己落了下来。
朱棣这一剑,虽说侥幸得手,目睹着对方青年这般神勇,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先者,由于君无忌夺剑的力道过于勇猛,几乎把他由龙座上直拖了起来。一口剑毕竟把持不往,被夺出了手,人也跟跄跌出。对于朱棣来说,这可是他生平从来连梦也不曾梦过的奇凶大险。
一时“龙颜”大变。大呼一声:“高起潜!”
话声方出,面前人影倏现,君无忌神兵天降般己现身当前。随着他递出的右手,奇光电闪。一口长剑已比在了他的脸上。
皇帝的感觉不啻己身遭毒手;“啊呀”的一声惊叫,待将倒下的一霎,才自发觉到空中长剑并未落下,奇光耀眼的就在眼前.对方长剑剑尖,简直已触到了自己鼻尖,冷森森的一股剑气,更似流电般传自对方剑锋,瞬间已遍布全身。
“你……敢!”这似乎便是身为皇帝、亿民敬拜如神、被尊称为“万岁”、“天子”的人的最后余勇了。说了这句话,随即闭口不言,起自内心的恐惧、惊悚,刹那间已充斥全身,使得神武盖世、自视极高的这位当今皇上,也由不住心生寒意,为之面色猝变,却把一双惊惶的眸子,直直向着眼前的君无忌逼视过去。
君无忌脸色芒白,朱棣这一剑无异给了他极大的创伤,几至举步维艰,他却倔强的屹立如故,原可立毙皇上于剑下,他却是万万不能。
瞬息间,鲜红的血已遍布全身,几至湿透了他整个半边衣裳。
“你……陛下你好狠的心!”一面说时,左手骈指如飞,自行点了全身几处穴道。暂时止住了怒涌的鲜血,只是却无能止住内里的流血,他只得一次次强提真气,不使扩散,如此尚能逞一时之勇而站立不倒。
朱棣显然被眼前这番景象吓住了。使他不了解的是,对方这个年轻人,竟然没有向自己出手,明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挥剑下落,他却偏偏对自己手下留情,这又为了什么?
这一霎,其实瞬息万变,早在朱棣临危坠地前的一声呼唤里,身负皇帝近身安危的“四品”侍卫高起潜,已闻声而至。这一次高起潜却是有备而来,来的更不止他一个人。软玉流苏刷的甩起,四条疾劲身影。一阵风也似地闪了进来。除了高起潜之外.另外三个人皆是锦衣卫中顶尖儿的矫健之流。
先时,高起潜召集他们,连同另外二十四名大内高手,已在寝宫外部署了极为严谨的阵势,只待君无忌束手被擒,这时皇帝的出声一唤,乃自不得不改了初衷。以高起潜为首的四名皇帝近身卫士,临时改向寝阁扑来。
四人身子方一扑进。乍然看见皇帝受制于对方剑下。俱不禁大吃一惊,登时吓得动弹不得。
高起潜怒叱一声,手指问君无忌道:“大胆狂徒,你……敢对圣上无礼么?还不丢下手上的剑.跪地请饶,真正活得不耐烦了!”话虽如此,这个高起潜却是脸都吓白了,连同另外三人。四个人在目睹着皇上受制的一霎,确是手足失措,一时没了主张。
君无忌冷峻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转,又自回到当前皇帝身上,“我原有几句忠言,要向陛下进谏,此刻却是……不能了……”
说时剑势略收,向后退了一步,朱棣乃得趁势站起,只觉得眼前奇光刺目,仍自未能脱得对方剑势威胁之下。
忽然,他发觉到君无忌已为鲜血所染红了衣裳,不禁胆势一壮,嘿嘿冷笑道:“你已为朕宝刃所伤,还敢恃强好胜?不如抛下了手上的宝剑,跪地受绑,朕念在你是一条汉子,没有伤害朕的份上,非但可以饶你一死,还可以传太医为你治好眼前刀伤,以后更可赏你一份功名,在朕身边当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君无忌紧紧咬着牙。心里甚是激动,原有一番道理,当面向朱棣诉说,却碍于身上伤势过重,一旦真力涣散,怕是死路一条。当时聆听之下,惨笑道:“想要我为你效力,那是梦想……陛下若是一意自大,动辄兴兵,亲小人、远贤臣,怕是天怒人怨,你这大明江山也难以保全……”说时,脸上神色猝变,由不住身子晃了一晃。
高起潜等四卫士若以为有机可乘,却又错了,事实上他的一只手掌,却在这时,搭在了皇帝肩上。
“我要走了,有劳陛下就送我一程吧!”
虽是重伤之中,却也余勇可嘉,朱棣皇帝只觉得对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掌,直似一把透骨钢钩,整个肩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性命攸关的一霎,他却也只有软化了,“你们闪开,退下去……关照下去,让他走。”
这几句话是向高起潜说的,后者聆听之下,心虽万分不甘,却也只有遵命之一途,“卑职等遵旨!”高起潜挥了一下手,四个人一起躬身告退。
朱棣回过脸看向君无忌道:“你可以放心去了!”
君无忌摇摇头说:“不!还是劳驾陛下送我一程的好!”
朱棣倏地睁大了眼睛,却似将一口心头之火又压了下去,点点头道:“好吧!”
君无忌哼了一声,却把搭在父亲肩上的那只手掌,移向当前紫檀木雕有龙纹的一张书桌上。
“陛下乃一国之君,言行当为民表率,当学尧舜之贤良美德,不为纣桀之暴虐无为,昔日唐太宗所以治国,自谓身边有三面宝镜,皆一时贤良之臣,陛下身边却无一人,诸良臣非死尽皆下猝,如此下去,国将不治矣……”微微一顿,颇似感伤地叹息一声,看了身边的皇帝一眼:“再者陛下春秋渐高,岂不知色欲伐身?长此以往,何以自保?尚望深以为戒……”
朱棣想不到对方竟然会有此一说,一时瞠目结舌,不知何以置答。
君无忌轻叹一声,眼睛里满怀悲忿,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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