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三绝





  这一天,韩宏一个人跑到终南山麓的白衣庵中。那是柳青儿避难时栖身的地方。也是在这儿分手遇到第一度劫难的,那次,老师太对他预示休咎,十分灵验,於是他想去再找老师太卜一卦看。
  老师太的白衣庵是不准男人进入的,就是在战时,安禄山的军卒都未能入内骚扰,但对韩宏,老师太竟破例允许他入内,在白衣观音大士宝像前虔诚地上香祝祷後,老师太也在佛前起了一课。
  她闭目凝神,默思了半响之後,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微笑:“韩施主,恭喜恭喜,这一课竟是旧燕归巢之兆,主团圆重逢,尊夫人即将与你相见了。”
  韩宏心中虽然高兴,但他类似的话听得太多了,每一次求神问卜,都是这个答案。
  虽然每一次都增加他的希望与信心,但也增添他的落寞心情,因为神佛像是在敷衍他,并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指示。
  老师太见他落寞的神情,不祭诧然道:“韩施主,你好像是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似的。”
  韩宏忙道。
  “弟子为了找我拙荆,这些日子夜不交睫,终日里四处奔忙,食不甘味,怎会不关切呢?”
  “可是贫尼告诉施主卜相结果时,施主好像并无欣喜之状,似乎十分冷漠。”
  韩宏叹道:
  “不瞒师太说,弟子这几天来,把长安四城的寺院都跑遍了,馨香祝祷以求指示,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指示。”
  老师太肃然道:“这就是了,你想,庙中的神签诗条不下千百条,回答各种疑难,指示迷津,何以在千百条指示偈句中,会每次都有相同的回答?这证明了天心虽渺,却是无微不至,无信不徵的。”
  “可是弟子始终未得有一句确讯,老是这些空洞的希望,弟子望眼欲穿。”
  老师太点点头道:
  “这是你期盼之心太切,不要怀疑神示,占卜虽是抽象的东西,却颇有些道理,而且贫尼的卜卦不轻易而为,每当心血来潮之际才作一卜,从昨夜开始,贫尼就有预感到你会来,因此这一卜的结果必有信徵。”︶
  才说到这里,忽闻檐前一阵呢喃,却是一双燕子飞舞,在那个泥巢前迥翔。
  老师太神色一动道:“这是去年的一对雏燕儿,今年又从南方过完冬回来了,居然还认得旧巢。”
  起身走到门口,望著檐下,但见那对飞燕不住地啾呜、飞翔,却没有进巢,而且颇有忧急。
  老师太倒是诧然地道:“燕归旧巢,重返故居,为什麽又绕梁迥翔,不一月进巢呢?难道它们远渡关山,还不感到疲累不肯休息吗?”
  正说之间,忽听梁上一阵窗窗之声,从燕巢中探出一颗黑黑的圆头,口中伸出两枝唁唁的红舌,却是一条蛇儿盘踞其中,老师太倒是吓了一跳,退後几步道:“难怪燕儿们不肯进去,原来巢中有凶险,啊!这条蛇儿可真不乖,本来梁上有好几只燕子的,叫它给咬死了两只老的,现在又想来加害这一对新长成的,啊!阿弥陀佛!”
  韩宏道:“容弟子来替师太杀死那条蛇。”
  他是由於看到那一对归来的乳燕,被蛇儿占据旧巢,变成有家归不得,心中十分愤怒,而柳青儿被胡人掳去,同样是因为强梁所侵,不得团圆,所以对蛇表示了万分的痛恨。
  但老师太却道:
  “阿弥陀佛!蛇儿虽不该,到底也是另一条生命,佛前不可杀生,把它赶走就行了。”
  韩宏道:“赶走了它还会再来的,若是它在晚上前来,那两只燕儿正在睡眠中,岂不害了它们?”
  老师太轻叹一声道:“天心虽渺,却是无微不至,一饮一啄,俱有安排的。”
  那一对燕儿忽而回头迎空飞出墙外而去,韩宏道:“老师太,您看,那对燕儿弃巢而去了。”
  老师太摇头道:
  “不会的。它们去年也遭到蛇扰,而且它们的父母还死於蛇口,它们都没有放弃旧巢,今年又怎会放弃呢?燕子是不会轻易放弃旧巢的。”
  “那麽它们何以离去?”
  “也许是出去绕一绕,等蛇儿离开再回来吧!韩施主,你快把蛇儿赶走了吧!”
  韩宏在院子里找到了一根晾衣的竹竿,伸出去打蛇,那知蛇儿竟缩进巢里去了。
  那巢筑在梁间,为了便於燕子空中出入,巢口略向上偏,韩宏在地下举著竹竿,倒是伸不到巢中去,又不能把燕巢给捣毁,空呼奈何,放下竹竽道。
  “我今天才知道投鼠忌器是什么意思,这蛇儿的确把我给难住了,师太!你庵中的梯子在那儿,我去搬来。”
  老师太道:
  “梯子还在後面菜园中放著,只是搬来也没有用,太矮了,仍是够不著。”
  “那该怎度办?”
  老师太忽而笑道:“不忙!不忙!天助仍须自助,天心虽无微不至,但人仍应当自助自强。”
  她手指天空,却是那对燕子去而复返,雄燕口中衔著一样东西,飞行极速,而空中却仍追著一团东西,飞得临近,才看清是一群野蜂,而燕子口中衔著的是一个蜂巢,韩宏道:
  “这燕子忒也无赖,自家的窝叫人占了,它却去夺了蜂儿的巢来,自己又不能住。”
  才说著,却见燕儿将蜂巢投入燕巢之中,那蛇儿只当是燕子进窝,一口咬住了,发觉不对,忙吐出来,而蜂群已至,把蛇儿当作夺巢的敌人,嗡然齐聚而上,一阵猛刺乱叮,痛得蛇儿跌出窝外。
  从几丈高的屋梁上掉下来,摔得自然不轻,何况那群蜂子还紧追著不放,继续地在攻击著,而且那蜂窝也跟著落了下来,滚在一边。
  蛇儿终於在蜂群的攻击下,寂然不动了。那麽多的蜂毒,就是叮咬在人的身上,也会死的,何况是一条蛇!
  蜂子也放弃攻击,嗡嗡地围在蜂巢上不断地翻绕,显然束手无策,这个地方不适合筑巢,但它们又无力把蜂巢移走。
  这时黑影一掠,又是那头燕子飞了下来,衔起了蜂巢,展翅向墙外飞去,蜂群又嗡嗡地追著走了。没多久,燕子再度回来。却已无蜂群追随,想是已将蜂巢置放回原来的地方了。
  两只燕儿终於投入它们的旧巢,从里面探出头来,向老师太唧唧啾啾地叫著,似乎在细诉阔别後的情形。
  韩宏却为这一幕情事看得呆了,他没想到两只燕子会有这麽高的智慧,懂得利用蜂群来剪除强敌,现了这一手漂亮的驱虎吞狼之计。
  老师太却直念阿弥陀佛,最後才笑道:“韩施主,你该相信贫尼所说的话了,这就是天心微妙,自有安排。”
  韩宏摇头叹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一老师太道:“贫尼的卦象中测得的是燕归窝巢之象,现在正是南燕北归之际,而小庵的燕儿恰好在今日归来,这说明了你与尊夫人重逢之期,必在目前,说不定就是今天,你再到那里去找找看。”
  韩栩也为之心动,因为老师太的预言很少有失灵的,看来他果真是快找到柳青儿了。
  因此他谢了老师太一声,告辞出庵,慢慢向城里走去,来到灞桥附近,却见桥头柳色正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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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这个地方是长安最伤感的所在,因为相送行人,多半在此告别,就是官府中人,要到远处赴任,亲友送行,也是到此为止。
  有些小女摘了柳条,编成花冠,卖给送行的人,让他们带在远行人的头上,盈盈告别後,行人将柳冠在桥上抛下河里,随著悠悠的流水漂回长安,这表示自己不久即将回来。
  此地灞陵,是古时帝王的陵寝所在,景色很优美,也是长安人仕踏青郊游的所在。
  韩宏站在桥头上,有个女孩子上前向他兜卖柳冠,他并不要送谁,却也糊里糊涂地买了一顶,走到桥中央,靠著桥栏,望著河中的春水绿波,鹅儿优游,以及两漫的柳丝飘拂,想这是他跟柳青儿以前偕游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把手中的柳冠抛落到桥下波心中,然後悲声长吟道: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他跟柳青儿结缡之夕的催妆诗,当时是侯希逸与李存信二人作伐,把柳青儿替他娶了来,却不告诉他,到了新房,还骗他说是别人迎妇,请他捉刀代撰催妆诗。
  他正在为失去柳青儿而伤感,不问就里,提笔就作了这麽一首诗,完全是抒发他的心中痛苦,不似催妆。
  假如真是代人家作的催妆诗,恐怕会给人家一顿棒子打出来,但新娘是柳青儿,他自己是不知情的新郎,一首抒怀诗倒也颇为切景。
  这件事传遍长安,蔚成佳话,差不多大家都会唱了,因此韩宏在桥头悲歌,立刻引起了两边年轻男女的和声,因为好久没人唱这首情诗了,突然有人高歌,引起了大家对往日繁华的回忆。
  韩宏一遍唱完,两条泪痕爬满了双颊,不意远处和声已起,使他又忘情地唱了起来。
  忽然,一个悠细而美妙的声音从桥西飘来,唱的是这首诗的下半阙,也是柳青儿当年的和诗。
  “杨柳枝,芳菲节。
  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
  纵使君来岂堪折。”
  声音哀婉凄恻,然而却十分清晰将大家的声音都压了下来,而且唱到第二遍时,更是哀伤有如断肠声,把一群人都唱得侧然泪下。
  韩宏越听越熟悉,忽而忘情地叫著:“青娘!青娘!你在那里?你在那里?”
  他循著声音来的方向,忘情地追奔过去。
  不错,这正是柳青儿的声音,这歌声太熟悉了,叫他怎不欣喜若狂呢?可是追到前方一看,却又怔住了。
  原来在前面柳荫深处,却并排立著十来骑骏马,马上是一列雄赳赳的骑士,浓眉大眼,衣采鲜明,却是胡人的装束,在那些骑士的後面,则是一辆碧油香车,车廉垂下,大概是什麽王公的家眷出来游玩,而在长安,只有胡人才会携带家将游春,做出那种煞风景的事。
  可是韩宏明明听的歌声来自这个方向,因此他仍然想不顾一切的去看个究竟,才走了两步,就听得一声闷雷似的大喝:“站住!没长眼的混帐东西,你不看看是谁在那儿,随随便便的乱闯!”
  韩宏一怔道:“是谁在那儿?”
  “是我家汗爷的七夫人在此游春,闲杂人等不得前去骚扰,你趁早滚远点。”
  韩宏一听火就大了,他因为柳青儿被胡人抢去不知下落,好不容易听到声音,而这几个胡人却不让他过去,因此他大声叫道:“这是我大唐的地方,可不是你家汗家的,你凭什麽不让我过去?”
  那些胡人横行已惯,那里受得人如此顶撞,一个胡人伸手就是一鞭,将韩宏击倒在地,口中还怒喝道:
  “大胆的狗才,你在找死!”
  韩宏被抽得倒在地下,亏得旁边有人扶了起来,那人低声劝他道:“先生!你是个斯文相公,怎么跟他们顶上了呢?这还是侯司马大人来了,他们才收敛著点,若是在前两天,他们怕不一刀砍了你。”
  韩宏却不在乎自己挨了打,他挣著要过去,口中道:“我的妻子在那边,我一定要找她去。”
  那胡人这时才注意韩宏的服装,他穿的是文士打扮的便装,但服饰很新,质地很好,显见得是有功名的倒是未敢再使凶了,只是凶狠狠地道:
  “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那边只有一辆车子,车中坐的是我家七夫人,再也没有别的女子,那里会有你的老婆!”
  韩宏却固执地道:
  “有的!我听见她的歌声,那是我妻子的声音,我认得她的声音。”
  其他的人也道:“是啊!我们都听见了,那歌声还真好听,在长安,有好几年没听见这麽好听的歌声了。”
  那胡人却横目怒吼道:“住口!你们在找死,刚才是我家七夫人在唱歌!”
  韩宏也怔了一怔,却见车帘一掀,探出了一张脸,虽然已经两三年不见,他还依稀的认得,那是玉芹!一阵欣喜难忍,高声大叫道:
  “玉芹!玉芹!是你在那儿吗?”
  叫著跑过去,那胡人却使马鞭一勾,缠住了他的腿,将他拖倒在地,另外几个人乱鞭齐下,雨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韩宏也不觉得痛,仍是挣扎著要起来,口中大叫道:“玉芹!
  玉芹!青娘!青娘!”
  那些胡人自然不肯放他起来,一个胡人还笑道:
  “敢情那小娘子就是你的老婆呀!他妈的!你老小子也真不害躁,那麽大岁数了,还娶那麽年轻的老婆!”
  其实韩宏也不过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只为了他有了功名,而且担任的工作颇为重要,为了增加威严,留起了胡子,更因为这几天找寻柳青儿,身心交瘁,形容憔悴,看起来倒是老了不少。
  跟柳青儿相配,并不会太惹眼,但与亭亭玉立的玉芹相匹,的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