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覆雨翻云
秦梦瑶美目亮了起来,道:“我的师姐究竟在那里?”
靳冰云赤着的纤足,踏在通往帝踏峰的蜿蜓山路上,刚经过了左右石柱雕着‘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石牌匾,慈航静斋内最高建‘藏典塔’的尖顶,在山峰尽处的丛林里,冒了出来。
家已在望。
星夜下的慈航静斋,更具出尘仙姿。
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她离开了这里足足有十年,但却一点也没有对这阔别多年的‘家’,有任何陌生的感觉。
慈航静斋一如往昔。
就像梦里常见到那样子。
靳冰云脚下加速,转眼已来到慈航静斋的大门前。
两个挂在大门上的灯笼,闪耀着颤震的金黄色烛光,像在欢迎她的归来。
靳冰云举起雪白纤美的手,正要拉起铸上莲花纹饰的门环,叩响山门,忽地一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复杂至难以形容的神色,悲叫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这里?师傅!你的小冰云回来了!”
慈航静斋名闻天下的‘七重门’第一重最外的门打了开来,接着是第二重,第三重……节节深进的山门一重一重地在靳冰云俏目前张开来,好象是为她打开了通往另世之门,又若避开这冷酷现实的桃源的秘径终于显露出来。
当最后第七重门打开时,勒冰云看到平时只偶有鸟儿盘桓的大广场上,站满了慈航静斋内静修的女尼。
她们每个人都手持着一个灯笼,神倩肃稷,照得门里门外一片通红,情景诡异莫名。
靳冰云曾设想过千百种回到静斋会遇见的情景,但却从未想过眼前这种可能性。
一团火热在靳冰云胸臆间凝聚,她大声唤道:“师傅!小冰云回来了!”赤足急奔,箭般射进七重门里。
当她仙女般飘飞周第七重门时,众尼分向两旁退去,露出一条人墙成的道路,直伸往慈航静斋的主殿‘慈航殿’的大门去。
大门紧紧闭着。
门旁有位貌似中年,脸容清的女尼。
她就是慈航静斋内地位身分仅次于言静庵的‘问天尼’,在靳冰云十二岁时便闭关修道,想不到到了今天仍是入关时那样子,十六年的岁月并没有在她脸孔留下任何痕迹。
靳冰云娇躯一震,却没有停留,迈开脚步,赤足踏上以麻石铺成的广场上,冰冷的感觉透足而上。
问天尼神情平淡地看着她,无喜亦无悲。
靳冰云在问天尼前停了下来,口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问天尼低喧一声佛号,道:“小冰云你进去吧!不要让你师父久等了。”
靳冰云美目升起一层云雾,茫然望往紧闭的门,轻轻道:“师父……”伸手推门。
“咿唉!”
门开了一线缝隙。
蜡烛跳动的温暖光茫透出来。
靳冰云俏脸贴土木门,熟悉的气味涌入鼻里,记得当年有一次和言静庵捉迷藏时,她便曾躲在这门后,嗅着同样熟悉的木材气味。
她娇躯轻轻前挨,用身体的力量再将大木门顶开了少许,挤了进去。
宽广的长方大殿延展眼前,殿尽处是个盘膝而坐,手作莲花法印,高达两丈的大石佛。殿心处放了一张石床,言静庵白衣如雪,寂然默然地躺在石床上,头向着石佛。
靳冰云全身一阵剧烈的抖颤,好一会才能重新控制自己,两眼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一步一步往躺在石床上的言静庵走过去。
师傅你竟已死了。
为何你不多等你的小冰云一会?
她终于来到石床旁。
言静庵凤目悠然紧闭,脸容平静清丽如昔。
但生命已离开了她。
靳冰云一阵软弱,两腿一软,跪倒地上。
言静庵竟已死了。
师傅!
你可知道,冰云并没有半点怪责你。
只有你的小冰云才明白你的伟大,明白你为武林和天下众生所做出的牺牲,只有你才可将大祸推迟了二十年,现在至少有了个浪翻云。
问天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言斋主在七天前过世,死前她坚信你会在十天内回来,所以下令等你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才火化撒灰于后山‘赏雨亭’的四周,现在你终于到了。”
靳冰云神情出奇地平静,眼神丝毫不乱,缓缓台头,望向问天尼了无尘痕的脸孔。
问天尼在怀里掏出封信,道:“言斋主有三封遗书,一封给你,一封给你从未见过的师妹,最后一封是给庞斑的。”
信递过去。
勒冰云接过信,按在胸前,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问天尼向后退三步,恭身道:“靳斋主,请受问天代斋内各人一礼。”
靳冰云像完全听不到她的话,完全不知自己已成了武林两大圣地之一的领袖,幽灵般从地上移动起来,移到言静庵只像安睡了的遗体前,细审言静庵清白的遗容。
言静庵出奇地从容安祥,角犹似挂着一丝笑意。
她怎会死了!
但这却是眼前残酷的现实。
问天尼的声音再次响起道:“斋主你为何不拆信一看,难道不想知道先斋主临终的遗言吗!”
靳冰云望向问天尼,犹挂泪珠的俏脸绽出一个凄美至使人心碎的笑容,轻轻道:“什么信?”
第二章 八派第一
庞斑平静地答道:“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秦梦瑶皱眉道:“师姊回到了慈航静斋?”
庞斑眼内掠过一阵莫名的痛苦,沉声道:“是的!她回家了,自她到达魔师宫后,从没有一天不在想家。”
秦梦瑶轻轻道:“你当年为何要她来,现在为何又让她走?”
庞斑回复平静,淡淡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锾缓扫视着星夜下两岸旁黑沉沉的柳林,并不回答她的问话。
秦梦瑶没有再问,仰首望往夜空。
星空没有极尽地在头上延展着。
庞斑摇头一叹道:“我为何让她走?”顿了一顿喟然道:“因为我以为自己可以忘掉她,就像我可以忘记静庵那样,岂知前天黄昏,厉若海一枪攻来时,我才知道自己以为早在二十年前忘掉了的事物,其实仍在心内,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接着双眼爆闪出使人心寒战栗的精芒,傲然道:“否则厉若海何能伤我,惹得宵小之辈,也敢到来徒惹人笑。”语罢,眼睛神光再扫往左岸远处的柳林。
秦梦瑶叹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庞斑眼光到处的柳林内响起,平和地送过来,虽不高亢,但却有种深沉的力量,使人生出一股愿意遵从的感觉。
要来的,终于来了。
一道人影升上柳林之顶。
秦梦瑶功聚双目,望往还在十多丈的柳林顶,一个高大的灰衣僧人像块大叶子般随着柳浪起伏着,一对长长的白眉下,双目似开似闭,心下也不由暗赞这白眉僧只是轻功此一项,已可使他跻身一流高手境界,可惜他的敌人却是庞斑。
那灰衣僧祥和地道:“贫僧‘菩提园’筏可,拜见庞老。”接着冷冷道:“梦瑶小姐,令师可好?”
八派联盟依坎是少林、武当、长白、西宁、入云道观、古剑池、书香世家和菩提园,以佛道两家的门派为骨干,其中少林和菩提园都属佛门一系,论声名当然以少林为高,但这筏可和尚一现身便声势非凡,使人感到世人可能对八派联盟排名最未的菩提园,是有点低估了。
秦梦瑶听出筏可对自己的不满,心中再叹了一口气,道:“梦瑶离斋久矣,倒希望有人能代答大师此问,好让我也在旁听听。”
庞斑微微一笑道:“小和尚!我看你年纪不过五十,竟练得眉毛也白了长了,可知已达‘菩提心功’第十七重天,假若我放你离去,你能否在一百天内练到白眉复黑、长眉复短,达到第十八重心功的极限境界。”
符可和尚身形一沉,才再弹起,使识者知道庞斑几句话,便能使他胸中一口真气变浊,重量骤增,若非第二口真气运转得快,早便掉到大柳树下,当场出丑。
不过却没有人知道筏可为何如此震撼。
筏可当然心知肚明,他震撼的是庞斑只一眼便看穿了他功力的深浅,而且判断出只要他多坐百日枯禅,便可达到菩提心功第十八重的大圆满境界。
这也是他今夜的矛盾,当地接到八派联盟最高指挥部十二元老会的急讯,要他赶来此地与其它种子高手会合时,他曾想过违命不从,好再努力百天,以竟全功,不过最后还是为大局着想,遵令而行。
但心中总像有根剌。
这样复杂的心事,竟给庞斑一下子便随意点破了,敌手这种迹近乎神的眼光,那能不教他差点掉下树去。
本来决定一上来他便要向庞斑挑战,但话到了喉头,忽然间竟说不出来。
秦梦摇望往庞斑,轻轻道:“魔师!你可否放过他们?”
庞斑双目一寒道:“梦瑶!对不起,我忽然想杀几个人来看看,让他们知道本人的厉害。”
秦梦瑶芳心一震,晓得八派联盟十八种子高手这一乘人之危的不义之举,已使这一向重英雄轻小人的盖代魔君动了真怒。
筏可无由地心中一寒,想到若自己一旦战死,便无法修得差了百天即能练成的心功极限。数百年来‘菩提心功’从没有人曾达到第十八重天境界,自己能甘心吗?十八重天究竟是什么滋味?
想到这里,筏可全身一震,望向庞斑。
奏梦瑶叹了一口气,秀丽的脸容掠过一丝惋惜,道:“大师你输了,还是回园去吧!”筏可志气已被夺,能有平时一半的水准已算不错了,若是一般人,就算胆怯了也可拚死一搏,偏偏筏可练的是‘心功’,顾名思义,一身功夫就在心志的锻练上,志气被夺就是连魂魄也给人取了,动起手来,不是与送死无疑吗?
庞斑的确高明之极,寥寥数语,便击中其中一个超卓的种子高手的弱点,漂漂亮亮、毫不含糊地‘收拾’了他。
筏可忽地仰天大笑起来,道:“家师降象真人习有言日:“你永还不会知道庞斑用什么方法击败你,但事后你回想起来,总要口服心服。’那时我心中极不同意,动手比武,自然是招式功力和斗志的较量,岂知到了此刻,才知家师所言非虚,贫侩确是输得口服心服。”庞斑淡淡一笑,说不出的从容自若,向秦梦瑶道:“我原本有放过这小和尚之意,但现在却因事情的进展,改变了这想法,梦瑶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躲在柳林内其它种子高手,本要立即现身;可是庞斑这两句话,内含玄机,加上又想听听这静斋三百年来首次出世的高手,能否说出令庞斑满意的答案,竟使他们打消了原意。
筏可胸中那口真气终于转浊,沈入林内,消失不见。
不知不觉间,十八种子高手的主动出击,已变得被动非常,完全给庞斑控制了气氛和节奏,于此亦可见这魔君的非凡手段。
奏梦瑶或者是场内唯一知道庞斑是拥有遥感他人心灵的超卓力量的人,因为她的‘剑心通明’,也是这类超越人类理解的‘禅功道境’,踏上了武道至高的层次。
她的美目又再闪过一丝惋惜的神色,向庞斑微微一笑道:“若我答不了魔师此问,魔师会否从此再不把梦瑶放在心上。”
庞斑哈哈一笑道:“当然不会,因为我知道你是知而不答。”
秦梦瑶美目投往筏可刚才立于其上的柳林,平静地道:“早先魔师有放筏可大师回园之意,是因他若再修百天,便能臻菩提心功的至境第十八重天。可是后来筏可心志被夺,功力大幅减退,可能终身再无望修成心功,魔师遂对大师兴趣全消,故打消初意。”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自筏可所处柳林的右侧处,道:“秦始娘不愧静斋三百年来最得意的弟子,只是道几句话已使小道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笑嘻嘻的,年纪看来也不少,足有四、五十岁,但神情举止却总带点天真单纯味道,一见便惹人好感的胖道人,由林内钻了出来。
这胖道人收起笑脸,但其实板着的脸孔更惹人笑,向着泛舟湖心的庞斑和秦梦摇遥遥躬身,毕恭毕敬地道:“武当小半道人,参见魔师和秦姑娘。”比起其它人,他对秦梦瑶的语气是最尊敬的了。
这边话尾馀音犹在,另一边湖岸一排走出三个人来,由左至右,依次是早先习现身酒家的古剑池高手‘蕉雨’冷铁心,范良极‘竭力追求’的出云观高手,‘翠袖双光’云清,和刚才在小花溪煌然退走的西宁高手‘阳手’沙千里。
庞斑看也不看他们四人,嘴角抹过一阵冷笑,左手桨伸,探入水里轻轻一划,小艇像被人在水裒托着般硬往旁移丈许,同时右手一挥,另一技船桨脱手飞出,疾若电光石火般,剌往十丈多外的湖面。
‘飕’!
一枝劲箭由小艇刚才所处的湖面破水而出,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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