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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氏弟兄乃河南、湖北两省交界的著名大盗,又是两个大财主,党羽、田产比谁都多。这两日冈爱妾生子,特由大寨赶来办满月酒,搭台唱戏,热闹非常。虽是明末盗贼蜂起,荒乱年问,因商家堡主表面是本省豪绅巨富,拥有千顷良田的大财主,骨干里又是河南省里数一数二的江湖上有名人物,非但大小两寨人多势众,官私两面独一无二,堡中三尺之童都会武艺,便是他那佃工下人,在他长年训练之下,十九又是他的寨中哆罗和贼党亲属,休说穷苦土人不敢丝毫冒犯,便是远近小股盗贼和寻常绿林中人也不敢对他正眼相看。只管商氏弟兄因见近来财产越多,名望越大,也极知谨慎敛迹,威势仍是惊人。他那城堡周围向例不许生人窥探,但对本乡本上的人向不随便欺侮,更不在豫南一带出手抢劫。有时并把积年存入仓库的财米分些出来周济附近苦人,比官家放赈还办得好。只不许外人入堡一步,堡中一切应用之物多由各州府县抢劫采买而来。堡后一带地方甚大,佃农下人的家十九在彼,开有各种店铺,百物俱备。每隔三日必有集会,照样赶集。其中交易买卖都是他的贼党佃农,外人一个也走不进去。为了利不外溢,自家地主兼做生意,因其多半抢来之物,不劳而获,售价便宜,休说贼党便利,便是那些种他田的佃农也都能得好些实惠。在他势力之下,表面照样纳粮,实则官府上下均有勾结。所种十九多是黑田,官府既不敢得罪豪绅巨室,又因所纳的粮照例领头先交,无须催科之劳,由上到下又都受有常例贿赂,明知以多报少,不实不尽,乐得省心省事,并还可以随便侵吞、虚报年景,对方决不过问。遇到为难时节,只要平日敷衍得好,一开口便是大量金银送来,真肯帮忙。这样有大势力而又明白时务的财主只恐巴结不上,如何还敢得罪?
商氏弟兄心计严密,连种田的人和他都有瓜葛,至少也是手下党羽的亲故。所收田租成头较宽,所侵占来的官家利益又是平均分配,并不独吞。豫南各县许多上豪地主、豪绅大富谁也及他不上。前庄所居地方还小,也有好几顷方圆,建有许多高房大屋、园林花石,另有大片高墙隔断,两家通往后堡的铁门日夜专人防守。便那堡中农民不是比较关系亲密,深信不疑,并还遇到年节喜寿、全堡欢宴唱戏同乐之时,也轻不许一人走进。他那贼党佃农和当地土人本是两起。他和这些农人也被隔成两起,无异三个等级,而这方圆将近千里的府县,商氏好似一个小土皇帝。表面上虽不在境内明火抢劫,暗中却是生杀予夺的无上威权,样样都可任性而行,休说全境人民不在他的眼里,便是当地官府也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对他敷衍得好,他非但不作对,有时还肯帮忙;要是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见他财势太大,加上种种耳闻,生了疑心,休说打他主意,稍微明查暗访,或是见面时礼貌不周,语含敌意,不消多日便见真章,丢了曾,保得全家性命回去算是便宜,否则连命也必送掉。加以官贪吏酷,民穷财尽,人多铤而走险,盗贼横行,官府贪污无能,连冤都无处诉。直到近三年来商氏弟兄才好一些,专用心机增加财富,扩充势力。表面不再过问官家的事,并还常时收买人心,惟恐树大招风,每次出手都非常谨细。自家只管骄狂到了极点,对于手下党羽管得却严,不许随便伤人惹事。当地居民均当他是个富可敌国而又侠义好善的大财主,都叫他赛孟尝,名声反而甚好。但他手下这些贼党平日专讲凶杀抢夺,性情凶暴,尤其下头这班喽罗,只管法令严密,堡中饮食、房舍又好,除却当中心一圈堡主所居而外,均可任性作乐,赌博饮酒样样随便,并不禁止,反比外面满目荒凉残破之景胜强十倍,因此谁也不喜违命外出,除随同堡主往来大寨,奉命而行,轻易没有一人外面走动。
商家堡向例不容生人人内,来人还未近前便被贼党阻止,如真穷苦求助,也另有专人管理,领往偏门,每使如愿而去。正面堡门又面对官道,不是堡主回庄,准备接待江湖好友,或是年节喜寿,终日关闭,轻不开放。离堡不远官道上并还开有几家客店,有那错过宿头的商客望见灯光前往投宿,便领了去,决不使其近前。所开客店全是他的耳目,正门轻易不开,每一开放,官道上必有贼党假装各种行贩饮食摊分头戒备,软硬兼施,连劝带吓,不许外人走近。遇到远方来的同党好友立时迎接进去。有那死不知趣的人赶上守望贼党疏忽,只一走离正门数尺,遇到假装防盗、手持兵器的专门贼党,便算走到鬼门关上,肯好好经其指点,送往前面客店投宿,前后听上一套鬼话,还能活命;只要言动稍微疏忽,现出可疑行迹,或是话答不好,当时不被引进堡中杀死,明早起身前途必遇贼党,人财两丧,一齐断送,休想保全。这一门之隔谁也看不出内中伏有许多杀机。当日为了年景荒乱,路无行人,天阴路黑,堡中戏正热闹,贼党觉着无事,堡主这次并未发贴惊动远客,亲友均在前日到齐,见要变天,便各回转。官道上无人守候,被沈鸿、姜飞无意中误闯了来。
守门贼党先见二人同骑一马,穿得朴素,行李又少,为了寨主喜事,尚无恶念;又听外路口音,只想指点投宿客店,赶走了事。田通乃商仁手下得力党羽,人最机警,恰巧有事出来,离门甚近,先听远远马蹄之声,便知是匹好马,觉着黑夜荒郊,此时此地怎会有单人独骑纵马急驰,好生奇怪。心疑来者不是寻常,本想出来探看,蹄声已由快而慢朝堡前驰来。等到赶出,来人业已下马,竟是两个未成年的少年,并马同骑,上来发话投宿的年纪还只十三四岁一个幼童,所说的话却极老练得体,已由不得看重了几分。
忽想起那马跑得极快,从来少有。灯火光中再仔细一看,马身虽然布满灰尘,通体差不多成了黄色,但那黑白相问、乌云点雪的本相和那神骏昂藏的英姿,行家眼里非但认出是匹千里良马,并似哪里见过,只不知为了何事,身上斑斑黑黑都是伤痕,口眼间还有血迹未干。先疑二人心急赶路,一路鞭打而来,继一想这类千里马最是灵慧猛烈,不肯屈服,受人鞭打,稍微虐待强迫必生反抗。看这一身黄土,少说也跑了好几百里,如非主人对它有恩,不会如此尽力。再不便是来这两人真个本领高强,制服得住,但又不该对它这样毒打,连马眼都几被打瞎,一点不知爱惜。一面拦住守门贼党不令开口,正向那二人一马上下打量,忽见来人对马甚是怜爱,身边又各带有粮袋,像走长路神气,此来专为求取马料,并非投宿。下马之后满身风沙,人已成了灰人,全不在意。年长的一个先忙用衣袖朝马身上拂拭灰尘;小的一个把话说完,不等主人回答,也忙跟着上前,抱着马头抚摸,一面由身旁取出一块旧手中朝马身伤处轻轻拂拭血迹,甚是珍惜仔细。
那马晃首回顾,嘘气如云,马身紧贴在二人身上,看去又是驯善,又是亲热。越看马越眼熟,忽然想起一人,心中一惊,忙先用手势打一暗号过去,来人竟如未觉,越发奇怪,暗忖: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否则马固埋没,常人也无法骑他。看这两人年纪虽轻,身手轻健,脚底坚实,好似得过高人传授。此马无缘无故怎会落到两个幼童手中?莫要轻看了他,决计把人引到里面,安顿之后查问来历,知道底细再作打算。
因知商氏弟兄各有特性,老大表面阴柔,性更凶暴,近年满口树大招风,管得手下越严,事无大小均要请命而行,不许擅专,违令必杀。堡内只管随便,对外却不许丝毫自主,此时如将自己所疑告知,就许戏也不看,将这两小孩子喊去,一言不合立加威逼拷问,万一由此树下强敌,和上年一样生出事来,至今未了,岂不冤枉?不在告知,又是不合。略一盘算,先令一贼党前往禀告,只说有两少年来讨马料,见黑夜荒野,来人小小年纪并马飞驰,武功也似有点根底,人更伶俐可爱,意欲收为徒弟,现已留将下来。
少时盘问明了来历,要是来人师长有什来历,便以客礼相待,就便卖好结交。如是对头一面,形迹可疑,肯拜师入伙便罢,如其固执不肯,再要不是材料,等过了寨主喜事杀死拉倒。心想凭着多年交情,暂时不与明言,可以做主,一面命人如言往报,一面细心考察。哪知这小两弟兄全都似是而非,说他不是线上门里的人,有时又似一个有来历的行家子弟;说是江湖上成名人物的后辈初出历练,又有好些文不对题,答非所问,好些门里的话全都不懂。始而又好笑,又好气,当时揭破也罢,偏又仔细太甚,既觉对方目光与众不同,仿佛内功颇有根底,又见始终只有小的一人答话,大的神态安详,沉稳已极,既未交代一句似是而非的过节,也未说过一句外行话,轻不开口,看去像个读书人,脚底偏是那么轻健坚实。一问那马来历,更是小的抢先开口,所说虽是不三不四,轻一句重一句,”有的地方却又不似寻常。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对这两个从未听到过的小人偏会吃他不透,同时看出大的一个虽是词色安详,毫无表示,小的似已明白神气,偏是那么但然自若,仿佛主人来历已被看破,并未放在他两人的心上。
盘问了一阵,查看不出一个道理,又疑来人来历甚大,但不愿露出真相。这类事本来常有,来人往往含有用意,或奉师长之命,不愿人知,应付不好便是后患。也许姜飞年轻口快,一面应答一面掩饰,假装糊涂,无论如何这两小弟兄决非寻常。真要名家子弟由此路过,或是有为而来,再要盘问下去反显小气。无奈那匹花马颇关重要,头领如知此马落在别人手中,明知不问,定必大怒,又决不能轻易放过。想了又想,便改了主意。因料对方如其真有来历,小小年纪骑此名马长路奔驰,身后师长定是极有名望的能手。照例对方来历既经看出,便应按照江湖规矩以宾礼相待,越厚越好,这等待承业已失礼;如再双方叫破,当面考量,休说动手不胜是丢大人,对方这点年纪,口齿如此伶俐,过节上稍微疏忽,被他问住也极难堪。最可气是始终二人一样,含而不露,所说的话似真似假。来人武功全在所骑那匹马和动作之间稍微看出几分,深浅莫测。此事本极难处,幸而天降大雨,正好留客,不由又生一计,知那花马对方定必十分看重,来时口气业已露出,正好借此试探,夜来借着喂马上药去往马房走动,看他如何。如其所料不错,真有什大来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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