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4期





  “是是是。”苏旷赔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放鹤门高弟,久仰久仰,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只是兄台一定见多识广,可否说来听听,让兄弟我也开开眼界?”那青年高高仰起下巴:“也罢,就说与你听。江南七大镖局摆下七座联台,以武会友——”说到“武”字,青年着力强调一下,又接着道,“连七大镖局之首的威扬镖局总镖头吴二爷,也亲自下台出马,据说只要打到他一拳,便赏五两银子,踢到他一脚,便赏十两银子,若是能在他手下撑过一百招,威扬镖局就礼聘为镖师——”青年忽然说不下去了,只见苏旷眉开眼笑,连连拱手,一溜烟地跑开了。“世风日下,难不成这种穷酸鬼也要打擂不成?” 
  苏旷从事捕快职业多年,早已练就一身辨识追踪的绝技,七座擂台连珠而立,苏旷几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威扬镖局的擂台之下。若说当时天下,北国军觊觎中原已久,中原武林人人自危,也少有门户之见,但过了淮河,武学未见如何发达,开山立派自命宗师的倒是随处可见,尤其扬州苏州杭州一带,十步一门,五步一派,最爱以武会友,互相印证高下,又惹出无数事端,彼此合纵连横,不胜其烦。但这个威扬镖局的“吴二爷”,倒是真有些修为,那些上场讨教的年轻子弟,不出三五回合,便被打下台来。 
  苏旷本来看得笑嘻嘻颇有兴致,但是不多时脸色慢慢就沉下,眼中已有怒意——吴二爷武功明明胜过那些年轻人许多,但下手极是毒辣,一拳一掌,都少不得留下数十年病根,虽说擂台比武,死伤不忌,但做人有失宽厚至此,就不是习武之人的本分了。“放鹤门林东痕,请二爷指教!”人群中,那适才指点过苏旷的青年人一个旱地拔葱跃上擂台,横剑当胸,满脸恭敬。“愚不可及!”苏旷转眼也就明白过来,威扬镖局哪里是以武会友,只怕是拿着江南后起之秀的性命打自家招牌,是以也决不能让他们撑过百招,损了自家颜面。他一念及此,伸手到衣囊里,将最后一块碎银子也摸了出来,捏在指尖,心痛无比。 
  吴二爷年过五旬,连斗数人,也着实有些疲惫,这林东痕一不挂牌二不标号,大大咧咧窜上来就要动手,台下好事者顿时喝彩一片,老爷子脸上便有些不好看。林东痕剑法竟非泛泛,三招一过,吴镖头一个失神,胡须竟然被割下一缕来。他目中神色一狠,右手刀架过林东痕长剑,左手已向他肩头拍了下去,口中大笑:“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住手!”苏旷屈指一弹,一道银光直射吴镖头左腕,吴镖头挥刀一挡,只觉得那暗器上真气满蓄之极,自虎口至手臂,自手臂至胸膛,一阵酸痛,掌中刀几乎落了下来。苏旷冷冷喝道:“你这分筋错骨手一落下去,姓林的一辈子也别想拿剑了,吴二爷,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如此?” 
  吴镖头被当场喝破,满脸通红:“你不懂打擂的规矩就莫要乱说!” 
  “打擂的规矩?”苏旷嘿嘿一笑,“不就是一拳五两,一脚十两?可还有更值钱的?”林东痕刚要插话,苏旷已低声道:“还不快走,等人家灭口不成?”林东痕恍然大悟,纵身跳下台子,没入人群之中。 
  吴镖头怒道:“正是,有本事你就来拿吧!”他五指之上,力道满蓄,已是动了杀机。“嗯,一拳五两,一脚十两……果然是练腿法值钱些……”苏旷本来也不是什么刚毅木讷的大侠,存心给他个教训,一脸坏笑又冒了出来。吴镖头按捺不住,一刀已斜劈而至,苏旷肩不摇手不动,只随随便便一脚踢出,正踢在他腕上,钢刀凌空飞起,夺地射在擂台木柱上,刀柄兀自嗡嗡晃个不停。苏旷笑道:“十两了。” 
  他不待吴镖头再度动手,一跃而起,身形回旋,奔日腿法展开,口中喃喃念道:“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九十,一百两!”念到一百,这一式“回光返照”才堪堪使完,他身子微微一转,凌空落下,衣襟不乱,笑道:“付钱!”他存心给吴镖头一个难堪,腿上几乎不带什么内力,虽然踢得他狼狈无比,但却未曾受伤。吴镖头哪里受得了这个侮辱,一掌当胸印来。苏旷不闪不让,一掌也迎了过去。吴镖头自忖招式虽然落了下风,内力总多练了二十余年,存心要报仇雪恨。 
  苏旷心下微转,比拼内力非死即伤,他只想给这位大爷一个教训,却无意当真伤人。只是台下众人却不依不饶起来,比拼内力远不如刚才刺激精彩,已经有好事的开始喊叫。苏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右足一顿,将足下厚实之极的木板踏碎,左腿斜斜挥出:“闭嘴!”那碎木纷落如雨,打得底下人大呼小叫,避之不及。吴镖头却羞恼之极,苏旷与他对掌还能分心顾得台下气氛,分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横心催动内力,要趁着苏旷分心之时,伤他一伤。毕竟年过五旬,气力总不如年轻人,这一全力出击,吴镖头满脸胀得通红,额头汗珠也涔涔落下。苏旷叹了口气:“吴二爷,就算平手如何?”吴镖头见毕生内力递过去,人家浑似无事一般,知道武学造诣实在差他太远,只得颓然点了点头。 
  苏旷也有些不忍:“我数一二三,你我一起放手。”吴镖头又点点头,无奈之极。苏旷数道:“一……二……三……”数到三时,他生怕这位老爷子再出什么花招,身形猛然向后一退。哪知吴镖头大吼一声,人已委顿在地上。苏旷这回才真的傻眼,他手下分寸心里有数,但吴镖头的惨状明明也不像装出来的。吴镖头用力捂着头部,身子已经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身团花锦缎的短打排襟,滚得乌黑一团。他猛地惨叫一声,额头上一道金光破体而出。“金壳线虫!”苏旷惊呼一声,原来那镖头适才催动内力,浑身气血翻涌,那金壳线虫抵受不住,竟不待召唤,自行窜出。苏旷见那线虫飞出的方向竟然是台下人群,一咬牙左手已斜斜劈去,挡住金壳线虫的横冲直撞。那线虫一口啮在苏旷手指上,但好在沈南枝用料考究,那左手不知什么材质,一时竟然没有咬透,只将身子缠在苏旷食指上。苏旷也是一身冷汗,知道这东西一触血肉,自己这条小命就算没了,不假思索,右手死死捏住左手手指,生生夹着那线虫不能动弹。金壳线虫几次挣扎,吱吱有声,却无论如何不能脱困而出。忽然有人喊道:“夫人,你来做什么?”擂台一角,一个女子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肩头衣襟,还有血渍渗出。 
  苏旷冷冷望着她:“冯云矜?”女人忽然反应过来,厉声叫:“还不拿下,这人施妖术害了二爷!”苏旷双手不敢动弹,却依旧笑道:“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他右足一勾,踢在那女人腰间,人已飞掠起来,越过人群,只有一声清朗长啸:“三日之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五)绝地求生 
   
  苏旷嘴里虽然叫嚣着“三日之后”,心里却没有一点定数可以解决那条倒霉的金壳线虫。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断手,若不是沈南枝的大作,恐怕自己也已经变成了额头多了个血洞的残尸。饶是如此,他手指上那层假的皮肉也已被捏到稀烂,两根精钢指骨夹着线虫,几乎深嵌在骨内。深巷,小街。当那个老眼昏花的铁匠终于听明白这个古怪客人的诡异要求时,苏旷几乎已经说得自己都要昏过去——他要铁匠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焊在一处,并要小心翼翼地将铜汁浇进指缝里。
  老爷子喉咙里咕哝一声,一手拉起风箱,顺带拉着家常:“客人,你真不用麻药?我在这扬州城里打了四十多年铁,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主顾。”苏旷神色动了动:“老爷子,这么大年纪,怎地还自己做活?”老爷子叹了口气:“左右街坊都晓得,我老头子带着个孙女儿过活,那丫头一会儿就来送饭,咳咳。”苏旷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丝厉色:“恐怕那小姑娘再也不会来了罢!”老铁匠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苏旷冷笑:“孙老爷子在扬州城长了六十多年,居然能说如此一口流利官话,难得,难得!”他左腿一屈一弹,已将左侧靠墙的柳条大筐踢开,只见一个小姑娘背缚双手,嘴里堵得严严实实,身边躺着个满头白发的佝偻老者,精瘦的胸膛已被利刃剖开,鲜血半干,显然还刚刚死去没有多久。苏旷猛一回头,眼中已有了怒火。他生平最容不得的事情,便是滥杀无辜。一进铺子大门,他已经觉出几分不对,那个打铁四十年的“老爷子”,身上手上未免太干净了些,他一张口,立即露出马脚。此时苏旷双手不能动弹,情形已是极度凶险,但是此时离去,小姑娘难免就要被灭口,苏旷捕快的牛脾气顿时发作,浑然不惧,低声道:“有什么埋伏,尽管拿出来。” 
  “老爷子”叫道:“既然来了,还想活着出去?”他左手一掀,一炉通红的铜汁劈头盖脸浇了过去。苏旷纵身一跃,挡在小女孩之前,左脚勾起柳条大筐,内力到处,呼呼呼舞作一团,小点的铜汁立即迸开,大片的铜水被柳条筐带动,几转之下,竟然整个大筐着起火来。 
  苏旷一腿直送,着火的大筐向那人直打过去,火势威猛,熊熊有声。苏旷见那女孩儿手脚被牢牢绑住,他右足轻轻一勾女孩的腰间,将她身子带起,臂弯一环,已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只是手中一沉的刹那,苏旷的心也沉了下去。小姑娘离地而起的同时,墙壁内已有一道半月形铁锁弹出,将他的左腿牢牢锁在墙壁之上。苏旷现在,根本就是个箭靶子。那个“老爷子”阴阴一笑,抹去脸上易容“姓苏的,老老实实把金壳线虫给我。”他竟然也有几分胆怯,想是怕了苏旷索性松手,放那金壳线虫横冲直闯。苏旷低头看那小女孩,不过六七岁样子,一双眼睛满是泪水,又惊又怕,不住往他怀里缩去,他忍不住柔声安慰:“小妹子,你放心,叔叔一定救你出去。”说着,昂首挑眉一笑,“你要我怎么给你,那个女人怎么不来收拾她的宝贝虫子?”那人大约三十余岁,双眼刀锋般冷:“我砍下你双手,放在金丝袋里,自然可以取回虫母。”那只金壳线虫,竟然就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虫母!苏旷怔了怔,又哈哈一笑:“你要我乖乖让你砍下双手?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那人摇头:“少了一双手,至少还有命在。” 
  半晌,苏旷道:“你放我出去,我看这小姑娘安稳离开,自然如你所愿。”那人冷笑:“你以为我信你?”苏旷默然道:“你自然有的是办法……不是么?”那人点点头:“好担当。”双手一击,门外走入两个褐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听那人吩咐几句,取出一副脚镣,走到苏旷面前。“流年不利……你们还等什么?”苏旷叹了口气,任由二人锁住自己足踝,扳开墙上机关,一左一右将双剑横在颈上,押着他走了出去。 
  苏旷从来都不是轻易绝望的人,但是这一回,他真的不知如何才能逃出绝境。这是一条临街的铺子,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但是仅有的路人看见老孙头的铺子里忽然走出这么几个奇怪的人,还是停下了脚步——苏旷一阵狂喜,那路人之中,一个男子皱眉伸手向腰间探去,赫然正是沈东篱。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苏旷轻轻放下小姑娘,看着身后男子割断她手脚绳索,然后俯身对她耳语:“过去那边,找那个哥哥,快!”小女孩倒也聪明,哆嗦着向沈东篱的方向走去。“姓苏的,别啰唆了!”那领头中年杀手自怀里取出个漆黑缭金的袋子,“伸手过来。”他自己也是极其紧张,这金壳线虫歹毒无比,沾着血肉便是有死无伤,眼看苏旷的双手一寸寸伸入袋中,他不假思索,一刀劈了下去——几乎与此同时,苏旷身后的青年横刀向小女孩背后掷去,另一人已一刀向苏旷后颈斩落。 
  苏旷狂吼一声,想也不想右手斜抄,将那飞刀接在手里;左手直挥,隔着“金丝袋”斜斩在男子刀身之上,那金丝袋是专为装困金壳线虫所制,刀枪不入坚韧无比,那男子一个拿捏不稳,刀已落地。苏旷这一折腾,双足被镣铐所制,一个踉跄,已经跌倒在地上——只是背后的年轻人倒得比他更快,咽喉处直插一柄利剑。沈东篱一步跃过,苏旷已叫道:“都别过来——”适才情急之下,他已经松开了右手。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的左手,苏旷也是一头冷汗,勉强爬起,轻轻捏住了手上的袋子。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此刻,右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两个杀手已经后退了好几步,沈东篱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沈兄拔剑。”苏旷一字字道,“金壳线虫素来是咬破头骨而出,快如疾风,须得一击致命,你……不可失手。”沈东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