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独手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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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飞闻言,猛想起这家土豪勾结官府,势力极大,手下恶奴狐假虎威,随意欺人,邻里常人稍微冒犯常遭毒打。听方才所说,口气大是不妙,莫要事后寻我母子晦气,心中一惊,又不敢当耐说出。正在为难,暗中发急,主人长子长女忽然踏雪而来,因头上带有风帽,又大怕冷,匆匆被几个下人送进,先生坐在旁边也未看见。到了书房见先生不在房内,此是从来所无之事,方要询问,恶奴吴元已上前讨好,低声说了经过,满拟这两位大少爷大小姐素来骄贵,见不得穷人,先生这等行为定必不以为然;老主人又最宠爱这一子一女,回去一禀告,先生饭碗就不打破,也必受气。哪知这两兄妹有力而来,加以年将二十。男的起初文理不通,自从先生来后,想起东家虽然不好,到底得人钱财,好歹也应教出一点成绩,觉着这大的两个人虽奸猾,染有父风,求名之心却盛,知道用功,教了不到一年便考上秀才。主人对于老师信仰也由于此。当日兄妹二人本已告假,打算围炉赏雪,忽然听说本省藩台日内为母做寿,土豪因听那两老翰林说,儿女近年得了名师,诗做得好,长子更是一笔好字,意欲人前显耀,便令两小兄妹连做带写。两人一想,藩台本省大官,为母做寿,人家所送诗文都是大手笔。听先生说自己写作并不甚佳,父亲只管逢人夸奖,实在还不能拿出见人,临时怯场,惟恐丢人,知道先生写作俱佳,特意来请捉刀。一听恶奴这等说法,再看外面先生与一贫儿对坐在前廊下人桌上,饭菜只得几样次的,也无一人侍候,虽然好笑,总觉恶奴做得太过。又想借此讨好,以防先生推托,不肯代写。兄妹二人互相使一眼色,先不发作,笑嘻嘻一同静听。恶奴以为小主人必已说动,越发得意,添枝加叶,连刻薄带挖苦,声音也越来越高。正在得意,忽听一声“该死混蛋”,接连便挨了两个大嘴巴。原来这两位小主人反帮先生。男的连踢带打,女的拍桌大骂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主人对老师何等恭敬,他老人家看那穷孩子可怜,想要周济,原是好事,你这该死的奴才怎敢无礼?待我禀告太老爷,打断你的狗腿!”一面吩咐随来恶奴将吴元带走,等候发落,快选一个老成恭谨的下人代替侍候书房,以后无论何事,只老师吩咐,不许丝毫违命。跟着便同走出,赔笑说道:
“外面大冷,奴才无礼,学生业已责罚,请老师到里面坐罢。这个小孩穷苦可怜,少时多给他一点钱就是。”
先生一任书房里面打骂吵闹,始终若无其事。刚和姜飞订好约会,准备将自己存而未用的束脩取出相赠,两小兄妹已自走出赔话。先生知这两人年纪较长,习气更大,先还打算如听恶奴之言,词色稍有不逊,立时辞馆而去,这等行径实出意外,先颇高兴,觉着少年人终有一点良心;知道姜飞不惯暖房,便令在外稍候,先将包子取纸包好,以备带走,然后归座笑道:“我今日因见这个贫苦幼童有志读书,无力求学,冒着严冬风雪来此听讲。一问家中又是那样寒苦。想起你家对我厚待,每顿饭菜丰盛,从吃不完。
他也同是人家儿子,这样饥寒交迫,实在看不过去,一时多事,喊他进来吃顿饱饭。不料吴元嫌他贫苦,说话无礼。我因这一类事朱门豪奴从未见过,大惊小怪也是常情,并未与之计较,你两兄妹这一打一骂也觉稍过,既已责罚,不必再追究了。你们方才因病告假,怎又前来,可有什事要和我说么?”两小兄妹看先生面有笑容,又把恶奴骂了一顿,并向先生道歉,最后方始说起写作寿文之事。先生闻言,略一寻思,哈哈笑道:
“原来是这样的么。我向不做谀墓谄寿文字,何况代你捉刀。也是你们运气,今日恰要钱用,我那束情前三月又被我用掉多半。自来救人应当救彻,好在非我出名,现成交易,你们偷点浮名,我也救两个孤儿寡母,这还值得;兔我用完,将来起身没有盘川也是好的。你拿四十两银子来,送与那个苦孩子,我为你们连写带做,一手包办好了。”
两小兄妹也未听出言中之意,闻言大喜,忙命下人去取银子。先生等银取来,交与姜飞,又将自己一件旧棉衣与他披上,喊在一旁,低声说道:“我恐你母子将来受恶奴的气,方才未与计较,不料这两个小主人为想求我写作寿屏,仍将其打骂了一顿。旁立恶奴心中均都不平、你已结怨,须防小人暗算,此银拿去交你母亲度日。单读死书不切实用,可将近三月内听书所得闲时想好,等到龙亭见面,经我考问,再教你读书做人之法。回去只把前日我讲的《管子》、《墨子》各买一部,再有一部《通鉴》,足可够你随时用功。以后这里不要来了。”姜飞感激得泪流不已,连声应诺,一句话也说不出,临走说道:“老师是我恩人,我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这些少爷小姐都在窗内看我,不便多说。天一放晴便往龙亭等候,不见恩师我决不走,除却早晚两顿为娘烧饭挑水,都在那里。恩师也许有事,年前随便哪一天去都好。此时拜师好些不便,我到家中再向恩师叩头吧。”先生见他词色感愤,心想,主人家中子女众多,家财富有,到此一年多,从未见他穿过一次旧衣,小孩不用的衣服不知多少,随便糟蹋,有心代要两件,又觉那些衣服都是绫罗绸缎,少说也有七八成新,姜飞家贫,太不相称,又易引起奢华之念,便未再说。为防带了银子包裹出去被人拦阻,又命另一恶奴引他出去。
姜飞回到家中,见母亲因寒冬无粮,连冻带急已然生病。一听儿子有此奇遇,几疑做梦。姜飞忙去买了柴米、应用诸物和那三部书,到家点起香烛,先朝先生望空遥拜,叩头谢恩。又将包子蒸好,连新做好的小米粥端与娘吃,一面指手画脚,连说带比,向乃母说:“早来为想听书,又恐昨夜所剩冷粥不够母子二人之食,假装吃饱,空着肚皮冒着风雪溜进园去,立在后窗雪地里偷听。不料那些男女学生怕冷晏起,久等不来,冷得发抖,手脚全都冻僵。偷看房中却是茶烟袅袅,温暖如春,贴着窗缝便有一丝热气透出,双方只有一窗之隔,相去天地。好容易盼到这些少爷小姐前呼后拥捧抱而来,人比平常大了两倍,穿得又是温暖,又是华丽,一路还在吵冷。正想,都是一样人,我母子怎如此苦法?我也不想到书房里去,能够在外面风雨廊中,和他家下人一样对着火盆吃碗热茶,坐上半日,偷听先生讲书,不受风吹雪飘,便是极大福气。后来又冷又饿,冻得心痛头昏,实在支持不住,知道快要开饭,饭后方才讲书,少说还有个把时辰,想要溜到王三叔花房中避一避寒再来。又因正开饭时,恐人多心,肚子已饿得发慌,看人家吃更是难受。那姓吴的人又凶横,已骂过我好几次。不是王三叔常说好话,还送了几盆梅花到他家里,早被打出。周身雪泥湿污,被他看见定要讨厌。正在忍痛苦熬,做梦也未想到恩师这样好法。”
母子二人,边吃边说,话还未完,早抱头痛哭起来,姜飞聪明用功,先想听了数月,先生讲得又好,早已记熟,书上的字定必认得。哪知耳传心记,不曾眼见,先生虽讲得透,与书上的字好些不同。想起龙亭之约,不禁急得要哭,后来仔细回想,觉着先生开讲,必要念一句底下的话,不是原有,便改变方法,耐心猜想下去,仗着平日留心,常时向人请教,有好些字还认得,不久悟出先生所讲原文不多,有时四五句,或一二句,先念出来,照此推详下去,竟将平日所闻全数寻出。共只半本《管子》和两篇《墨子》。
《通鉴》所讲较多,都是一段一段选择出来,所说都是历朝兴亡盛衰、得民失民之迹,对于每次亡国之因,以及人民愤怒、揭竿而起、与官家坚甲利兵拼斗之事,说得尤为详细。因不连贯,找起来极为费事,所幸不多。那雪连下三日,惟恐天晴赴约问答不出,日夜用功,不特把原来所听记熟,并还悟出许多道理。第四日刚见太阳便往龙亭跑去。
等了一天先生未来,由此每日都往守候。姜母知道先生有心成全,什么事都不要他做。
大还未亮便令带了昨夜备好的干粮和些散碎银子前往守候,接连数日均未见人。先还以为雪后路不好走,一晃半个多月。快到除夕,先生始:终不见,去寻园丁老王打听,刚到园门便被喊出,低声嘱咐,说:“老师日前放完年学,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去。主人还在到处寻他。如今吴元恨你入骨,我也几乎为你打碎饭碗,千万不可再来。”并催快走。姜飞闻言好生惊疑,主人不愿先生辞馆,决非为我之事而去,照恩师为人和平日教学生的口气,断不致失约,莫要故意试我?反正我母子不是恩师岂能度日?皇天不负苦心人,哪怕等上一年,也要将他等来才罢。主意打定,每日仍往苦等。姜飞从小穷苦,知道艰难,所带两许银子原防拜师时不时之需,始终放在身旁,未用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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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龙亭异丐
这日已是除夕头一天。姜飞所得四十两银子,因乃母善于治家,将三十两藏好,埋在地底,准备开春买田耕种。余下十两留在外面,还了些债,添了几件粗衣服。又拿一两银子做本钱,与人合伙摆一年货摊,打算不再耗费本银,就新年里赚一点钱度日,等把用去的二三两银子补足再去买田。一面令儿子上学,从此便可安家立业,不再过那穷苦光阴。姜飞穿得虽然不好,从头到脚件件均是新制,人也精神起来。每日冒着寒风去往龙亭呆等。从小受苦,爱惜物力,惟恐脏了衣服,去时带着一块包书的破布垫在石阶之上,坐在那里一面看书,一面等候。偶然等得心焦,便绕着龙亭走上一圈,习以为常。
这时残年将尽,湖水结冰(龙亭前有潘杨西湖,中隔长堤,为北宋故宫遗迹,汴梁名胜之区),雪住以后景物越发荒寒,到处残冰散雪狼藉地上,冻还未解,天气又冷,游人极少,庙内和尚不多,也无什人对他注意。到了中午觉着腹饥,便将带去的干粮取出,吃了一饱,想往庙内去寻和尚讨点水吃。刚一立起,忽听殿台阶上有人呻吟之声。
走上一看,墙角阳光底下堆着两领草荐,一上一下,当中卧着一人,刚刚探出头来。那人一张长脸,瘦骨嶙峋,一双怪眼闪闪放光,一脸灰尘,看去和活鬼一样,朝自己看了一眼又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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